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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地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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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陡峭,路非路,階非階,曲折難行,熹月只恨自己沒有生出一對翅膀來,只顧著埋頭走路,不知不覺間,四周的枯木已悄然露出柔軟的跡象,甚至暗藏綠意。

山裏的夜總是來得早些,降香遠眺夕陽,一輪紅日垂在山脊的黑色邊緣,是剩下殘餘的斑點,紅霞漫天,牽扯得很長、很遠。

“天很快就會暗下來,今天就走到這裏吧。”降香道。

耿介補充了一句:“還是找個合適的建營地吧,翻過這座山就應該到地方了,那裏不安全,營地不要太近。”

羅驍應了一聲,開始著手搭建營棚。耿介常年行軍,曉行雲習慣了奔波,也是做這些事情的好手。反而是鐘長野,對這些不太通達,不過他也有的忙碌,這幾天的鮮美野味,都是他的功勞。

熹月點起篝火,珝歌在附近繞著撿拾木柴,瑯歌將水桶架到火上,悠悠嘆了口氣。

“怎麽了?心事重重的。”熹月問。

瑯歌的眼睛藏不住秘密,他說:“我有點怕。”

“怕什麽?”

“元家與世無爭,只是手藝人,最多是商人,可是,卻有三代,牽扯進了這件事。”瑯歌的眸子裏映著火光,“我不知道,爺爺和父親叔叔都沒能做到的事情,我又憑什麽能夠做到。”

熹月註意到珝歌正呆呆地望著瑯歌,於是她說:“其一,你不僅是閬風六士的後代、元家的族長,你身上還流著無終國王族的血脈,你的天賦獨一無二,是我們所有人中先天條件最出眾的。”

超凡的耳力,對火焰的微妙感知,甚至是外貌,無不如同熹月所言,珝歌的目光裏又多了幾分崇拜。

“其二,這一年間,你從一無所知的少年,變成了有擔當的元家族長,我們都看到了你的成長,還有你的潛力,如果做預測,你不會得到失望的結果。”

不論是武藝,還是心神,大概就是從江南灑雪的那天,瑯歌悄然邁過了一個很重要的門檻。

“其三,元家先人,都是憑借自己的努力,而你,不是孤單單的一個。”熹月說完了。

瑯歌保持著抱腿的姿勢,熹月的話,他都聽進去了。三個理由,說起來可大可小,但是瑯歌因此,心裏有了力氣。

他沒有說,做好元家族長的力氣來自前兩點理由,解決三代人心結的力量,幾乎全是來自第三點。

羅驍、曉行雲和耿介搭好了帳子,鐘長野也扛著野味回來了,此時,夜色已經濃郁。

“你這是從窩裏掏出來的吧?”羅驍指著鐘長野的野兔,“你瞅瞅,這毛厚實的。”

鐘長野嗆聲:“那你就別吃了。”

“你這人咋就不識逗呢!”羅驍捅捅曉行雲,曉行雲懶得理他。

羅驍平日裏就閑話多,多得不像他這個魁梧大漢的形象。玩笑話雖多,但是他的語速一般不快,只是粗糙人待在一起久了,習慣一起打哈哈而已。最近幾天,熹月就看出了,羅驍的語速變快了,有時候還缺點眼力見,常常惹得鐘長野和曉行雲不快。

這只能說明,他在緊張。饒他是一統北境要道的霄雲寨寨主,也對即將面對的事情感到不安。

如果說是人,不論是武功還是數量,羅驍搏起來都不眨眼,令他不安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麽。

龍血景天?地崩山摧?漫山巖火?

那些,太抽象了。

曉行雲還好些,畢竟是見過豫州小規模龍血景天的人,也是一直惦念乘風盟的人。他的執念,應該在玄淵身上,廣交朋友的曉行雲,還有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

不過,對於這件事,曉行雲會盡力,但不會拼命。畢竟,有妻有女的人,火鳳榮辱扛在肩頭,牽掛太多、太重。一如當年的曉之鳳。現在,曉行雲完全理解父親了,辛虧未遲。

至於鐘長野,近幾年他的眼睛裏只有天寶閣。這些使他的視野和心境變得狹隘了,錯失了很多。他想看看,害死了竹河的,究竟是什麽。

明玕劍莊,有一報一,有十報十。

乘風人有恩於明玕,若有良機,鐘長野自然要報答。

此外,鐘長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賴葉人。

他碧虛郎,從不是能咽下啞巴虧的人。

既然賴葉人盯著乘風人,那鐘長野勢必要先行一步。

碧虛郎此行,遵循的唯一,就是這個“報”字,報恩,報仇。

淡淡的弦月,從東山升至當空。

熹月溜出營棚,在篝火旁,打開了信封。

陌生的字跡,卻覺得不是初遇。

“翩翩吾女……”熹月的指尖觸摸在墨痕上,覺得那墨是暖的。

“翩翩吾女:

見字如面。

得之吾女平安長成,為母之喜樂難以言表。

昔年為母離去,夜夜望月思念,愧疚至髓,不敢言勸寬恕。

年久事雜,或難一一述之,然天翊、修能在汝身側,真相終會大白。

大關將至,而後天地命運將回歸正途,屆時我母女二人,或可促膝長談。

平氏瑞如書於風中燈下”

短短的四句話,歡喜、沈著、愧疚、期盼……多少情愫?

熹月的目光落在落款的“平氏瑞如”上,父親的姓和母親的名,陌生,又牽掛。

見到了這些娟麗的小楷,熹月渴望見到母親的心意,第一次那麽強烈。

她曾勸說瑯歌,可自己呢?

生父閬風六士、乘風盟之首平陽先生,生母無終大神女瑞如,養父一代名將南岸,養母出身書香名門。她是平靖,是南熹月,這些人的女兒,有資格退縮嗎?

熹月捫心,自嘆沒有。

垂下的手,觸到了寒冷的神臂弩。

羅驍和沐澤的武器,曉行雲的授以技藝,身為珝歌的先生,熹月回頭望向營帳,更加堅決。

忽然,熹月發現,信箋的底下,還附有一張紙。

兩行小字,意思清晰明確。

熹月險些驚呼出聲。

她仰著頭,望向漫天星鬥,星輝若河,璀璨斑斕,緩緩流淌在天際,仿佛星與星的碰撞,會發出清越的脆聲,就像那宮廷的編鐘,回蕩在空曠的大堂之中。

信中的這句話,不是建議,而是命令。這是一道不論她是什麽身份,出於什麽目的,都不可能情願去做,但又無力反駁的命令。

很多事情,在這一瞬間,連成了線,恍然大悟。

可是,痛徹心扉。

忍住了淚水,熹月想擡起手,僵硬的手臂,骨頭發出艱難的聲音。

那張字條,輕飄飄地飛進了篝火中,瞬間化成了灰燼。

再次站起來的熹月,眼裏的深度,仿佛變了個人。

有了九鎮的經歷,熹月顯得極其小心,而耿介雖說來過一趟,但那次的望尾影實在太驚心動魄,商議之下,決定不要貿然接近,而是在附近探索。

此刻,他們正站在耿介曾經來過的斷崖前,腳下就是那道陡峭的深坑,裏面雲霧繚繞,不可視物,隱約覺得樹木長勢有異。直視前方,遠方屹立著三座巍峨高山,山頂是青灰色的巖石,寸草不生,覆蓋著皚皚白雪。

“那三座山,依次是金鱗、燕脂、重霜[金鱗,燕脂,重霜:唐·李賀《雁門知府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都是常年積雪,也是這方圓數千裏河流之源。”耿介說到。

金鱗山最為壯觀,映著日光,閃爍著奪目的燦白顏色。燕脂山是三山中最為矮小的,且經常被金鱗山阻擋陽光,顯得沈郁黯淡,亦是愈發沈重。重霜山與金鱗、燕脂保持了些許距離,重霜山看上去最不起眼,既不耀眼,也不黯淡,平平常常的樣子,卻具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嚴,叫人望而卻步。

熹月的視線從三座雪山收回,俯瞰深坑。

“你是從這裏下去的?”熹月問。

耿介點頭:“是,我也說過,那晚正巧是望尾影,讓我看到了平日裏可能看不見的東西。”

“所以,還是要下去。”羅驍繞著肩膀,在做準備活動一樣。

耿介制止道:“不可,這底下怪異得很,要做足了準備。”

瑯歌合目側耳,過來半晌,才說:“聽不出太大的異樣。”

“什麽叫太大?”曉行雲問。

“從進入無終寨落開始,我就發現了,這一帶,地底下偶爾會有很長的轟鳴,是緩緩發出的,均勻又平穩。”瑯歌試圖描述他聽到的地鳴。

“這是什麽意思?”鐘長野叉著腰,舒緩走路的疲憊,“能說得形象些嗎?”

“有點像大河。”珝歌忽然說。

這句話一語中的,瑯歌眼睛亮了一下,道:“對,就像是水流的聲音,但是是那種很大的河,水流得很慢,但是很穩。”

“地脈嗎?”耿介沈吟道。

“恐怕還不是地脈這麽簡單,只怕最低,也要是流火。”熹月猜測。

“那,和九鎮的聲音一樣嗎?”曉行雲提醒道。

瑯歌果斷地搖搖頭:“那裏的聲音是盤踞的,後來噴發出來,這裏的聲音,是活動的。”

熹月又冒出一個想法:“你能判斷聲音的流向嗎?”

“你的意思是通過聲音,摸清地下的形勢?”羅驍反應得很快。

瑯歌四處環望,有些為難:“這裏的地勢覆雜,最主要的原因是太大了,一一摸清,會耗費太久時間。”

“我也可以幫忙的。”珝歌連忙說。

耿介忽然說:“規律。”

“什麽規律?”鐘長野問。

“萬象歸一,”耿介道,“世界萬物都有運行的規律,我想這地脈的流到,也會有規律,我們只要找到這個規律,就能摸清全部。”

鐘長野看向降香:“你知道嗎?規律。”

降香搖頭:“我聽不到你們所說的,聲音。”

“對呀。”鐘長野這才想起,只有元家人的耳朵才能捕捉到如此微弱的聲音。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竹河在數年之後,還能找到當日的事發之地。

耿介繼續道:“三條。你只要找到三條地脈,應該就能得出基本的規律。”

瑯歌和珝歌相視頷首,瑯歌篤定地說:“這個,可以。”

“我也幫忙吧,對於地勢山形,我更在行。”降香說。

羅驍手搭涼棚望望日頭,道:“眼看著就要中午了,怎麽樣,下,還是再等等。”

“等?”熹月調轉話音,“不等。”

耿介微微側目,輕聲道:“底下有危險。”

“嗯。”熹月似有似無地答應著。

曉行雲道:“不如,我與耿將軍先下去探探路?”

熹月這才擡起頭,同意了。

“我還是跟著瑯歌和我外甥吧,三個都是孩子,我不放心。”鐘長野道。

羅驍擺手:“不成,這探尋地脈需要大把的腳力,你走慣的是平路,還是換我吧,你放心,他們也是我兄弟,而且,瑯歌沒有那麽弱。”

瑯歌第一次聽羅驍如此認真地評價自己,眼裏柔光閃過,他對鐘長野說:“羅大哥說的有道理。”

“另外,你的警覺最高,留在崖上,兩面隨時接應。”熹月也說。

鐘長野意外地沒有繼續堅持。

耿介又對齊鳴說:“你也留在這兒。”

齊鳴立正,響亮地回答:“是!”

在耿介和曉行雲落地之後,熹月也順著繩索滑落到陡崖底下。

真正地下來之後,熹月發現,底下的霧氣並不像看上去那麽濃,冬季的樹木沒有葉子,還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就像眼睛蒙了一層翳。

耿介發覺,這次並沒有那種窒息和逆行的感覺,稍稍安心了些。按照之前的印象,往前走去,不多時,就到了亭蓋的那片空地。

“怎麽了?”曉行雲對著回頭尋覓什麽的耿介說。

耿介回答:“只是覺得比上次來少用了些時間。”

草木溫床的亭頂周圍還是發白的亂石,而光潔石柱的周圍還是雜草叢生。雜草依舊茂盛,仿佛它們的時間,還滯留在夏季。

熹月註視著這幅陰陽圖,註視著瀟灑的刻字。

夜光亭。

“還好嗎?”耿介握住熹月的手。

熹月感受到了耿介的溫度,她回頭,點頭:“嗯。”

“有印象嗎?”極力溫柔的聲音,耿介生怕嚇著她似的。

熹月無奈一笑:“完全沒有。但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覺得這裏一點都不危險,是很舒服的地方。”

曉行雲已經四處逛了一圈,回來了:“我看,這裏除了樹木長勢扭曲之外,並無其他怪異之處。”

熹月道:“地脈有規律,這裏也一定有,樹木的扭曲,一定指引著什麽。”

曉行雲兩手一攤:“還用找嗎?這裏的樹,都彎向了陰陽圖,然後才向上生長的,指引的當然就是這裏。至於時間,依我判斷,樹木扭曲的時間,應該就是二十年前。”

“聽玄淵說,這裏曾經有一個湖泊,湖心有這個亭子,樹木扭曲指向這裏,並不意外。”耿介道,“翩翩,你怎麽看?”

“我的感覺是,這裏好像……漏了。”熹月回答。

“漏了?”耿介和曉行雲異口同聲。

熹月努力地描述著自己的想法:“打個比方,這篇窪地就像一只木盆,盆地破開了一個口子,湖水都漏下去了。”

“所以,這個窪地,就是以前的湖泊,而夜光亭,就是漏水的地方。”曉行雲抱著手臂。

“也有可能,是有什麽噴發出來。”耿介接著說。

“嗯……”

三個人都陷入了沈思。

窪地並沒有大到無邊,相反,走了不太久,四周的樹木就沒有那種異樣的感覺了,於是,三人回到斷崖,攀爬了上去。

鐘長野搭把手,將熹月拽上來,詢問道:“情況如何?”

“我們去了多久?”耿介仿佛更關心這個問題。

“不到兩個時辰。”鐘長野回答。

“時間有不妥嗎?”曉行雲最後一個爬上來,半個身子還懸著。

耿介說:“望尾影那天,我在底下停留的時間很短,但是在上面等我的趙斌卻說,我去了很久,在場沒有第三個人,不知道是我們倆誰的感官出了問題。”

“可是我們確實用了兩個時辰。”熹月略一回憶,道,“時間沒有變化。”

“不錯,”耿介道,“現在只能推測是望尾影讓這裏發生了什麽。”

“望尾影可遇不可求,把它列入計劃,很明顯,這不現實。”曉行雲坐下來,“你還有別的發現嗎?”

耿介和熹月也坐挨著坐下,耿介反問:“那攀爬的時候,上行和下行,你的感受如何?”

曉行雲不由笑了:“這能有什麽?”

“哪個更容易?”

“自然是往上比較順利啦。”曉行雲比劃著,“擡頭比低頭,當然是擡頭舒服了。”

“修能說的是哪個比較累。”熹月解釋道。

耿介搖頭:“上次的時候,往下爬有種邁不動腿的感覺,往上卻好像是有力量拖著我往上送。”

“你說反了吧?”曉行雲笑著,看到耿介的嚴肅神情,漸漸笑不出了,“是……反的?”

“嗯。”耿介肯定地說,“反的。”

“真邪門。”曉行雲咧嘴。

鐘長野說:“我也覺得有些不得勁,說不上來。”

“呦,你們也回來了?”羅驍撥開灌木走出來,他們是從另一個方向回來的。

羅驍的外套提在手裏,上身只穿著單衣。他向齊鳴要來水壺,咕咚咕咚灌下半壺水。

“哎呦,你看看累得我滿頭大汗的,真熱啊。”

熹月看著羅驍甩著汗,掩面而笑,心說羅驍粗活力旺盛,這半天兒功夫就汗流浹背的。

瑯歌說:“地脈流動覆雜,我的判斷是,大致的走向是朝著三座雪山的。”

“果然。”耿介示意瑯歌繼續。

“地脈很深,粗細不同,就像人體一樣,有堅固的也有薄弱的,具體情況還要再定奪。”瑯歌道,“不過我比較在意的是……”他走到斷崖邊。

“窪地?”曉行雲問,“這裏是源頭嗎?”

“我不知道,”瑯歌老老實實地回答,“底下的聲音很朦朧,抓不住感覺,可能是一種極端。”

“極端?”羅驍擰眉。

“要麽是源頭,要麽是終點?”鐘長野猜測。

瑯歌搖頭。

降香忽然說道:“聚集地,或者是空白,也就是沒有地脈流過。”

瑯歌點頭。

“這是何故?”鐘長野問。

瑯歌攤手,道:“不知道。”

“總之,先用午膳吧,下午在附近確定幾處薄弱點和堅固點吧,或許用得著。”耿介道。

瑯歌點點頭。

珝歌手裏握著一柱金燦燦的小野菊花,他猶豫了一會兒,羞澀地遞向熹月:“送給先生。”

羅驍笑:“呦,小小的人兒,都知道送花了?”

鐘長野反駁:“去你的,沒看見是送給先生?”他特意強調了“先生”二字。

熹月正要接過,忽然覺得不對,問:“你從哪裏采來的?”

珝歌以為熹月還想多摘些,回答:“沿著地脈,大部分都沒開呢。”

“現在,還不到三月吧?”曉行雲自言自語,轉而瞪大了眼睛,“這裏地勢高,春天會這麽早嗎?”

鐘長野也醒悟過來:“對啊,我就說別扭呢,你們看,這附近已經生了綠草,哪裏像是冬天!”

“我說這麽這麽熱呢,前幾天那麽趕路都沒覺得熱。”羅驍也直拍大腿。

結論終於擺在了眼前,一切事物都在證實著他們的猜測。

“地脈,不,那不是地脈,那就是地火,流淌著的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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