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汐舉步，一階一階往上走。

春日的溫旭拂過她的臉頰，夏陽的光輝罩在她的發頂，秋日的金紫披在她的雙肩，她擡頭望去，嚴冬的寒意從一扇粗壯古樸的大門後閃露了出來。

四周一片空靈，連腳步聲都被蛛絲化成的天梯給吸了進去。

紫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好像一步就跨越了一個季節，又好像走了很久，久到把那季節的特性都深深刻入了自己的骨髓。

第四個季節為什麽在門後，這點她沒心思去關心，因為她已經完全被那門邊出現的人給攝住了全副心神。

她從沒見過這樣出色的容貌，光彩奪目中帶著含蓄溫柔，那旖旎流轉的眼神中帶著漫天的星耀，難怪這一路上沒經歷過夜晚，原來它帶著繁星都聚在了一雙眼眸中。

她無法形容對他的感覺，只覺得很熟悉，似乎已經相處了幾千年。是啊，的確是相處了幾千年，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軀體所化，她吸入的每一口靈氣，都帶著他的氣息。

他朝她伸出了手，手指修長，在她搭上他的瞬間，突然握緊，緊地讓她骨頭都發出了咯咯的抗議聲。

她錯愕地看著他，怎麽他的舉動會如此地霸道，還帶了些急切。

然而一入眼的是他的臉，近看之下，有些像魔極，不對，像韓喬，還有些像月子涵……紫汐腦中略過的人，或多或少都能跟他沾上那麽一些邊，怪不得有時候她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每一個人都是他化成的，她只不過把一種感覺延伸到了另一個類似的個體上而已。即便那個體看上去有自己獨有的性格，但往往會在一些沒被註意的小地方重疊了。

“終於等到你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一嘆，便嘆盡了千年的等待。

“等很久了嗎？”紫汐問道。

“不久。”他微微一笑，流年從他身邊劃過，說不出是一瞬間還是一億年。

“這裏是神界？”紫汐又問道。

“嗯。”他點頭，擡手替她攏了飄散的發，“這裏是時空神殿。”

“時空神殿？”紫汐環顧了下四周，除了白茫茫一片，她什麽都沒看到。這裏沒有山河，沒有丘陵，只是一望無際的平坦。她回頭，卻已經看不到那神界大門，好像她這幾步路就已經邁開了幾萬裏，到了另一個界，一個沒有邊際的界面。

“嗯。”他似乎有些羞赧，“跟你上次來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我來過？”紫汐很驚訝，她不是應該初到神界嗎？

“嗯。”他舉目遠眺，眼神迷離地回憶起過去，渾身籠著淡淡的憂傷，“我剛把你帶進來，你就被他們發現了。”

“他們？”原來這裏還有其他神，怎麽除了身邊這個，其他都看不到？

“他們把你藏在了深淵縫隙中，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卻早已沒有了身軀，只殘留一絲意識。”他回過頭，心疼地看著她，眼中的星光仿佛都要溢出來一般，“我把你的意識吞了下去，把你放在我身體裏孕育，這樣他們永遠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紫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股冰冷從腳底鉆了進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腳下踩的是皚皚白雪。

“凍到你了嗎？”他細心地發現她的不適，把她抱了起來，讓她的腳不再碰到冰涼的白雪。

紫汐卻覺得越來越冷，那冷似乎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蔓延了整個空間。她的牙齒凍得上下打架，臉上的血色也褪了下去，原本粉嫩的嘴唇也慢慢變紫了。

他的臉色變了，眼中充滿了暴風雨：“為什麽還是不行？”

什麽不行？紫汐想問的，但是卻凍得開不了口，全身都不聽使喚，只憑著身體的本能反應顫抖著。

“你的身體是我的骨血融成，你的呼吸都帶著我的氣息，你跟我已經沒有分別，為什麽還是不行？”他把她舉高，埋首在她冰冷的胸前，感受著她越來越慢的心跳，眼中是落葉雕零的哀色，“就因為那神格？”

紫汐的意識無比地清醒，雖然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但是她感受到了他的哀傷。

“我不要……我不要眼睜睜看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她胸口傳來。紫汐心裏咯噔一下，腦中似乎出現了一個什麽畫面，但是記不真切，只覺得有種很深很深的哀傷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她想安慰他，卻連手指都無法動彈一下。

紫汐看著他抱著自己倏地一下就到了一棵參天大樹下，這是真正的參天大樹，頭頂天，根紮土，枝條無限延伸，仿佛延展了整個天地，然而又像是這天地本身就是它，發光的是它的樹葉，染亮了樹端繚繞的縷縷仙氣，就像是天上的雲彩被太陽揮灑了色彩上去。

紫汐感覺自己身上的冷意逐漸地消退了，她眨了眨眼，眼皮不再僵硬。

“大母神，請賜她一個神格吧！”他伸出一只手掌，貼在樹幹上，虔誠地道。

紫汐卻看見他的身體在顫抖，他的臉紅得像初升的朝陽，他的呼吸急促地像呼嘯的北風。一個生活在寒冰世界中的人，突然到了溫暖如春的環境中，會怎樣？會像她一樣，因無法承受環境的劇變而漸漸流失生機。只是她流失地較快，而他則較慢。

大樹沒有回應。

他的指尖卻逐漸滲出了血，那血沒有往下流，而是像被海綿吸走一般沁入了樹幹。

“大母神……”他語帶哀求，身子一晃，衣袂如流雲般劃出優美的線條。

紫汐掙紮了下，想落地自己站著，至少可以減去他的負擔，去被他牢牢地抱在懷中，一點都不讓她觸碰到這裏的任何物體。

突然間，她聽到一聲久遠的嘆息從四面八方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索索的樹葉抖動聲。她一擡頭，看到漫天的飛葉飄落，鋪天蓋地，就連天色都好像突然變暗了一般。下一瞬間，他手臂一陣，衣服上精美絕倫的系扣突然爆裂，衣袍翻飛後飄然落下，將她護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片樹葉能鉆進縫隙。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謹慎，但是她就是無來由地信任他，就像她一見到他不問他是誰一般，他就是他，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他。這世上用自己的軀體孕育了她的人是他，這世上唯一能讓她信任的人也是他。

“至今為止你還護著她！”雷鳴般的聲音震得紫汐耳朵嗡嗡作響，“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

“請賜她一個神格！”他重覆著，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任何傷害了我的孩子的人，我都不會輕饒。”那男女混音的聲音威嚴又震怒，“即便那人是你自己。”

紫汐被蒙住了頭，遮住了視線，什麽都看不到。她只感到他的身子突然一震，他身上散發的溫度更高了，隔著衣服她都能感覺到那熱意。

下一瞬，她突然就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她一個哆嗦，眼前突然一亮，原來是他扯下了那裹住她的衣服。

他凝視著她，眼神澄清澈亮地如同夜空中的星光，幽深而專註。她看著他的臉一點點接近，看著他尤帶血絲的唇微微張開，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心砰砰地直跳，一下子忘卻了這凍人的環境。

然後，她感覺到他的唇貼著她的額心落下了輕輕一吻，像在她額頭種下了一朵梅花，冰冷刺骨，傲然綻放。

“等我……”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後，就放開了她。下一瞬間，時空殿堂裏所有的冰雪突然騰空，像瘋了似的朝他湧來，他就像是漩渦的中心，不停地吸收著冰雪風暴，卻不見他身形增長，仿佛所有的風雪只是幻影，一觸及他便被化解了去。但紫汐知道不是這樣的，他是在汲取能量。整個大殿的能量都被他汲取了個幹幹凈凈，他卻還是衣袂翻飄的模樣，只是那雙絕世的星眸卻閉上了。

時空殿堂不再冰冷，紫汐這才發現除去了冰雪之後，竟然是漫天的星光，頭頂也是，腳底也是。原來，時空殿堂竟是這般璀璨光輝。

墨色的星空像柔軟的黑絲絨包裹著她的視野，璀璨星光遍布其上。無數星星如同深黑水面上波光點點，安靜地相互掩映。再遠一些，有兩顆無比耀眼的星星快速地纏繞旋轉，一個又一個發出五彩光暈的星系形成又消失。她看到一切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她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左側出現了一張很大的臉，好像一個虛影浮在半空中，那臉上長滿了黃色的毛發，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此刻這雙眼充滿了怒意，狠狠地瞪著她。

紫汐嚇了一跳。

“又是你！”那兩個沖天鼻孔嗤嗤地冒出火焰來，“你害他還不夠嗎？當年他為了尋你耗盡了一身神力，現在又為了你進入了沈眠。你個害人精！你到底是哪裏鉆出來的！”

突然影像閃了幾下，好像被人半路上截了頻率一樣，這個頭像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頭像，一個年輕男人的頭像，乍一看與他有幾分相似。

紫汐不自覺地回頭看了閉著雙目的他，再看向那個年輕男人。

“切！居然越變越難看了！”

紫汐瞪了那年輕男人一眼，什麽越變越難看，她這可是他純手工打造出來的，完全貼合他的喜好。

“這麽多年來就學會了個瞪眼，還是跟當年一樣無趣。”那年輕男人撇了撇嘴，手一揮，主動關閉了影像。

一個又一個影像出現，像是大家都說好了般，在他沈睡後統一露面欺壓她這個初來者。

最後出現的是大母神，從她的聲音中紫汐就辨認了出來，因為她換了張人臉出現，不再是那棵參天大樹的模樣。

“我真該把你泯滅得連靈魂都不剩一滴！”她咬牙切齒地道，然而目光看向沈睡的愛子時，卻是又恨又愛，“他陷入沈眠了，他竟然陷入沈眠了！他為什麽都不吭一聲？只要他把你放開了，我就定能恢覆他的神力。他為什麽不願呢？寧可忍著傷也要把你帶回時空殿堂。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大母神沖著紫汐扔出了三個為什麽，紫汐垂下了眼，別問她好嗎？他們知道得應該更多，她如今也還是一頭霧水，為什麽他如此掏心掏肺地待她，他們又是如何相識的，為何要被迫分開。

“你給我滾！滾出他的殿堂！”大母神看到紫汐時，又怒氣沖天，“都是你，害得他無力恢覆這時空神殿，使得這裏冰冷異常，只得他獨自居住於此！都是你，讓他對我心生厭隙，從此不再跟我說一句話！都是你，害得他折腰向我求救！多麽驕傲的我兒，居然為了你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大母神氣憤地說著，居然伸出了手，那手指還是樹枝模樣，卻像是有魔力般，可以撕裂空間。

看著碩大的手指按向她，像碾殺螞蟻一般把她摁住，紫汐看到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被碾碎了去，卻絲毫沒感覺到疼痛，仿佛是別人的身軀一般。

突然，一陣強烈的白光閃現，紫汐看到自己的身體仿佛倒退般，所有的血肉又重新回來組成了一個完好的身軀，然後那些影像都被快退了回去，積雪重新覆蓋了時空殿堂，神界的大門被打開又被關上。無數的影像倒退著在身邊一一浮現，快退的速度越來越快，所有的故事都被扯成了長長的光線，故事中的那些聲音變成了尖銳的唧唧聲，像破舊的影碟機發出的摩擦聲。

整個時空殿堂飛速地變化著，只有他一直浮在空中，沈沈睡著，亙久不變。

突然紫汐腳下一空……

“咦？這裏有個嬰兒。”一個溫柔好聽的女聲出現在了一處郊外，“怎麽孩子爸媽這麽粗心，放她一個人在這裏啊！”

“他們是不要這個孩子了。”一個穩重的男聲隨之出現，夾帶著悉悉索索把小孩抱起的聲音。

“啊？怎麽這麽狠心啊！我們想要還沒能有呢！”那女聲心疼地道，“要不我們養了她吧？你看，她多可愛啊！還朝我們笑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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