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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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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春,上海辣斐德路上一幢老洋房花園裏,剛卸任的北洋軍閥財政總長陳堪的夫人和姨太太正圍桌說他壞話。

太太邵宛如起的頭,抱怨他做事“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現在時局動蕩,大家明哲保身,隨機應變。新總統上臺,你管他主張什麽,先討他歡心,占住一個位置,以後他說他的,你做你的。他倒好,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也不與我商量,就遞了辭呈,跑上海避難來了。這一避就避了快一年。我已經不敢出門,怕看那些人的笑臉。”

姨太太花容本來只是附和,後來也來了勁,趁機將平日對陳堪的不滿一一倒出。

兩個女人沒辦法勸動丈夫向新政府低頭,謀回原職,只好自己發發牢騷。

花園裏還有一人,是陳堪的小女兒陳惜從,今年十四歲。

她這幾天感染風寒,請假在家。今天好了些,見外面天朗氣清,桃李初綻,就命人在花園長搖椅上鋪了灰狼皮褥子,自己裹得密不透風,拿了本英文小說,坐在搖椅上看。

才看了沒幾頁,她母親和花容就來了。她們在一邊說話。她不聽麽,話源源不斷吹進耳朵;聽麽,又聽不下去。

她正要駁斥邵宛如幾句,陳堪穿一身便服過來了。

陳堪五十不到年紀。他少白頭,兩鬢已如雪,但相貌年輕,精神奕奕。

邵宛如忙讓下人再搬張椅子出來,花容先站起讓他坐。

邵宛如皺眉說:“怎麽起這麽晚?燕窩喝了沒?”陳堪笑笑:“喝了。我決定從今天起,每天早起打一套太極拳。以前總是忙,搞壞了身體,現在正好,重新鍛煉起來,把虧的補回來。”

陳堪在對自己的健康上有點多疑。胃一難受,他就疑心胃癌。傷風感冒,他就疑心進一步會傳染到腦,變腦膜炎;到心,變心肌炎;到生殖系統,從此不能人事。就連皮膚上起紅點,他都能想到皮膚癌。他當財政總長時,總抱怨工作太辛苦,耗折陽壽。聽他現在口氣,大有意放下一切負擔,從此修道養身去也的意思。

邵宛如和花容互視一眼,均默不作聲。

陳惜從見父親像個老男孩似的喝著茶,絮絮而談養生之道,認定聽眾對此都抱了個欣賞瞻仰的態度,不禁在心裏微微為他難過。

陳堪談著談著,談到女兒身上,說:“你現在裹得跟個粽子似的,早幹什麽去了?春捂秋凍,這種天,熱也不能大脫的。我的話你和你姐姐都不聽,所以一個病完另一個病。正時聽,就少病。”

說到這兒他問花容:“守琦和正時呢?”

這兩孩子是花容生的,陳堪問時沒多想。邵宛如卻暗中撇了撇嘴。

花容說:“守琦忙著呢。她要上課,上完還要去給郭錦生的小兒子補習英文。正時,大概和張勁聲兒子在一塊兒吧。”

郭錦生是陳堪老相識,現任淞滬護軍使。陳守琦給他兒子郭紹棠補英文一事他知道,所以沒有多說什麽。陳正時卻令他不大愉快。

他沈默半晌,忽然站了起來,指著花容臉忿忿說了句:“你養的壞胚子。”說完,就甩袖回房了。

留下邵宛如和花容面面相覷。邵宛如心裏挺讚同丈夫,所以有些同情花容。花容被丈夫罵慣了,無動於衷,不過面子上做出個委屈樣,敷衍了事。

剩下陳惜從,始終低頭看書。翩然下垂的睫毛在她玉雕般玲瓏秀美的小臉上投下濃郁的陰影,她才是真正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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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胚子”陳正時此時和上海灘大流氓的兒子張旋墨一起躲在法租界同心裏一條窄巷拐角處,兩個腦袋一上一下,疊在一起。張旋墨在上,陳正時在下。

陳正時抱怨:“別壓我,你重得跟豬一樣。”

張旋墨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說:“大師兄,你就忍忍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正互相譏笑,忽聽一陣吵雜聲從對面傳來。不久,就見到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女人領著一幫打手樣的人物,氣勢洶洶到一戶人家門前。有人上前將門敲得梆梆響。

鄰居們被驚動,不少人開了窗戶探頭探腦。

陳正時目瞪口呆,隨即又笑又罵:“你小子還真把那只母老虎引來了?”

張旋墨一臉得意:“我跟你說過,我饒不了那老小子。”

那“老小子”是聖約翰大學的國文教授徐允香,素來對學生嚴厲。張旋墨因為出身不良,又不肯刻苦用功,整日價在學校拉幫結派,胡作非為,偏偏仗著小聰明,每每險過考試,猶為他不喜。陳正時則因為一心一意寫□□,夢想成為新一代鴛鴦蝴蝶派宗師,荒廢正經功課,又和張旋墨混在一塊,考試成績一塌糊塗,也上了他的黑名單。

這兩人在學校動不動被徐允香呵斥甚至體罰。陳正時倒罷了,他為人不記恨,而且過日子跟做夢似的,常常雲裏霧裏,別人對他好他轉身就忘;對他不好,他一時羞愧憎惡,過不久也忘了。但張旋墨自負流氓出身,黑道血統,卻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張旋墨想了個法子,他攛掇家裏一個丫頭,偷了他四姨娘葉春頂寶貝的一只貓,弄到徐允香家裏。再故意漏消息給葉春,引她帶人來鬧。

葉春是張勁聲新討的一房姨太太,她父親是江南大學者,若非家欠巨債,她父親又突然死於非命,她也不至於嫁給張勁聲做小。這女人年紀不大,為人卻很厲害。張旋墨也吃過她苦頭,所以拿她來以毒攻毒,治他老師。

門敲了幾下,徐允香親自來開。他性急,聽到有人這麽無禮地敲門,就迫不及待要出來訓人。開門見到葉春等人,他一楞,氣消下去一大半,疑惑地問:“你們找誰?”

葉春也沒料到開門的是這樣一位斯文人,但她對那只失蹤的貓愛若性命,不肯好言好語,張口就問:“克拉奧呢?”

“誰?”

葉春的一個隨從解釋:“克拉奧佩特拉,鼎鼎大名的埃及女王你也不識?我家小姐簡稱它‘克拉奧’。”

徐允香更莫名其妙:“我怎麽不識克拉奧佩特拉?但我又不是安東尼奧,你找我幹麽?”

隨從呆呆地看著他,問:“誰?”葉春瞪他一眼,更疑心是他偷了自己的貓。她一揮手,沖手下說:“先進去把克拉奧帶出來。”

徐允香見她這般蠻橫,竟要硬闖,頓時犯了呆勁,堵在門口,不許他們進。

葉春帶的都是張勁聲手下人,青幫流氓,哪把徐允香個書生放在眼裏?一人伸手隨便一推,徐允香便跌了個狗□□。

葉春帶人闖進時居高臨下瞥了他一眼,心想:“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人連半用也沒有。”

徐允香摔得骨頭痛,也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目中成了“半用也沒有”的廢物,急急掙紮著起來攔人。

突然,屋裏傳來兩聲尖叫。徐允香和葉春同時變了臉色,一個叫著“冰兒”,一個叫著“克拉奧”,先後奔進。

張旋墨和陳正時在外看了半天好戲,差點沒把肚皮笑破。

戲轉到裏面了,一群鄰人見徐家大門敞開,也不客氣,不請自入,擠在天井裏看熱鬧,不時評論兩句。張旋墨拉著陳正時的手,也擠到其中,踮著腳,從攢擁的人頭上往裏看。

葉春已奪回了她的克拉奧,正摟在懷裏親熱安慰。

旁人看這只埃及貓,與尋常貍花貓不同,無毛,精瘦,倒像是貍花貓被剃光毛後扔地獄餓了幾年後放出來,一股陰森森的戾氣,令人毛骨悚然。

徐允香頭次親眼看見這種貓,呆呆瞪著。他女兒徐冰在旁述說怎樣在廚房裏忽然發現它,他似聽非聽,內心有股沖動,將這只醜得人神共憤的東西立刻砸死,扔回地獄。

葉春似感到他殺意,將克拉奧攬得更緊了些,冷冷看著他。

徐允香克制了下自己,清清嗓子,說:“我女兒的話大家都聽到了。我不養寵物,養也不養這種……外國貨,想來是它自己溜了進來。你們把它帶走吧,我也不來追究你們私闖民宅的責任了。”

葉春冷笑:“明明是你們偷了我的克拉奧,還想倒打一耙?來人,帶走。”

她手下一擁而上,不但抓了徐允香,連徐冰也不放過。

父女倆大聲抗議,看熱鬧的人也忿忿不平。葉春稍稍猶豫了下。

混在人堆裏的兩個始作俑者互看一眼,又齊齊看向徐冰。

徐冰黑皮膚,大眼睛,長得著實俏麗。她和葉春手下拉拉扯扯,氣得雙目晶亮,又有種不自覺的挑逗味道。

張旋墨說:“正時,你怎麽看?”

陳正時忙說:“夠了,再鬧下去不好。”

張旋墨似乎就等他這句話,一聽,便排眾而出,到了葉春身邊,笑嘻嘻地叫了她聲“四姨娘”,又說:“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徐允香見到他一驚,聽他叫葉春“四姨娘”,驚上加驚。葉春也奇怪見到他,被他叫得臉上一紅,心裏又狐疑起來。

張旋墨一雙賊眼不斷打量徐冰,嘴上卻對徐允香和葉春說:“我看這是場誤會,徐老師絕非偷貓盜狗之輩。四姨娘,徐老師,您二位看在小輩我的面子上,都消消氣。來,我請你們吃飯,大家有話好好說。”

葉春心裏已經有譜,知道自己大概是當了張旋墨這臭小子的槍,又見徐允香從忿忿然到清高寡淡的模樣,以為是張旋墨幾聲“四姨娘”叫出了他老人家的優越感。她心中又氣又悔,冷冷說:“我和偷貓的沒什麽好說,這次算了,下次,哼哼。”

她說完就走,她的人跟著她轟轟退出。

徐允香沒遇到過這樣強梁似人物,氣得罵罵咧咧。徐冰在旁勸:“爹,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張旋墨對徐冰微微一笑。張旋墨長得人高馬大,一張臉方方正正,頗有他父親的英俊不羈之風,只是滿臉青春痘,大為掃興。徐冰被他笑得一陣惡心,忙轉過頭不看。

張旋墨對徐允香百般道歉,一定要請他和他女兒吃飯。陳正時也從人堆中擠出,正了正衣領,客氣表示希望徐氏父女給張旋墨個贖罪的機會。

徐允香不好意思起來,然而又實在不想去吃小流氓的飯。

陳正時也看看徐冰。陳正時長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脈脈含情,看得徐冰心裏一動。

她鬼使神差般就替陳、張二人做起說客來:“爹,我們就去吧。本來這事跟他二位沒半點關系。林子大了,什麽鳥沒有?你一定不去,倒讓沒錯的人心裏過意不去。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遷怒於人呢。”

她這麽一說,徐允香終於軟下來,答應去吃一頓,不過一定要他請客。

張旋墨心花怒放,自不會要他掏錢,但口頭先應下來。陳正時知道這事自己二人難脫幹系,心裏忍不住慚愧了下。徐冰見他神情突然溫柔起來,以為是對自己表示感謝,便沖他一笑。

父女二人請走了看客,略作準備,就跟張、陳二人出門吃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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