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麟腳步一頓，像是沒料到我會這麽爽快的告訴他，然而他很快就斂去了一時的失態，露出他往日的平靜神色對我說：“哦，是嗎，你都看到了什麽？”

我在心裏冷哼一聲，心想你不都知道了嗎，還明知故問做什麽，我從寒潭中站起身來，不鹹不淡地說：“沒什麽，只不過是他心懷愧疚想將我爹娘屍骨找回去安葬而已。”

華麟負手踱著步子，笑道：“真沒想到這龍族的二皇子竟還有些情義，這倒不像他的爹，也難怪你當時沒看出來他的居心。”

居心二字瞬間勾起了我的心火，和腦海中剛剛所見的情景兩相對應，我胸腹間又是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壓了下去，然後沖華麟擺擺手道：“你不用提醒我，我終日在這冷冰冰的水裏不是泡著玩的，心早就不是以前那麽軟的了，這點小事我不會掛在心上的。”

他回頭看了看我，嘴角勾起，點頭道：“是了，你心法也練了幾式了，也該到脫胎換骨的時候了。”

我伸出手掌，用力攥緊，感受著來自內心深處的力量，我要變得更強大，強大到終有一日可以百萬軍中取了那些該死之人的項上人頭。我拈起一個決兒，不再管華麟，徑直往密室而去。

什麽是永恒，小時候我總是十分艷羨上古傳說之中那些不老不死，不滅永生如長明燈的仙人，可是，當我長大之後，我又覺得一旦可以永恒，卻會面對日覆一日相同的日子，生活又有何趣可言呢，我便不再企求永恒，覺得只要心裏珍惜，一朝一夕皆可成永恒。可如今我知道，支撐一個人求索永恒之道的無外乎七情六欲，無欲無求者外物對他無所動，而只要內心有所希冀，必不肯輕易交出自己的命運。

而如今，歲月在日月星辰交替間不斷流逝，帶走每一個過去，我已經記不得在這地方像個修士一樣離群索居了多久，日覆一日面對著大石上的心法，冰冷的寒潭水，我的心元，功法都已經不是往日的自己可以想象到的境地了，我每天過著重覆的生活，時間讓我不斷強大，卻沒有改變我的容顏，我已經走在了追求永恒的道路上，而支撐著我一直走下去的是隨著時間一點點膨脹的恨意，如今，我終於覺得身體裏的力量似乎沖破了最後一道束縛，而那不斷漲大的恨意也似乎快要決堤一樣，我知道，這一刻就快要到了，我只要想到，心裏就躍躍欲試，竟還有些激動。

這一日，我跟往日一樣在寒潭裏練習箭術，落羽弓已經通了靈性，我用起來已經很得心應手，我拉起弓弦，周遭空氣便被吸引住，化作一支箭矢淩空飛去，直直的射入寒潭壁中，在那光潔的壁上留下一個拳頭大的深坑。

我剛要再射一箭，就聽見一個聲音笑道：“再練下去，你這寒潭四處可全要變成麻子了。”

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卻不是華麟的聲音，我於是放下手中弓箭，轉身看向那說話的人。這一回頭，我卻楞了一下，一時有些驚詫。一旁的華麟攬過黎煥的肩膀，朝他一笑，語氣輕松地說：“那也沒辦法啊，除了這地方，我這小小族中可再沒哪裏能供養的起九天神鳳了。”黎煥拍開他的手，胳膊肘往他腰腹間一撞“你剛剛不是還嫌棄我那地方沒你這裏好，這會兒又把自己的地盤說得這麽寒酸，那我的血族算什麽了”

華麟被他一撞，彎著腰捂著肋骨裝柔弱，像只病歪歪的大兔子哼哼唧唧的，偏偏嘴角還帶著犯賤的笑意。

我：“……”這倆人純粹是把我給無視了，聯想到上次在血族無意中撞見他倆糾纏在一起，心裏頓時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情不自禁的抖了抖，黎煥也擺脫了華麟的一番無理取鬧，徑直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羽笙，好久不見了，算來上次一別之後已有整整百年了吧，這些年你獨自修行，較之以往的確大不相同了。”

他這話一出，我才有些後知後覺，原來我在此處修行已快有百年了嗎？沒想到我竟然有耐心將重覆的日子一過就過了百年，恍然真有一種山間僅一日，世間已百年的錯覺。從來都覺得時間過出帶來的都是物是人非的傷感，不曾想當初的人竟還是依稀模樣，我也沖他笑笑，答道：“真是彈指一揮間的事，竟已是這麽多年未見了，這些年你過得可好，莫離可好？”

他點點頭，“百年於我們而言，不算多長，這些年都是尋常的過，莫離很好，只是時常記掛你，哪日得了空，我帶他來見你。”

我點頭稱好，我知道黎煥與華麟關系不一般，應是早知道我在此處，這百年裏不曾見過一面，此刻乍然出現在我面前，應是有事相商，我便開口問道：“今日可是有事想商？”

果然，華麟也收斂了在黎煥面前的玩笑神色，正經下來，對我鄭重地說道：“都準備好了。”

這一天遲早要來，我心裏早就做好了準備，我之所以從不過問華麟起兵之事，就是不想自己推著這件事往前走，一方面我急於報仇，另一方面從小養成的心性讓我本能的有些畏懼，所以我從不催促，只讓這必然的結果推著我往前走。如今，在期待和惶恐中，風雨終於要來了。

我維持著面上的鎮定，問道：“你們打算如何做，又要我做什麽？”

華麟：“我和阿煥會聯手，這麽多年我們一直在蟄伏謀劃，培養各自的勢力，如今終於到了出鞘的時候了。”

我：“你們聯手，羽族和龍族自然是會聯手，神木族怎麽說，你們能確定到時候青源會站在哪一邊嗎？”

華麟嘴角微挑：“在天道面前，我們是邪，他們是正，神木族雖不會站到我們這邊公然和所謂正道對抗，但是如果他知道你在這邊，以這位首領重情重義的品性，我覺得就算他不會支持我們，也不會對我們下狠手。”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件事對於青源來說的確是一件為難的事，他作為五族之一的首領，維護九州和平本就是他的職責所在，於情於理他都必須出手制止華麟他們的謀逆之事，可是，以當初他差點動手傷了喻辰來看，若他見我要報仇，十有八九會袖手旁觀，甚至還有可能暗中保護我，到時候無論哪一方贏了，他都很難做。一時間，我有些無措起來，我想報仇，但是我不想有任何無關的人因為我而被卷進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華麟見我有些遲疑，開口打斷我的思緒，說道：“你放心好了，他怎麽說也是一族之長，肩負一族興衰，只要他不把這天捅個窟窿，誰又能奈他何？況且，他做什麽決定也是要聽族中長老的意見的。”

我聽了，覺得也是，反正我是要親手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不會假以人手，只要人是我殺的，和青源無關，只要這事的後果足夠嚴重，所有的錯都會落在我頭上，誰還會糾結於青源的立場呢？我於是點點頭，掃蕩走內心最後一點遲疑，再不會回頭。

華麟見我仿佛是下定了決心，便對黎煥一笑，轉身準備出去，我卻忽然出口叫住黎煥，“我現在就和你去看看莫離吧，你一提，我還真是怪想他的。”

黎煥先是一楞，繼而反應過來，沖我微微一笑，我便跟著他出了麟族，一路直往血族而去。

路上，我沒話找話的隨意問道：“你為什麽要和華麟聯手？我看不出你對權勢有什麽追求。”

黎煥先是用一陣良久的沈默回應我，久到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在我也只是隨口問問，並沒有放在心上，便也不介意，準備把這件事揭過去。不料這時，他卻開口了，“我和你一樣，為了報仇。”他聲音像是被刻意壓住了，有種說不出的低沈，眼睛沒有焦距似的楞楞的看著遠方。

我一怔，腳步當時就頓住了，她見我停了腳步，便回過頭來看著我繼續說道：“你還記得我對你講過黎袖的事嗎？”

我點點頭，心底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果然，只見平日裏喜怒不形於色的黎煥忽的一甩衣袖，臉上的平靜神色登時褪了個幹幹凈凈，便顯出幾分冰冷的煞氣，“那個辜負了黎袖，害得黎袖離開我的人，就是龍族的太子！”

我只覺得耳畔像是有一道雷砰的炸開，把腦子炸了個七零八落，一瞬間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全部碎了，就像是一團已經被撐到極致的泡泡倏地被人狠狠戳了一個洞，炸得連渣都不剩了。我簡直難以相信，當初那個在龍族與我溫言交談，談吐間那般謙恭有禮的人，竟然會做出這般始亂終棄的事情，我甚至下意識的脫口問了句：“你沒有弄錯嗎？”

黎煥聽了這句話，臉色陡然有些猙獰，猛地抓住我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為什麽，為什麽要相信那個道貌岸然的小子！你是，黎袖也是，為什麽要為了這麽一個人放棄自己，我算什麽，我這個哥哥算什麽！那個小子比我，比莫離都要重要嗎？我一定要了他的命！”

說完，他撂下我大步往前走去，頭也不回地說：“今天看來就算了吧，你不必和我去看離兒了。”

我猶站在原地，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不明白了，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活在它裏面的一切又是怎麽做到生生不息，維持著表面的相安無事？難道真的不存在什麽絕對的善惡嗎？如果善惡真的是永遠相鄰的正反面，彼此無法甩脫，那麽又怎麽去辨別別人展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一面是真實的善良，還是萬惡的偽裝？我究竟該不該去相信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可以讓我無條件相信的人嗎？難道以後無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感受到什麽都需要去用最惡意的念頭去揣度一番嗎？

我用力甩了甩頭，死死的按住抽搐的額角，努力逼迫自己不再去細想，可是越是這樣，內心的淒惶就愈加劇烈，那股涼薄的冷意就像是在心間充斥蔓延開，我猛地撲進山洞，一頭鉆進寒潭的底部，真想把自己就那麽埋在那裏，不要再出來，不用再去想什麽，只有水，再沒有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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