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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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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自周洛傳遞,一裏, 十裏, 百裏,千裏……周天子歿的消息,在連綿烽火中, 傳遍天下。

雲夢澤的行宮中, 楚寧晰和大司馬從宮殿中快步走出, 沖去角樓。他們看到了鋪天流下的熊熊煙火, 大司馬面色漸漸凝重,楚寧晰攀著扶攔的手發白。身在高樓, 風吹起她面頰上的碎發,她眼中幾多震驚和懵然——

萬沒想到讓她懼怕了這麽多年的天子, 折磨了她這麽多年的恐懼,竟會突然沒了。

哪怕九夷攻入大周北部, 有北方強大的諸侯國在,哪怕周洛被攻, 他們都沒想過周天子會輕而易舉地這麽死了。

真的就這樣沒了?

楚寧晰在寒風中發個抖,她轉頭茫然:“大司馬……”

自幼被母家的侍女藏起,抱養到民間東躲西藏三年, 回到楚宮後日夜聽著父母的仇入眠, 整日都在想著如何覆仇。楚國的悲劇聽了這麽多年……而她的最大仇恨來源, 怎會這樣消失了?

楚國大司馬沈著臉,道:“公主,天子歿, 太子卻不登位,一定出了事,天下一定會亂。北方齊衛晉魯幾大諸侯國,實力強大,他們逐鹿中原,必爭天子位……楚國的私仇先放放,吾等得想法子應付這即將到來的亂局了。”

他道:“楚國無國君,無力問鼎中原。然楚國地勢佳,國土廣,必為他國覬覦。楚國恐怕要進入防衛局面了。”

楚寧晰當即應道:“大司馬放心,我不是那樣不知輕重的人。我這就讓追殺公子翕的衛士回來,專心更重要的事!”

大司馬寬慰地點了頭,雖然公主年少,時時無法忘掉仇恨,但公主始終將楚國利益放在第一位,這樣已很好。

——

吳國姑蘇之地,夜涼下,一位老翁慢悠悠地行在小巷青石板上,向巷深處的“虞宅”走去。老翁沽了一壺酒,邊走邊喝,花白的胡子被渾濁的酒液咂濕,他滿足地嘆氣。

這位老翁是當日曾經收留玉纖阿的那位老伯。他之前被範翕問話後,範翕給了他錢財,讓他前往姑蘇,找到虞氏貴族。

老翁本就是姑蘇人士,他回到姑蘇後想盡法子打聽,弄清楚了原來當年自己看到的送虞女郎登車而走的虞氏竟還存在著,並沒有落敗。只是虞氏一族低調,平日幾乎閉門不出,才越來越不為人知。

老翁激動地找上了虞宅,心情忐忑地向虞家遞出那封公子翕交給他的信。只要將這封信交給虞家主事的人,虞家肯回信與公子翕聯系,老翁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公子翕會為此再送他黃金百兩,這錢財讓他揮霍至死都會綽綽有餘。

老翁設想得好,然他想不到,虞家稱不認識什麽公子翕,也不肯看什麽信。

幸好這個可能範翕也早有預料,所以老翁只能不死心地日日來拜虞家,希望有一日虞家會開門接見自己。

這一日傍晚,老翁再一次走到了虞家大宅門外,他喝了口酒後,敲開了虞宅的門。門不開,老翁又敲了許久,門才不情不願地從裏打開。一個管事出來不耐煩地罵:“死老魅!日日來敲門!我們主君不會見你,不要再來了……”

老翁涎著臉,遞出袖中卷起的卷宗,他習慣地賠笑:“這是公子翕的信簡,只要虞君過目既可……”

管事罵道:“我們主君早說了不認識什麽公子翕,你不要……”

他說一半,後面忽然奔來一小廝,在管事的耳邊急促說了幾句話。管事面露異色,他詫異地將眼前醉醺醺的老翁瞧了好幾遍,老翁疑惑回望。見這位管事咳嗽一聲,茫然無比地換了一副恭敬的嘴臉:“我們主君有請,請老翁進去說話……”

老翁打個酒嗝:“……哈?”

他都沒想到今日能敲開虞家的門,進入虞家大宅。老翁收斂心神,怯怯地跟隨管事,第一次進了貴族的大宅院。一路上他低著頭不敢多看,驚惶下酒也慢慢醒了。不認得周圍的布置,老翁只覺得花草修得好看些,屋子比他平時見的大一些……但他曾去過吳宮,現在再見虞家這樣的大族,也不至於太失態。

管事將老翁帶入一處幽靜院子,剛進院門,他們便看到一位五十餘歲的男人長冠大裾,神色沈沈地立在廊廡下看著遠方。男人腰背挺直,剃面熏香,面容沈穩清正,兩鬢間微有些白發。他眉目間壓著幾道褶,目露疲態,雖如此,卻足以見他年輕時的風采,必也是美男子。

老翁聽管事恭敬喊這人“主君”,他也弓著腰笨拙地行禮。但是廊廡下站著的大裾男人並沒有看向他們,他一徑擡著頭看遠方。老翁和管事跟隨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遠方天邊烽火沖天,傍晚的天邊被照得晚霞一般瑰爛。

老翁只認得那是烽火臺的烽火燒起來了,其餘的便不知道。

管事能看出的也就比老翁強一點,跟自己的主君唏噓搭訕:“烽火又點燃了?看來北方的戰事更頻了啊。還好吳國小國,那些大國不看重我們。”

那主君方才沒開口,眼下卻沈聲道:“這烽火的意思是,周王朝的天子沒有了。”

管事呆住:“啊?”

老翁不安地縮著肩,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了?

“周天子歿,吾觀了整整一下午,不見新天子登位。恐天下將亂,大國諸侯問鼎中原,人人想要那位子……楚國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楚國大國,又無國君,何國不想趁此良機,從楚國分一杯羹呢?原本吳越開戰,楚國作壁上觀,那時楚國焉能想到,今日作壁上觀的,也許成了吳國和越國?甚至為應付當前局勢,吳越也許會停戰結盟……

天下的局勢,總是變得這麽快啊。

楚國……楚國有丹鳳臺……丹鳳臺……

虞君沈默許久,對老翁說:“公子翕要你送來的信簡呢?拿來,進屋敘舊吧。”

老翁跟這位虞君進了屋舍,恭敬地將卷起的竹簡遞出。小廝將竹簡遞給坐上主位的虞君,虞君打開竹簡觀看。一室沈默,氣氛有點凝重,老翁吞吞口水,與男人攀談:“虞君,您風采不減當年!老仆早些年曾見過您。當日您駕車,送家中女公子出嫁,紅妝十裏,還分了瓜果給我們這些窮人。老仆當年觀看虞女郎的儀仗,看她風采,與虞君您一模一樣啊!”

在老翁想來,同在姑蘇,自己攀上這樣大人物,多誇兩句好話,大人物日後也許會照拂自己一二。

誰想這位虞君擡了目,皮笑肉不笑道:“當日送女公子出嫁的是我兄長,我兄長已於五年前病逝,家中主事者才成了我。你說的那位女公子,非我女兒,而是我侄女。”

老翁尷尬無措:“……”

這位虞君一目十行,掃完了竹簡上的字,淡聲:“你既替公子翕送信,便當知公子翕想和我虞氏修覆關系。說實話,若非周天子薨,虞家是不會讓你進來,我是不會看公子翕信簡的。”

老翁隱隱猜出一些東西,訕訕道:“虞君何必將話說得這麽絕?公子翕,也許流著虞家的血脈啊。人言追根問祖,公子並無錯啊。”

虞君道:“是。虞家確實曾送女公子出嫁,將女公子送去吳宮,讓追兒代吳國與楚國結盟。追兒當年之姿色,足以讓當時式微的吳國交好於楚國。楚國果然與吳國結盟,楚王三書六禮,聘追兒為妻……那時多風采,誰又想到之後發生的事。”

老翁震驚,心想難道虞家女竟是楚國的國夫人?竟是王後?

虞家這麽厲害麽……這也太低調了。

虞君沈默一會兒,再道:“然十五年前,虞家就和虞追斷絕關系,從此死生不覆相見。追兒為護虞氏一族,心甘情願被囚……虞家偏居姑蘇,閉門謝客,只為保全家平安。我兄長郁郁寡歡至終,十餘年不得見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提防天子……而今周天子終於……”

虞君目中浸了淚。

淚水順淌,在滿室昏暗燭光下閃爍。

虞君手握竹簡,咬牙切齒:“天子終於死了!終於死了!死得好啊!”

他擡目看向前方虛空,淚與笑同時出現在眼中,詭異十分。而他暢快無比,高聲:“今日府上辦宴,宴請諸君,共飲一宿!慶周天子之死,慶我虞家終於不用再藏首藏尾,慶我虞氏終於能與、能與……公子翕聯系。”

他目光迷離,喃聲:“我只聽說追兒生了一子,卻從未見過。我兄長念了公子翕一生,至死也未曾親眼見過自己的外孫……不知我何時能見到公子翕,見到追兒的孩子……”

虞家和天家的舊事,已經聽得老翁心中怯場,不敢多問。

——

星影在水,宿鷺眠沙。

丹鳳臺四面臨水,至夏了更是潮濕無比。

天邊烽火映入晚霞,四方無遮蓋山巒,虞夫人抱臂立在高樓中,靜靜觀望那仍向四方傳遞的烽火訊息。她立在風中,背影清泠泠,衣裳飛揚。虞夫人纖細柔長,延頸雋秀。年華已近四十,然她容顏一徑美麗恬靜。

她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年歲使她紅顏老去,然美人那穿梭歲月的風華氣度,仍一次次使人流連。其風采,只有昔日大周的湖陽長公主可以一比。

然湖陽長公主早已隱居多年,虞夫人也被囚於丹鳳臺十數年。

侍女向前,為立在風中的虞夫人披上衣。侍女見虞夫人在望著遠方烽火的方向,疑心女君在擔憂周洛……侍女自然不解那烽火的意思,只是女君在風中已望了一個時辰,侍女不禁老話重提,勸起女君:“夫人可是在想周洛的戰事?可是在擔心天子?夫人,已過了這麽多年……您給天子他想要的,天子自然會接夫人回宮,我們便不必在此苦熬了,夫人也不必日夜不寐了。”

虞夫人聲音清清如玉:“我孑然一身,被他毀了一生。他想要的,無論如何也給不起了。”

侍女嘀咕:“天子不過想要您對他服軟。”

虞夫人淡漠道:“不。他並不在意我服不服軟,他要的是愛。我大半生已被他毀盡,落到這般境界,我其實也不想什麽面子。我已對他失望至極,但凡能給他想要的,將他打發了,我都願意一試。但是愛,我縱是將我的心剖了,也沒有了。何況今日,他到底等不到了。”

“他終是輸給我了。”

侍女不解。

聽虞夫人說:“烽火訊息再未變化,新君無法登位,當出變故。然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憂心我兒不知身在何處,能否平安。”

侍女依然不解。

看虞夫人轉了身,不再立在高樓窗前觀望那遠方烽火了。虞夫人走過侍女的身邊,侍女見她側臉清美無暇,氣質出塵。侍女再一次為夫人美色所惑時,聽虞夫人淡聲:“周天子已歿,當慶!”

侍女:“什麽?!”

虞夫人走下高樓,向出丹鳳臺的方向走去。但她只離開了高樓不遠,尚沒有到船只停泊的方向,就被衛士們攔住了。衛士們請夫人回去,這世間有本事的人可以來丹鳳臺,可以離開丹鳳臺。但只有虞夫人不可以。

虞夫人長衫在風中飛揚,她梳著高髻,俯眼望這些衛士:“周天子已逝,當無人能將我再困於此地。”

衛士卻道:“夫人見諒!吾等受天子親口授命,在此看護夫人。無天子口諭,無天子親自傳話,吾等仍不能放夫人出走。夜間風大,請夫人回去吧。”

侍女追過來,見那些衛士攔著不許虞夫人離開。侍女記得虞夫人方才所說天子已逝的話,侍女驚得心臟砰砰跳,她此時看著夫人,目露迷惘。虞夫人回過頭,侍女望著她喃聲:“夫人……天子真的死了?”

虞夫人唇輕輕勾了一下,望一眼冥頑不靈的衛士們,道:“人雖死,魂卻在。我恐一生擺脫不了他了。”

她只是試探著邁一步出去,果然被攔了回來。虞追早有預料,她倒也不如何失望。侍女心神大亂,隨著虞追走回關著她們的高樓。一路黑魆魆的,夜風帶著水汽,灰蒙蒙間,薄霧自水面升起,拂向虞追。

虞追一邊走,黑暗一邊包圍著她。

她走向關押了自己十多年的高樓,幽暗中,黑暗照著碧綠樅木,隱隱的,她好像能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如影隨形,他好似一直站在黑暗中觀察著她,盯著她。她每走一步,耳邊都好像能聽到他的說話聲。

她想他死了……

眼前模糊地出現青年時的他。她第一次見他,俊秀又蒼白,目中亮著星光。他眼神清亮,身有華貴氣。然她後來才知道,那眼睛裏不是星光,而是寒劍鎖於冰川之下,時刻會破冰而出。他那時站在湘水邊,躬身向她行大禮,柔聲細語地說要聘她……

“夫人、夫人……”侍女快步追著虞夫人。

虞夫人望著寒夜,眼前虛虛的,瞳水漸漸朦朧,若有浮動的水光在她眼中晃。

她再走一步,好似仍能看到那人笑著看她。

說要聘她為妻,誘她跟隨他走。他是那樣一舉一動都誘人的人,沒有女郎能抵抗他。他欺騙她,帶走她,一路連哄帶騙,可她到了周洛,才知道一切都是謊言。她才知道他是天子,才知道他不止妻妾成群,他的兒子最大的都有十歲了……

虞夫人走在寒風中,步伐越來越快,像要拋棄過往的陰影,像要忘掉那些。她聽不到耳後侍女的呼喚,她眼睛盯著虛空,耳邊好似總能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在走動,在笑,在撒嬌,在說話——

看到後來的他,與她在宮殿中對峙。看他陰冷的目光盯著她,他笑得又病態,又瘋狂。

他向她伸手,可是他手上沾滿了血,她剛看到他把那些活埋的人挖出來鞭屍,他竟妄圖用這樣的手來牽她。她恐懼地向後退,她跌坐在地,她抱著頭崩潰。她喊道:“不要殺了!不要再殺了!”

他便說:“那你就回來。”

她坐在地上,擡頭望著他。她眼中落了淚,卻輕聲:“不,我回不去了。範宏,你殺盡楚國王室,放任我的兒子被你的兒子們欺負。你還想滅吳國,想殺我全家……我再回不去了。”

周天子俯眼看她:“我沒有殺。只要你回來,一切會恢覆成以前。”

虞追哽咽:“你這個殺人狂徒……”

周天子面上浮起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盯著她看,緩緩道:“若非你欺騙我,從我身邊逃離,事情也不至於到這一步。算了,我不想怪你……只要我們回到從前就行了。”

虞追呆呆看他,淒聲笑:“不可能了。範宏,我不會愛你的。我再也愛不起你了。從此往後,即便你囚禁我,即便我再也見不到天日,我也不會屈服。我將用畢生來詛咒你,怨恨你。我會一直想法子逃,我畢生都不會放棄逃離你的身邊……你囚禁我沒用,你砍斷我的手腳沒用,你弄瞎弄啞我都沒用。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棄反抗你!你畢生不可能再得到我的愛了。”

周天子沈目看她:“是麽,你這麽想?你將用一生來反抗我?我畢生得不到你的愛了?”

他坐在高座上,遮擋眼睛的冠冕下垂珠輕晃,他眼中似帶著一絲陰鷙無比的笑。他道:“好。”

他站了起來,微微笑著:“虞追,我們的人生還長的很,你說我畢生得不到,未免太自大了些。我倒是想和你比比看,你我誰會輸。你是愛我的,只是你不肯回頭而已。無妨,我時間多的是,我們慢慢耗著吧。”

他眼中的笑變得沈沈,用一種略帶嘲諷的眼神看著她。

他變得暴戾又殘酷:“那我們就耗著吧,放心吧,我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了。你這麽狠,你以為誰還愛你?我不會再開殺戒了,殺人不能讓你屈服,你不聽我的話,我也很煩,也很不舒服。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只能等著你的愛自動來了……我們就慢慢耗著吧。”

他自言自語般:“就這樣吧。”

虞夫人快步走入了高樓,她躲開了那黑夜中折磨她的夢魘。她跌入高樓中的燈火輝煌處,撲倒在地時,睫毛顫抖,眼中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好似看到他疲憊地站在她面前,淡聲:“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麽?

她和他耗了整整十五年,就這樣,結束了麽?

——

夜深了,村中狗吠聲輕微。

玉纖阿已於隔壁和老嫗同睡,範翕獨處一舍,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下午時他看到烽火,卻始終等不到太子登上天子位的訊息。說明周洛情況有變,恐怕和他以為的不一樣。周天子死不死範翕不關心,但是太子若是出了事……範翕無法入睡,他挑了燈,幹脆坐在案前執筆,開始用自己和兄長間的隱秘聯系方式聯系太子殿下。

問太子如今是何處境,周洛到底是何情況……

最後怕太子嫌他太無情,範翕不情不願地加了一句,問父王是否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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