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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錦纏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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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鳩啼幾聲,耳邊相促。勸路旁、立馬莫踟躇,嬌羞只恐人偷目。〗

【一、一步一從容】

“你受傷了?”

“不要緊,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綻引歷輕笙放手出擊,怎能輕易擊退他。”

“原來你是故意呀,剛才可嚇死我了。”

“歷輕笙總是太相信揪神哭與照魂大法這類惑人耳目之術,若是全憑真實武功,我決不會勝得如此容易。”

“呵呵,你剛才裝得真像,我真是以為你被他迷住了。”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歷老鬼五天之內不能動手,這個教訓夠他受了。”

“現在再沒有其它敵人了嗎?”

“水知寒終料不到我會反向而行,應該是沒有埋伏了。”

“那……”

“怎麽?”

“我……自己可以走。”

“夫人莫怪,我們尚未脫臉,敵人隨時有可能追上我們……”

“我……知道。”

雨依然在下。

初秋的雨,總是那麽寒涼。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濕,葉風倒還罷了,祝嫣紅卻覺得經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戰。

葉風立生感應,當下運功於背,助祝嫣紅驅寒。

祝嫣紅本是衣衫盡濕,緊貼於身,伏在葉風背上本已大是羞慚,這時但覺得一股熱力從葉風背上傳來,加之合著這個男子渾身剛強濃重的氣息,更是芳心大亂,一時又想掙紮下地又是難以自禁地想擁緊這處溫暖,不由滿面通紅,情難自控。

葉風卻是渾然不覺,仍是大步前行。

“我們去什麽地方?”

“安全的地方。”

“什麽地方才安全?”

“穹隆山、忘心峰。”

“刀王?!”

“不錯。”

“刀王不是想殺你嗎?”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罷了。”

“可是……”

“就算他殺了我,我也可以保證他一定會護著夫人的。”

“……”

“你為何不問我為什麽?”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

“哈哈,你這麽相信刀王嗎?”

“不,我只是相信你!”

“!”葉風心頭微微一顫,一時胸口五味翻騰,酸甜相間。

祝嫣紅努力想找些話語來說,卻亦不知道說什麽好。

回想與葉風認識的這段日子,這個男子從一開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誠與強大的自信給了她好感,亦給了她一份毫無保留的信任。

自從那日在竈邊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說的感覺就悄悄彌漫在二人中間,有些揖手作謝的客套,亦有相視一笑的靈犀;有些河漢迢迢的距離,亦有僅隔一線的默契。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給她的一種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縱然有當年的揚揚意氣,縱然有床第間的款語溫柔,亦讓她覺得離自己很遠、很遠。

看到葉風那道尚在滴血的傷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間露出的纖長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詩、澀澀的畫,如濃墨焦涸後的筆意隱顯出那份分明的脈絡,不知怎地,祝嫣紅的心中就是輕輕輕輕的一痛。

盡管他總是那麽意態豪邁,神采飛揚,可有時,她就覺得他仍是一個孩子,一個藏著滿心淒苦卻還是在臉上努力裝出倔強的孩子。

每當她從他堅固的外表下讀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掛滿是粒金碎玉的項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過的裂痕,那麽憾然,那麽疼惜,讓她總想攬他入懷,容他安眠。

她在驚覺自己的越步,卻依然有種暗暗偷歡的愉悅。

她在心頭微微太息,湧起一片惆悵,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場終成幻滅的繁華,卻寧可盼望在那場不得不醒卻寧願永不清醒的幻夢中為之失魂、為之惘然……

如果有那一條只走一次的長街,掠起的是千姿夢影,你會不會為之撤足?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燭,驚起的是百般情懷,你會不會為之吹燈?

雨漸轉細,輕輕飄灑在道邊草叢林間,忽而沙沙,忽而瀝瀝。

葉風此時心中一片平和,從容行步。

他在想,若是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負著她沿著這條似是永見不到盡頭的路上緩緩行去,管它周圍樹深草長,管它旁邊車騎湧流,就這麽一步步地踏破榮辱福禍,是不是就可以更灑脫?

是不是就可以更從容?!

【二、一杯一快意】

穹隆山地處蘇州城西南六十裏外,緊靠太湖。

而出了蘇州城界後,葉風卻轉而向北。祝嫣紅提醒他是否走錯了路,葉風卻是笑而不答。

眼見將要行入一個小鎮,葉風將祝嫣紅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棧中,休息半日,明天我們再繼續趕路。”

祝嫣紅默默點頭,雖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為,卻什麽也沒有問。自己衣衫盡濕,大是不雅,更何況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此刻方是黎明時分,小鎮上的店鋪人家卻也起得甚早,當下尋得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

眼見安頓好祝嫣紅後,葉風道:“夫人不用著急,我先去蘇州城內探問一下雷大哥的消息,個把時辰後便會回來。”

祝嫣紅本想打趣問他是否也在擔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蔔,還是另有什麽原因,終於一句話也未問出來。只是呆呆望著葉風露出略顯澀意的一笑,揚長而去。

葉風走了。

祝嫣紅卻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臉上的傷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條長滿尖爪的多足小蟲從面上踽踽爬過。

她翻身下床,拿過一面銅鏡,那道醜陋的傷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結痂的傷口外散布著暗紅的血絲,就如什麽昆蟲的觸須;翻露出的肌肉撕咧著,就像一張獰笑著的嘴唇,惡毒而邪異……

她驚叫一聲,用手撫住臉上的傷口,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條醜惡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滅了夜空裏的星火,雕殘了月露下的朝衣。

當他給自己點穴治傷的時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顫抖,當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時,他的心中會不會有嫌惡的念頭?

她嘆口氣,放下捂在臉上的手,她或妍或醜,原本亦是與他無關。

她想到了命懸一線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學語的兒子,想到了白發蒼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這半生無端的華年。

從小到大,從青衫韶齡到及釵華婦,總是有人倚寵著她,呵護著她,依順著她,奉媚著她,可不知為什麽,她就是不快樂……

無論是書香門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紛揚意氣的夫君,膝下頑皮的愛子,總是不能讓她由衷的快樂,人生中總是缺少那麽一線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對滿桌華宴,總是差了那麽一杯緩緩暖入喉間的美酒。

葉風呢?

他亦不能讓她快樂,但她總以為他可以牽引她踏入快樂,去一個全新的世界裏感應著內心的擾動。

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軒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個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許一沈而沒,也許微瀾不驚,可再怎麽樣,她亦願意用他的沖擊來敲碎自己這二十餘年來的古井不波。

她呆呆地想:自己定然是個自私的女人,輕蔑著榮華富貴,淡泊著世態炎涼,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記震蕩殿堂的暮鼓晨鐘,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徹悟?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亦從來不曾對人說過這份心事。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應該知足,應該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點也不知足,一點也不幸福!

或許,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尋歡,風煙交鎖於一刻,扣響的不過是那微弱的一絲火星。

一只蜘蛛從天花板上掛下,耀武揚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麽驚擾,迅快地沿著蛛絲往上攀去……

祝嫣紅的心情灌鉛般沈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只蜘蛛般,一旦離開了蛛網,便只會在風雨裏飄搖,稍稍一種驚擾便會讓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打酒來!”她驚詫地發現這句話是從自己的口中說出的。

她從來是一個淑女,而這一刻,在這影投木墻、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蔔、前路混沌不清的時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嗆人的液體灌入愁腸,任那薰然的愜意解開心底的糾結。

房門應聲而開,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屬君當歌!如此良辰,夫人肯與在下把酒言歡,自是無有不遵。”

來人一身客棧小二的打扮,一臉陰沈木訥,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將軍府中的無名指——無名!

祝嫣紅大驚,滿腹心事一掃而空,退後幾步:“你……”

無名嘿嘿淫笑:“這一路來夫人與葉風肌膚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風流。可惜了葉風這個不解風情的呆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燒,我只好來幫夫人舒筋活骨了……”言罷哈哈大笑,其狀極為不堪。

祝嫣紅臉罩青霜:“你住嘴!”

無名縱身欲要撲前:“哈哈,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用動嘴的。”

裎嫣紅竭力躲閃,心頭恍然,無名定是一路跟蹤葉風和自己來此,見葉風離去,這才出來與自己為難:“你這個背恩棄義的小人,我丈夫呢?”

無名長笑:“雷怒與老大早被水總管重兵圍住,神劍盟全軍覆沒,夫人現在已是名花無主的自由之身了。”

祝嫣紅心中一緊,當下抽出求思劍,心萌死志,靜靜道:“你再過來一步我便死在這裏。”

無名眼見祝嫣紅一臉正氣凜然,卻也不敢輕易上前。他親眼見葉風遠遠離去,料想是去蘇州城打探消息,時辰尚早,要擒這個自己早就心動的美人也不急在一時,眼珠一轉:“夫人不想再見葉風一面嗎?”

祝嫣紅手中求思劍微微一震,已被無名說中心事。自己本欲要一死相抗,以保名節,可心中偏偏又希望葉風能及時趕回來迎救自己,心中充滿了欲舍還留的矛盾。

無名嘆道:“可惜江湖上人人都知葉風是雷怒的兄弟,加上夫人花容已傷,只怕葉風縱然想與夫人鴛鴦偕歡,亦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若便與在下……”

“你住口!”祝嫣紅心中氣苦,雖明知無名句句是實,自己與葉風亦是清清白白,可那字字句句仍是敲在心上,長吸一口氣,咬緊銀牙,手上發力,便要自刎於前,但她一向嬌弱,此刻雖是立心求死,手上卻也是禁不住一顫。

無名說了這麽多,等得就是這稍縱即逝的時機,酒杯脫手而出,正擊中求思劍柄,祝嫣紅手一軟,求思劍脫手飛出,耳邊猶聽得無名哈哈大笑:“夫人莫急,呆會定叫你求死不能……”

無名生怕酒杯撞劍會劃傷祝嫣紅,是以這一擲用得是一股巧妙的回勁,酒杯撞在劍上卻絲毫無損,反而帶著求思劍一並向回旋落……

無名飛身沖上前來,伸手去抓向求思劍……

一雙手從旁邊迅捷地伸來,一手接住酒杯,另一只手卻抄起求思劍……

劍光一閃,無名定在當場!

一個人笑嘻嘻地出現在祝嫣紅的面前,左手將酒杯舉向唇邊,誇張地作了一個一口飲盡的勢子,右手先是將求思劍在無名身上拭擦了一下,再遞與祝嫣紅:“夫人受驚了……”

葉風!

這般神出鬼沒適時出現的人,除了葉風還能是誰?

祝嫣紅這一刻再也顧不得莊重與矜持,淚水奪目而出,一下撲入葉風的懷裏,緊緊抱住他寬厚的肩膀,一任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無名仍是定在原地不動,喉間一抹紅線在慢慢擴大,血水洶湧而出,手無力地指著葉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風輕輕拍著祝嫣紅的肩,眼光掃過無名的咽喉,淡然道:“我早知道有你在跟蹤,這才故意重返蘇州城引你出來,卻還是料不到將軍座下堂堂無名指竟會化裝成酒店的夥計,差點就讓你得手了。”

“你……偷……襲!”無名從喉頭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葉風雙眼凝視無名,傲然道:“我葉風對付將軍從來都是不擇手段,欠兄現在才知道這一點豈不是太遲了!”

無名眼露懼色,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葉風的厲害。

而葉風直到此時仍是稱他“欠兄”,更是莫大的諷刺!

葉風努力推開祝嫣紅柔軟的身體,心中亦是一分異樣。當下鎮定心魔,十足誇張地對祝嫣紅躬身一禮,一手攤向門口:“我們還要趕路,此刻再無敵人跟蹤,夫人敬請先行。”

兩人從無名的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無名喉中咯咯作響,終於仰天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三、一曲一溫柔】

無名既死,兩人心懷俱是大暢,當下再往蘇州城西南的穹隆山方向走去。

蘇州地處江南水鄉,又是以園林稱著於世,是以人流來往頗密,道路繁多。料想便是以水知寒之能也輕易猜想不到二人的去向,更何況葉風選去穹隆山更是一步險棋,誰能想到他會主動找上刀王?

黃昏時分,葉風與祝嫣紅終於來到了穹隆山。

穹隆山位於太湖之濱。那太湖自古便是江南的魚米之鄉,自給自足,衣食無憂,百姓均是面色平和,一副安居樂業的景況,令人望之再想不起刀兵與禍亂。

兩人心知追兵已去,雖是仍有些牽念其餘人的安危,但經過一夜的激戰,分外珍惜此刻的從容,這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遙自在,渾然忘卻了這幾日的腥風血雨。

葉風從小在塞外長大,以往來江南都是走馬觀花般,這一路來聽得祝嫣紅巧語嫣然,指點風景,笑論風土人情,大增不少見識。他天性本是灑脫不羈,當下放寬心胸,游目騁懷,再揀些塞外的逸事趣聞講與祝嫣紅聽,惹得祝嫣紅亦是忘憂怡懷,不知不覺間二人的距離已是大大縮短。

入山先踏入一不知名的小谷,但見密林遮雲,芳草連天,山崖峻峭,石秀泉清。

一陣清風挾著太湖水汽徐徐襲來,遠山處一輪夕陽艷紅欲墜,層林如染,百鳥和鳴。每跨出一步,就似離充滿爾虞我詐、你爭我奪的殘酷現實愈遠一步……

剎時間二人都湧上一種悠然情懷,真希望能就此隱居於世,終老山林,再不問人世繁覆、歲月蹉跎……

祝嫣紅聽得葉風的腳步放緩,一步步有節奏地踏在山階碎石上,就如擊節合拍般,忍不住開口輕唱:“萬傾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吳王去後,臺榭千古鎖悲涼……”

葉風微笑不語,細品曲意。

祝嫣紅繼續唱道:“誰信蓬山仙子,天與經綸才器,等閑厭名韁……”

這幾句勾起葉風的滿腹心志,加上祝嫣紅蘇儂軟語,檀曲輕唱,更是心結欲解難解,直想放聲長嘯,以抒胸懷。

“斂翼下霄漢,雅意在滄浪……”葉風雙手輕拍,心底早是跟著曲意和唱著。

“晚秋裏,煙寂靜,雨微涼。危亭好景,佳樹修竹繞回塘……”葉風偷眼望去,但見祝嫣紅雙頰微紅,隔著薄薄暮色中舒緩詞調裏,嬌艷欲滴……

“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綠水,掩映似瀟湘……”葉風目光觸及祝嫣紅左臉那一道傷口,恨自己不能及時保護她的安全,加上此刻玉人款款移步於旁,淺語低吟在側,心頭不由湧上了萬千種憐惜,似黯然似暢懷,百念叢生……

祝嫣紅對葉風的情態渾然不覺,眼望秀麗遠山,輕輕唱出最後一句:“莫問平生意,別有好思量!”

一曲既罷,曲意猶是綿綿不絕,在幽山空谷中漸高漸遠,扣人心懷。

——莫問平生意,別有好思量。

祝嫣紅心頭暗嘆,憶及自身,愁腸頓生。自己每日尋隙望天之際,豈不正是感懷無人解得心意,縱使此時與他攜手同游,滿目開懷,亦不過是曇花一現,便若那令千萬人哀的悠悠一觸,日後要分要離,終是無計稍做淹留……

葉風胸中亦是百念橫生,想到自己浪蕩天涯,與她一個名門閨秀能有此時片刻之聚,足慰平生。在有情無情、若濃若淡間再也割舍不下對她的一縷遐思,心底猶在暗暗應和著那句“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綠水,掩映似瀟湘……”

一時兩人再也無語,只聞得細碎的腳步聲踏在山徑上,偶然偷眼望向對方,卻又驚見對方的目光正適時飄來,忙又移開眼波,心潮翻湧,再也無休無盡……

祝嫣紅終耐不得此種微妙,開口打破僵局:“嫣紅見此處風景和麗,一時忘形而歌,倒讓葉公子見笑了。”

葉風淡淡一笑:“夫人唱得很好,我卻從未聽過此詞,不免為之驚嘆。”

祝嫣紅掩嘴而笑:“此曲是宋人尹洙的水調歌頭,葉公子不需自謙,像你這般江湖高手,能文武雙修,才是讓人驚嘆呢!”

葉風道:“我小時做過人家的書僮,是以對詞曲略知一二。”

祝嫣紅奇道:“葉公子竟然還做過書僮,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葉風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祝嫣紅心中暗暗失悔,葉風一意與明將軍為敵,說不定便是身負血海深仇。這幾日與他交往更密,觀他行事,聞他支言片語中,少年時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然何以從小長於荒野,又去做大戶人家的下人……

祝嫣紅心中湧起憐意,見他鬢發被山風吹亂,直想用手幫他撫平,卻又不敢,只聽得自己心中怦怦亂跳,忽又驚覺,莫不是已然傾心於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與他這一路行來,仍是情不自禁地為他風神所動。

念起自己已為人婦人母,明明不該如此動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閨中的少女般難以自持,若是日後與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這二十餘年尚還從未有過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這份滋味當真是令人永難忘懷……

胡思亂想間,祝嫣紅一張臉立時通紅,心中又是嬌羞又是歡喜,忐忑難平。

葉風忽然立定腳步,祝嫣紅不虞有此,剛剛踏出一步卻被葉風一把兜住,強拉了回來,一時心中大亂,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卻聽得葉風冷然的聲音飄入耳中:“出來!”

草林間一陣簌簌亂響,一人鉆了出來,卻是快活樓樓主散萬金的寶貝兒子散覆來。

散覆來身上滿是殘枝敗葉,狼狽不堪,想是在山腰上遠遠發現了葉風,急忙躲了起來,卻不料還是被葉風發現。

祝嫣紅此時方知道自己會錯了意,低哼一聲,覺得面上火般燃燒起來,幸好夜色已沈,料想別人看不到。

散覆來先是躬身一禮,雖是努力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驚,那有平日的半分瀟灑,囁嚅道:“散覆來見過葉大俠、雷夫人。”

葉風冷哼一聲:“你來此做什麽?”

散覆來眼珠亂轉:“晚輩奉水總管之命,前來拜見刀王。”也虧他能對著年紀相差不大的葉風自稱晚輩。

葉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祝嫣紅,問道:“雷盟主呢?”

偏偏此時祝嫣紅亦在問:“沈姑娘呢?”

兩人皆是一怔,目光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散覆來如何不知葉風的狠辣作風,見兩人一笑,氣氛一松,連忙打蛇隨棍上,謙恭答道:“老大戰死當場,沈姑娘與雷盟主都被水總管擒下,此刻仍在蘇州城。”他此語不盡不實,卻是希望葉風為救沈千千與雷怒可以令自己帶路去救,至不濟也可以當他是人質用來交換,總好過被碎空刀當場劈死。

葉風聽得散覆來語意不誠,加上心中早想過會是如何的結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賭賭我劈你幾刀才能聽到實話?”

散覆來大震,膝下一軟,幾乎跪了下來,心裏尚存一絲僥幸,顫聲道:“沈姑娘被擒是實,雷盟主已遭橫禍……”

祝嫣紅“啊”得一聲驚呼,葉風想要伸手扶她,卻見她雖是渾身巨震,卻仍是穩穩地站在原地,只是嬌軀微微地不停顫抖著。

葉風心中猶豫,散覆來到此來見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誤打誤撞中發現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殺之,水知寒見之不歸也必會知道是自己來此,於事無補;更何況見了祝嫣紅心神俱碎的樣子,心頭憐惜暗生,再無殺意。冷然喝道:“滾吧!”

散覆來絕未想到這般輕易就可脫身,心中猶在懷疑,出言試探道:“刀王應水總管之約,正要出山找葉大俠的麻煩,葉大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葉風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來此,祝嫣紅就算托與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計劃,隨口應道:“我自有主張,散兄此時還不走,不怕我改變主意嗎?”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峰上傳了下來:“葉風既然來了,我就決不會放他走。麻煩散公子回稟水總管,十日之後,再來給葉風收屍吧!”

葉風眼中神光一閃:“刀王別來無恙?!”

那個聲音哈哈大笑,笑聲在山谷中隆隆作響:“來來來,這一次且讓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葉風一整衣襟,也不理會散覆來,帶著祝嫣紅向山上走去。一路揚聲長嘯,嘯聲直震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也不散去!

【四、一擊一節奏】

穹隆山的頂峰闊達百丈,樹高草長,迎風飄搖,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響。憑遠望處,太湖壯瀾平波盡現眼前,卻又在霧霭中若隱若現。

葉風與祝嫣紅剛剛踏上頂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終於消褪在湖面上,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著綠水青山,緩緩起伏。

山頂上並無寺廟,只是簡單地結了一座茅廬,廬前卻是無人,唯聽得倦鳥低鳴歸巢、水泉潺潺作響,更有清芬的草氣悠揚撲面。

整個峰頂就若是一個首次被打開的桃源洞府般寂無人聲,令人疑真疑幻。

葉風環目四射,忽然一震。

山崖邊一人背朝山頂,散發而立,背負長刀,凝望著蒼茫暮色,雖是身材瘦小,卻立若亭淵,就像已在那裏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刀王像是有所感應般轉過頭來,正正接住葉風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霧晴空般豪情盡露:“你來了!”

葉風示意祝嫣紅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點頭:“我來了!”

山風勁吹,幾乎讓人站立不穩。刀王滿頭白發隨風而蕩,灑脫飄然至極。

葉風全無顧忌地走到刀王身邊,並肩而立,立時大訝,原來面前看似絕壁的山崖邊竟然有一條鐵鏈橫空而去,直伸入迷霧籠罩的虛無中,不知是通往什麽地方。

刀王目光隨著那條不知所向的鐵鏈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麽地方?”

葉風恭謹答道:“晚輩不知。”

刀王目光一凜,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與壞刀,沒有前輩與晚輩。”

葉風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風亮節,亦並沒有前輩!”

刀王先是一楞,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此處雖是名為忘心峰,卻非忘心之地!”

葉風不解:“何處才是忘心之地?”

刀王再目視鐵鏈的去處:“那裏才是。”

葉風恍然大悟,此鏈定是通往對面一處險峰,聽秦空的語氣,那裏應該是一代刀王練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向往,嘴上猶道:“秦兄錯了,何處不可忘心!?”

刀王再楞,給這差了自己近四十歲的小子不倫不類地喊上一聲秦兄,心頭大大不是滋味,可剛才有言在先,卻也是欲怪無從,加上葉風語意中隱含機鋒,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來。

葉風直到現在也不知刀王是敵是友,但總是從心底感覺到此老一片赤誠,一意只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執意喚晚輩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刀王反問道:“你可知道老夫為何非要看你的刀?”

葉風思索道:“聽前輩那日在快活樓上的語意,似是為人所托,才不得不與我為難。”

刀王微一點頭:“此不過是原因之一,卻絕非最重要的原因。”

葉風心中略有所感:“請前輩明示。”

刀王卻是答非所問:“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縱觀現在的江湖,奇兵異器層出不窮,用刀的人雖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幾個?”

葉風點頭:“或許正是因為刀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兵刃,流派眾多,反而讓人多方求藝,不能專一,是以才難有大成。”

刀王身體微震:“老夫卻沒有想過這一點。葉小弟的刀法是來自何人?”

葉風心中讚賞,要知江湖上打探別人師門來歷都是大忌,更何況是打探從無人知道來歷的碎空刀。刀王如此問分明是對刀成癡,渾然不覺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問話般語出自然,不見絲毫芥蒂。

葉風淡淡一笑,望向雲深處:“晚輩來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陽光均是我的師父。”

刀王撫掌大笑:“好一個碎空刀,年紀輕輕便能以天地為師,總算不枉老夫那麽看好你。”

葉風苦笑道:“不瞞前輩,晚輩自幼身懷血海深仇,想要練成絕技,卻是無師可拜。後來意外得遇高人,傳我內功,方才重鼓報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長嘆一聲:“那位高人卻堅不允晚輩以師相稱,更是不許提及他的名字,還請前輩見諒。”

刀王奇道:“老夫那日在快活樓見你以剛柔之勁碎桌震骷,內力別出蹊徑,有如此良師何不求得一項絕藝?老夫更是想不通有什麽人能看到你這樣好的資質而不動心收徒……”

葉風眼中閃過無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說晚輩若是學他武功,必然會因專志練就某項絕藝而徒然荒費了大好資質,且日後成就也必會限於他之下,是以僅替晚輩打通經脈、傳晚輩內功呼吸之法,寧任我以天地為師,自創機杼。”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雙目湧起一種覆雜的神色:“好!好!好!”

他連說三聲好,胸中似有無數言語,卻再也說不出來。

葉風長出了一口氣,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誰,剎那間心中充滿了相知相得之情。

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於從不能對人說起自己最尊敬的那個人,數年來的郁情在這一刻被刀王的三個“好”字盡道其中,一時百感交集,幾欲對著峭崖絕壁放聲大吼,以舒胸臆。

刀王像是知曉葉風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葉風坦然受之。

山風更烈更冽,二人並肩憑險而立,衣袂迎風飄飄,心中卻俱是一片滾燙的火熱。

葉風但覺此刻與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來刀王已不用看晚輩的刀了。”

刀王搖搖頭:“老夫看你的刀非是為了還一個人情,實是另有目的。葉小弟可願聽老夫細細道來其中緣由嗎?”

葉風不語,擡眼望向刀王,靜待下文。

刀王思索良久,沈聲道:“縱觀武林各大用刀名門,五虎門人材不濟,點蒼派內亂叢生,終南派偏安一隅,神刀會意圖治安。其餘小的幫派盟會更是不成氣候,縱是偶爾冒出個高手,亦不過是曇花一現。老夫一心致力將刀藝發揚光大,面對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葉風心中暗嘆,知道眼前這老人已將“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會眼見刀道淪落,唏噓至此。

刀王眼視遠處:“再看江湖上幾位大家,明將軍的流轉神功、無語大師的閉口禪功、水知寒的寒浸掌、歷輕笙的風雷天動和鬼失驚的摘心攬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暫且不論;龍判官的還夢筆、蟲大師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風念鐘的飛絮環亦均為奇門神兵,而北雪雪紛飛天縱之材,用的雖非奇兵,卻也是名為歸心的一把寶劍……”

那夏天雷為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幫主,蟲大師為專殺貪官的白道殺手,無語大師身為華山掌門,俱是白道上名動一時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對抗明將軍的女俠封冰,合稱為“夏蟲語冰”,與黑道六大宗師分庭抗禮。

鬼失驚卻是獨來獨往被稱為百年最為強橫的殺手,已然收在明將軍府中。

葉風聽到了這許多名動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將北雪雪紛飛的歸心劍放在最後,話語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為自己打通經脈無私傳功的正是北雪雪紛飛。

一念及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葉風心潮澎湃下放聲長嘯,聲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方才收聲。

刀王看著葉風豪情沖天,眼露欣賞之色。

葉風長施一禮:“晚輩一時情難自抑,請前輩繼續說下去。”

刀王面含微笑,毫無不悅之色,渾若無事地繼續道:“武林中名頭稍響的門派中,海南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屬於暗器,無雙城的成名絕技是為補天針。就是江湖上最為隱秘的四大家族,諸如點睛閣的醉歡掌、翩躚樓的折花手、溫柔鄉的纏思索和英雄冢的霹靂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縱觀茫茫江湖上,單以刀而論的英雄,便只有老夫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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