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原以為，這些傷心事她永遠都不會說出口，此時開了閘，卻怎麽也關不住，像是要把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傾瀉出來。

遠處亮光一閃，漆黑天幕上綻開一朵朵璀璨奪目的煙花，“砰砰”的爆炸聲在耳邊響起，震耳發饋。

唐寧倚在粗壯的樹幹上，遙望著綻放的煙花，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不仔細傾聽，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我沒有為自己抗爭過，因為剪完頭發穿上男裝回去，媽媽看見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發了瘋似的打我，反而會把我抱在懷裏疼著哄著，那時候我想，原來只要我變個裝，媽媽就能變成好媽媽，那我為什麽不去做呢？”

煙花將半邊天映亮，季修霖靜靜看著唐寧，她平靜的五官被煙花襯得格外寥落。

“後來我才知道，謊言終究是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拆穿，那一天到來得那樣猝不及防。”唐寧閉上眼睛，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季修霖上前一步，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抱住，他啞聲道：“寧寧，別說了。”

唐寧靠在他胸口上，耳邊傳來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她深吸了口氣，他的氣息令她感到很安心，“你剛才搜了上屆亞運會的新聞吧？”

“嗯。”季修霖坦然點頭。

“我剛開始接觸游泳是因為寧琛，後來我們一起進了省隊，但我答應過我爸，絕不參加比賽。但是沒有哪個地方是做慈善的，我進了省隊，就有義務為省隊帶來榮譽，當然，那個時候我不知天高地厚，也想用實力向我爸媽證明，女兒也能讓他們揚眉吐氣，但是我錯了。”

“他們不需要女兒，更不需要女兒給他們帶去什麽榮耀，他們只想要一個兒子，一個能讓他們自欺欺人一輩子的兒子。”

唐寧知道，她此刻肯定是醜陋的，因為她心裏滿是怨憤與委屈，她不想讓季修霖看見她這麽醜陋的一面，將臉死死貼在他頸窩上。

“所以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在亞運會上拿到了冠軍，我捧著冠軍的獎杯回來，都沒來得及高興，我媽從十米跳水臺上縱身一躍，她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最愛的游泳池裏。”

季修霖渾身一震，她說“畏水”的時候，他沒想過這背後還發生過這麽殘忍又痛苦的事情，他當時竟然還天真的說要教她游泳。

他有多無知淺薄，才會提出這樣荒唐的要求？

“寧寧，對不起，我不知道。”

唐寧埋在他胸口的腦袋蹭了蹭，她鼻音很重，“不關你的事，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我媽死了，我不需要再在她面前假裝男孩，也不用再擔心任何人知道我是女生，我可以去參加比賽，實現我的夢想，我以為我難過之後，就會把過去的枷鎖一一掙脫，但是我高估我自己了。”

“我開始怕水，只要在水裏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我媽在水裏死不瞑目的樣子，你知道對一個游泳運動員來說，怕水就是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我不甘心，也掙紮過，但是我差點把自己淹死在游泳池裏。”

“對一個剛拿了亞運會冠軍的游泳運動員來說，差點把自己淹死在游泳池裏是什麽概念？我別無他法，只能放棄游泳。”

季修霖明白，放棄游泳，等同於她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所以她才自暴自棄的女扮男裝參加了高考嗎？

“我聽說你高考成績遠超一本線上的晏大？”

唐寧吸了吸鼻子，她以為把這段深埋於心的往事說出來，她會狠狠的痛哭一場，但是她沒有，也許是時間早把她心裏的委屈都熬幹了，說出來後，她只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不少。

她抹了抹眼睛，看著天上絢爛的煙花，煙花那麽美卻又那麽短暫，如同她短暫的游泳生涯。

“嗯，不能繼續游泳，又不想變得一無是處，只能好好學習。”唐寧輕描淡寫道，其實那個時候她整個人都是混亂的，再加上被同班同學埋怨拖了班級後腿，她自尊心又強，除了埋頭苦學苦練題，也沒有別的辦法。

季修霖從她輕描淡寫的語氣中聽出了個中心酸，他擡手按住她的腦袋，低聲說：“若是我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可以和你一起考大學。”

唐寧被他逗樂了，悲傷的情緒散去不少，她說：“考大學不難。”

那段時間最艱難的還是心態上的調整，其實她很感謝當時同學們對她的埋怨，至少讓她在迷茫中找到了事情做。

季修霖心疼，“現在好受些了嗎？”

唐寧輕輕推開他，頭頂的煙花持續綻放，光芒打在他們身上，落下斑駁的影子，她擡頭沖季修霖笑，“嗯，謝謝你肯聽我說。”

季修霖揉了揉她的腦袋，作為她的男朋友，他太遲鈍，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她心裏壓抑的痛苦，“傻瓜，以後受了委屈不要藏在心裏獨自難過，你還有我。”

唐寧眸光閃動，差點又哭了。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就好像孤伶伶的一生，終於有了羈絆，未來不管她飄向哪裏，身後始終都有歸處。

她笑著落淚，“好。”

安子佑走出化妝間，他腳步飛快，不管身後卓航怎麽叫他，他都沒有停下來，他像一頭蠻牛似的沖進C館，站在岸邊扒了自己的衣服褲子，縱身跳進游泳池裏。

他需要冷靜！

卓航站在岸邊，看他連熱身運動都沒做，就跳進水裏，他急得大罵，“安子佑，你不要命了，快給我上來，現在水溫也不適合訓練。”

安子佑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意氣用事，“你別管我，讓我一個人靜靜！”

游泳池裏水花四濺，安子佑純粹是為了發洩情緒，卓航在岸邊站了一會兒，等他一圈游回來，他蹲下去，壓低聲音道：“唐寧是不是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個人，可他不是男的嗎？”

安子佑在水裏凍得直發抖，還想逞強再游幾圈，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他從水裏出來，凍得整個人都快變形了，他咬牙切齒道：“我們都瞎了。”

卓航連忙撿起衣服披在他肩膀上，看他凍得嘴唇發紫，他道：“你先去沖個熱水澡，把衣服穿好我們再說。”

安子佑滿腹委屈，也怪自己眼瞎，為什麽沒有看出來唐寧是女生，還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

他抓著衣服去更衣室，被池水一凍，他倒是冷靜下來了，沖完熱水澡出來，卓航正倚在墻邊，看他臉色比剛才好看了許多，他說：“到底怎麽回事？”

安子佑坐在長凳上，半晌，他才老氣橫秋的嘆了一聲，“唐寧是女生，你一點都沒看出來嗎？”

“什麽？”卓航瞪大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

安子佑看他蠢得不可救藥的表情，心裏終於平衡了一點。對啊，所有人都沒看出來，不怪他們眼瞎，只能說唐寧太會隱藏。

“你也感到意外吧，我第一次看見她，就覺得她很眼熟，當時被校園網上那個帖子帶歪了，沒想起來。”安子佑後悔不疊，他那時候要想起來了，哪裏還有老大什麽事？

不對，老大喜歡唐寧的時候，應該還不知道她是女生，他記得他當時他給了他很多耽美類的書，給他科普男男愛情。

現在想起來，他真是日了狗了。

卓航想起舞臺上祝英臺的逆天神顏，不勝唏噓，“她真的是女生啊？”

“如假包換。”安子佑磨牙，還在怪自己犯蠢，居然親手把初戀送到別的男人手裏，他恨不得就地打滾，耍賴有沒有用？

卓航坐在長凳上，“我以為她是男扮女裝，沒想到她是女扮男裝啊！”

安子佑冷漠臉，笨死你算了。

煙花秀結束以後，岳雲珊和室友站在明德樓前小廣場上，她腦海裏反覆閃過唐寧主動親季修霖那一幕，直到此刻，她都還覺得不真實。

“珊珊，我們回宿舍吧，珊珊？”

岳雲珊回過神來，她看著室友，“我還有事，要晚點回宿舍，要是宿管阿姨問起來，你就說我在廁所。”

“誒，珊珊，你去哪啊？”室友追了兩步，看見她迅速消失在人群裏，她無奈的停下腳步，嘀咕道：“珊珊今天奇奇怪怪的……”

岳雲珊跑到男生宿舍樓下，煙花秀剛結束，這會兒很多人都陸陸續續的回宿舍，看到站在那裏等人的岳雲珊，頻頻行註目禮。

在大學校園裏，一個單身美女站在男生宿舍樓下有多吸引人註意，瞧那不斷上前搭訕的男生就知道，岳雲珊不耐煩的打發走第十五個過來搭訕的男生後，她拿出手機給唐寧發了條消息。

她不相信她眼睛所看到的，非得當面問清楚不可。

唐寧和季修霖走出小樹林，她的情緒已經平覆了不少，和季修霖並肩朝男生宿舍樓走去，季修霖擔憂的看著她，“現在好些了嗎？”

唐寧點頭，“嗯，你別擔心我，其實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以前壓在心裏沒人能傾訴，現在說出來，反而覺得心裏輕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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