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章 (10)

關燈
巒睜開眼睛,他們還活著,是他們勝了。

“你帶他走吧,”魯巒疲倦地指指馬背上的薛軻,“我們已經沒路可走,但他可以去過正常的生活。”

秦海青回過頭,看看來路,可以看見江邊小亭處有人影幢幢:“已經回不去,你們的仇家又來了,他們截斷了回去的路。”

薛軻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為他背上的傷口小心地抹藥,他看不見那人的臉,只聽見胭脂的聲音:“薛軻,你要忘了這一切,把你學到的一切都忘掉。”

薛軻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都怪你!”他恨恨地罵道。

胭脂沒有應聲。

魯巒往梁下看去,看到那些人影慢慢地聚集,越集越多。

“可以回去的,”他木然地回答,“只要我和胭脂被殺死你們就可以回去,他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薛軻。”

“你打算把薛軻交給我?”

“你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的劍是殺人的,你的劍是救人的。”

秦海青看到刀光劍影在亭邊的月色中閃動。

“這樣值得嗎?”她問魯巒。

然後她看見魯巒笑了,很釋然地笑了。

“你們真的會死。”她對他說。

“我們並不是好人。”魯巒回答。

(四)

夜,似乎沒個盡頭,魯巒和胭脂拉著手站在梁上,向山下眺望,亭子那邊有火把,有人聲,仇家們根本不在乎被他們看個透徹,或許就是故意要讓他們看清的——如此多的人,如此大的勢,是志在必奪。

十幾年來行走江湖,殺了多少人他們已經是記不得了,殺的是什麽人他們也不是都清楚,他們只是殺手門下的兩顆好卒子,門裏安排他們做什麽他們就做,從來沒問過為什麽。一直以來沒有誰能拉起這麽大的覆仇隊伍,因為魯巒和胭脂並不只有兩個人,他們背後還有整個殺手的組織,殺了他們將會被殺手組織追殺。他們為門裏殺人,門裏也保護他們。

只是今天沒有人會保護他們了,從魯巒和胭脂從門裏打出來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誰來保護他們,現在所有人都可向他們覆仇,十幾年的仇人都可以來。

門裏並沒有派人來追殺他們,雖然他們反對把門裏一手養大的薛軻變為殺手並私自帶他離開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但是,掌門很清楚根本不用門裏出手。

掌門用很不屑的語氣說過,這三個人活不過三天。

十幾年欠下的重債,足夠壓斷參天的樹。

今天正好第三天。

薛軻看到秦海青牽著馬向他走過來。

“我們走。”秦海青彎下腰,要攙薛軻起來。

薛軻拍開她的手,“你想幹什麽?”他不那麽友善地問。

“你以為留下拼命就能活下來?我得帶你離開。”秦海青回答。

“那為什麽不帶他們走?”

“他們的仇家太多,我不是神,我的本事只夠我救一個。”

“你以為你能帶我走?”

“你以為我不能?”

薛軻象頭小豹子一樣跳起來,掄拳向秦海青砸去,秦海青只是偏了偏頭,拳頭帶著淩厲的風聲擦著發絲而過,薛軻在發現拳頭落空的同時感覺到秦海青的手中的劍鞘紮紮實實地打在他的腹部,在失去知覺之前他聽見她說:“你還太嫩,留下來也只是拖累。”

魯巒走過來,把薛軻抱到馬背上,“把他交給你了。”他說。

秦海青點頭:“我不能保證他長大以後不報仇。”

魯巒嘆了口氣:“那個,已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啊……”

胭脂嗚咽出聲。

魯巒用手摟住胭脂的肩膀,把她拉開,“快走吧,”他對秦海青說,“等他們攻上來連山路也不能走了。”

秦海青點頭,牽馬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如果過了這一劫,你們在江亭等我,我天亮回來帶你們走。”

魯巒的笑意淡淡:“不必等,死定了。”

秦海青見胭脂與魯巒神情戀戀,對薛軻顯然是舍不得,搖搖頭,牽馬離開。

山路崎嶇,有的地方就幹脆不是路,馬兒走起來吃力,秦海青牽馬也吃力。走不多久就聽見背後的喊殺聲,她想這一夜下來地方的官府定然要頭疼一場,雖然江湖人在這種大規模的打鬥完後常常會收拾戰場以免和官家糾纏不清,但每每留下一些抹不去的血跡斷痕令地方上興師動眾查實一番。今夜不知魯巒二人會如何收場?還有那些已經死去或將要死去的江湖覆仇者,誰又為他們收場?想到此處,秦海青不禁黯然。

她什麽人也救不了,這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決鬥,她只能試圖去救下一個孩子,可救得下來嗎?

薛軻在秦海青牽馬走過崖間一條不知是何年代留下的繩橋後醒來了,他從馬上跳下來,向來路跑。

這裏已經離山梁頗遠,但夜是很靜的,靜得讓人可以聽見隱隱傳來遠處的喊殺聲。

秦海青沒有追,只是一劍斬斷了繩橋的索,繩橋向深澗中落去,天塹橫亙於薛軻面前。

“你!”薛軻發了瘋般向秦海青撲去,但他不是對手,很容易就被打倒了——沒有刀在手上的時候,薛軻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半大孩子。

“我的刀呢?”薛軻絕望地喊。

“胭脂拿走了,她不要你再拿刀。”秦海青在他面前的石上坐下來,不動聲色的回答。

“憑什麽!”薛軻叫道,“你們女人都這麽自私和專橫,她自己要死就死,憑什麽不讓我救魯巒?”

“她希望你過正常的生活。”

“就為她這隨口的一句話,魯巒就把我帶出來了,她害了魯巒!魯大哥本來是可以當掌門的!”薛軻粗著嗓子吼道,“我要不要當殺手關她什麽事?她有什麽權利決定我該過什麽生活!”

秦海青不再理他,只是轉頭看向來時的方向。

青色的山梁上,胭脂拉了拉魯巒的袖子,“你看,他們打算繞道呢。”

在他們身前,新倒了數具屍體,有山石的庇護,下面的人一時還沖不上來,此刻沖殺暫停,似在商量如何再來。

魯巒打量江邊,果然看見有火把往後山的方向去了。

“會碰上薛軻他們嗎?”胭脂問。

“要不我們下去?”魯巒試探著回答。

胭脂把手交到魯巒手中:“阿巒,你有沒有後悔過?”

“現在要悔也來不及了吧?”魯巒攥緊了她的手。

兩人相視而笑。

魯巒搖搖手中劍:“為了女人。”

胭脂笑得極脆:“為了孩子。”

魯巒楞一楞,“那就為了女人和孩子!”

當夜風中傳來的喊殺聲再次停止之後,秦海青在大石上站了起來,踮腳向來路望去,來路上一片黑暗,黑暗中,遠遠有火光。

“胭脂是你的母親。”她說。

拖著樹枝準備就著崖邊石頭搭橋過崖的薛軻站住了。

“你說什麽?”半晌,他迷惑地問。

“她說,等她死了才可以告訴你,現在他們都死了。”若有若無的火光映在秦海青的眼睛裏,薛軻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母親和你的朋友。”

(五)

人都散去很久以後,秦海青才帶著薛軻回到來時的地方,在山梁通向江邊的青石板路邊,他們看到一處燒過的痕跡,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人是一把火燒了,連信物都沒有留下一個,這世上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兩個人,也從來沒有過這一夜的殺戳。

薛軻不死心,草叢裏石頭後拼命地找,他相信總會找到點什麽,到底還是被他在石頭後找到了幾根劍穗,穗是黑色的穗,常見的那一種,不過前兩批的仇家中並沒有誰使過懸這種穗的武器,薛軻便認準這是魯巒留下來的東西,把穗子抓在手裏哭得很傷心。

秦海青在梁上的草叢中揀到一方白絹帕,她記得在離開的時候,胭脂是沒有系著它的,想必是在第二次打鬥中就遺失在深草中了。

秦海青把絹帕給薛軻看,“你母親的,你不要嗎?”她問。

薛軻只是蹲在地上抓著殘穗哭:“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她。”

“但至少能讓你不再恨她。”秦海青把帕子塞到他懷裏。

“我不要她管!我已經殺了人!我已經是殺手了!”薛軻賭氣地把帕子抖到地上。

“是門裏要你殺的人對不對?做為試練?”秦海青把帕子揀起來,抖落上面的灰,“你殺他的時候他是睡著的。”

“你怎麽知道?”薛軻止住哭聲,詫異地問。

“我見過那個死人,我就是來查他的案子的,他不是你殺的,你殺他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不可能!門裏試練時殺的都是活人!”薛軻從地上跳起來。

“你知不知道在活著的時候割下的傷口是會紅腫的?死去以後再割就不會了。”秦海青說,“你在那人脖子上割那一刀時,他根本就已經死了很久,連血都沒有怎麽流。真正殺死他的一刀在他的胸口,在你看不見的被子底下。”

薛軻呆住了。

“那致命的一劍傷口形狀和一般武器割下的傷不一樣,我想那是蛇形劍割的。”秦海青不輕不重地補充。

薛軻的表情好象是被雷轟了頂。

胭脂的劍不是普通的劍,那是一把細細的有著曲折劍身的蛇形劍。

“你一開始就知道是胭脂殺的人?”

“是的。”

“你是故意到亭子那裏等我們的?”

“不是,我來抓兇手,可是沒找到,準備回去的時候碰上你們了。”

“那你是故意不救他們的?”

“有一點吧。”

“你卑鄙!”

“可是被我抓走,押到刑場上殺頭會比現在好嗎?”秦海青反問。

薛軻說不出話來。

“他們讓我轉告你,你沒有殺過人,是幹凈的,去過一般人的日子吧。”秦海青說,再次把帕子塞到薛軻懷中,薛軻並沒有用手去接,但也沒有立刻拋掉它。

“他們是誰?魯巒還是胭脂?”

“有區別嗎?”

“我不需要那個女人再來操縱我!”

“因為她拋棄過你?”秦海青問。

“她是個壞女人!”薛軻倔著脖子嚷道。

“胭脂只是沒有辦法養活你,她跟著你父親離開家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秦海青發怒了,她一把揪住薛軻,舉起巴掌,但落下來的時候只是把薛軻推倒在地,“為了養活你胭脂把自己賣給了殺手組織,養活你的代價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是她的兒子,殺手是不能有牽掛的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難道這十幾年來她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

薛軻似乎是被嚇住了,坐在地上望著秦海青一動不動。

“胭脂不想你也和她一樣被毀了,所以請魯巒帶你走,你知不知道魯巒本來是要殺你的,因為你母親替你殺人的事門裏知道了,他們要殺了你,滅了她的牽掛。”秦海青俯下身盯著薛軻的眼睛告訴他,“魯巒本來也是要殺你的,但他一直喜歡你的母親,所以他放了你。”

“你胡說!”薛軻推開秦海青,想要逃走。

“這是魯巒讓我告訴你的。”秦海青望著薛軻逃去的背影提高了聲調說,“他還要我告訴你,長大後不要為他們報仇,不然他們白死了!”

薛軻邊跑邊哭,手裏攥著黑色的穗子和白色的絹帕。

薛軻的衣裳背部,有個針腳很密的補丁,蓋住昨夜被炸傷時撕開的破洞。

那個時候,當秦海青問魯巒是否值得的時候,魯巒是十分釋然地笑了。

“薛軻一直以為你是因為愛護他才背叛的師門,胭脂不過是個外因。”

“我知道他會很失望,我對不起他,但我不希望胭脂的心白費了。”

“這樣值得嗎?”

“我只會殺人,從沒嘗過保護人的滋味,所以並不知道做到今天這一步到底對不對,不過如果她覺得值得,我也會覺得值得。”魯巒笑得十分幸福,“我是真的喜歡這個女人。”

那時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胭脂正就著月光一針一線地為薛軻縫著衣裳。

在小道的盡頭捉回薛軻的時候,秦海青想:真的值得嗎?

無人回答。

秦海青牽著抽泣的薛軻走向江邊的小亭子,天開始發亮,她想現在該去做自己的事了,自己本有該等的人,有該做的事,而這裏已經沒有什麽留下。

這一曲已終。

曲終,人散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