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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師徒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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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風和日麗的天氣,誰能想到日過午時竟便了天。一大片灰沈沈的雲從江邊壓過來,蘆葦被江風壓倒,不多時,淅淅瀝瀝地落起了小雨。雨水潤濕了土地,空氣中漂浮著一層土腥味。

重韞攥住一把蘆葦,狹長的葉子劃破了他的掌心,雨水沖刷著他的手,鮮粉色的液體一絲絲順著他的手腕滑落。

蕁娘撐出一片結界,想將兩人罩到裏頭避雨,重韞卻一言不發,擡手打散了結界。

風雨聲中,夾雜著男女的聲音,憤怒的,哀傷的,愧疚的。

“……你和我那師侄什麽關系?”

“師侄?”女子的聲音一頓,似是遲疑,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是你師兄的徒弟?”

“哈哈,原來是這樣。我還道他當年不過只是一介小小孩童,又怎麽能夠從錢塘龍王手中逃脫了性命。原來……原來是褚雲子幫了他!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春漪……”

“住口!”女子的聲音陡然轉厲。

“你想知道我和他是什麽關系,好,我告訴你!我是他二嫂,我現在有夫君,也有孩子,當妖的日子,可比做人時好上太多了!”

“你……你嫁給了他的兄長?”

“怎麽,你以為,離了你,我便不能活麽?”

“不是……”

男子的話語被女子斷然打斷:“你既來了臨安,褚雲子人呢?我可要好好地謝謝他。當年若不是他告訴我取龍筋的方法,我那孩兒可能就保不住了。我更要謝謝他救了我家三弟,若不是他,只怕我要內疚一輩子,哈哈……”

“你說什麽?取龍筋的方法是我師兄告訴你的?”

二娘子瘋狂地笑著,眼角笑出了淚,和著雨水順著她那張如玉的臉龐緩緩滑落,再也分不清彼此。

“怎麽,他沒告訴過你麽?是了,他那樣一個好人,卻因為一句無心之言而害了兩個孩子的性命,他怎能不內疚呢?難怪他要救三弟……”

“春漪,你瘋了麽?錢塘君之子既然是你……我師兄他十一年前就死了,就是為了救他那個徒弟!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死了?哈哈,哈哈,人不都是要死的嗎?他又不是我害死的。況且,我現在是妖啊。妖本來就是沒有心的……”

蘆葦蕩中央的蘆葦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威勢壓得彎下了腰,一席青影從蘆葦上頭掠過,月華如水,橫斬而下。

“小心!”反應過來的洞庭君立刻將二娘子推到一邊,雙手上舉,一層淺青色的鱗片漸次爬滿了他的手掌手指,指尖處的指甲暴漲,成彎鉤狀。眨眼之間,他便化出一雙龍爪,舉爪迎了上去,硬生生將第一劍抓在手中。

重韞雙目赤紅,那張清雋的臉龐因為殺氣而扭曲起來。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抽劍而出,劍刃與龍鱗間火花四射。

洞庭君扯下礙事的禮服,高高地拋到一邊,徒手又接了一劍,回頭朝二娘子喊了一句:“跑!他被心魔控制了!快跑!”

二娘子笑容淒美,擡手理了理亂掉的珠花釵環。

“三弟,你想殺我,就殺吧。”

蕁娘好容易追過來,聞言立刻道:“不可以!”

她焦急地看著重韞:“道長!你要是殺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重韞右手持劍與洞庭君過招,左手手指飛動,捏出一串金色的咒文。初時咒文小如螞蟻,漸漸地,越來越多。所有的金色芒點匯聚在一起,凝成了一條長長的光鞭。重韞手指一引,光鞭陡然伸長,鞭尾卷住二娘子的腳將她拖倒在地。

她摔在泥水裏,跌落了頭上的釵懷,模樣明明狼狽不堪,可她嘴邊的笑卻依舊風輕雲淡。她似乎根本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眼裏。

重韞猛地握緊了左手,二娘子立刻被拖向他腳邊。他一劍逼退洞庭君,劍勢回轉,斜斜地指住了他腳下的二娘子。

他手勢微沈,手下長劍卻連半分都進不了。

細看去,才發現雨幕當中藏著無數絲線,那絲線左縱右橫,結成了一張蛛網,雨水凝在絲線上頭,閃出點點銀光。

蕁娘擡起手腕繞了一圈,指間的蠶絲又收緊了一分。

方才危急之時,她用織女給她的蠶絲纏住了重韞手中的劍。萬幸,這蠶絲足夠堅韌,並沒有被昆侖淬月的劍刃崩斷。

重韞沈聲道:“放開。”

天邊滾過一道悶雷,雨勢兇猛,天地間灰茫茫一片,連一臂之外的風景都難以看清了。

蕁娘娘道:“洞庭君,你帶二娘子走!道長交給我。”

重韞側過臉看她,一雙紅色的眸子像是在血液裏浸泡過一般,他的眼神木然而森冷,蕁娘這這樣的目光迫視下,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殺了她,我的心魔就可以解了。”

“你,不願幫我?”

她的睫毛上盛著沈沈的雨珠,雨水打在她臉上身上,隱隱生疼。她眨掉睫毛上的積水,雙手放開,纏繞在劍上的絲線頓時一松,重韞伸手在劍顎下一頂,將劍拍出來。誰知還不待他拿到劍,蕁娘手中的蠶絲藤蔓似纏住了他的四肢。

就在同一時刻,洞庭君搶到重韞身邊,將二娘子拉出來,引漫天風雨為劍。他帶著二娘子跳上那團劍形水波疾馳而去。

昆侖淬月落下來,深深地插/進了重韞身前的土地裏。

重韞掙了下,沒掙動。他的脊背微微弓起,從喉底發出一聲淒入肝脾的低吼:“啊——”

嶗山上那些師徒相對的溫暖歲月似走馬觀花般在他腦中一頁頁翻過。

十一歲時,他跟隨師父上嶗山。清修生活艱苦,他一開始很難忍受日日茹素的生活,難免有些食欲不振,吃不下,可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常常到了半夜,餓得在床鋪上翻來覆去。

有一晚,他上床睡覺,忽然覺得枕頭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硌了他一下,探手一摸,摸到一枚圓乎乎,溫熱熱的東西。

那是一枚雞子。

十五歲時他隨師父進京,路遇黔地蠱門。因為插手管了一樁閑事而受到蠱門的報覆。師徒二人分散之時,他被蠱門的人擄走。蠱門將他囚禁在五毒坑裏,想將他煉成蠱人。五毒坑中的蛇蠍互相撕咬,一番血腥拼殺後,只剩下一只西域毒蛇成了冠冕之王。那時他已經被關在地下將近四日。四日以來別說是一粒米,就連一滴水都未曾沾過唇。他的身體極度虛弱,甚至連爬都爬不動一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蛇朝他爬過來。

它長了兩顆小小尖尖的牙,上顎大張時便明晃晃地暴露在外頭。這一咬下去,他能撐過蛇毒侵體,從此以後就是一具行屍走肉。若是撐不過,他的性命便交代在這裏了。

可是,他既不想變成行屍走肉,也根本就不想死。

他的手裏捏著一片扁扁的石片,是他從這方土坑當中挖出來的。為了找到一件可以稱得上是武器的東西,他右手的指尖已經全磨破了。

那條蛇在他身邊徘徊,伺機而動,他也在等待那個能將它一擊斃命的時機。

他等待的時機就在下一刻!

這一刻,他舉起石片,凝聚起全身最後的力氣朝那條蛇重重地斬了下去。

他手中的石片深深嵌入泥土裏。落空了,我命休矣。這是他心中那一刻閃過的念想。

“哎呦,大徒兒你怎麽啦,平時膽子不是挺大的麽,怎麽一條蛇就把你嚇昏了?”調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睜開眼,白胡白發的褚雲子衣衫狼狽,全然失卻了往日裏假模假式的仙風道骨。他一手捏住毒蛇的七寸將它丟進了蛇簍裏,一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半抱起來,輕輕掂了一下,笑:“呦,大徒兒,可餓很了吧,掉了不少肉呢。”

十五歲的少年本來已經蔫蔫欲死,聽了他這副沒事人般的調侃語氣,忍不住咬住牙:“你再來得晚些,可就得去閻王那裏尋我了!”

“那可真是有點麻煩了。生死乃天命,為師可不敢隨便替你還陽。”

“……你能不能有點師父的樣子!”

“哈哈,真是不經逗。跟你說笑兩句便惱了。行啦行啦,莫要瞪眼了。我褚雲子是誰,要連個小徒弟都護不住,以後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了大牙?你放心,但有為師在一日,定護得你周全。”

似是一語成讖。

二十三歲,青海,褚雲子替他擋了一招本該他受的致命劍招,只因他當時心性為心魔所亂,褚雲子擔心之下,竟然松懈了身邊的防備。

臨死前,他對自己說了什麽?

“好好照顧自己啊。”

“好好照顧師弟們。”

他曾經想過,如果不是遇到褚雲子,他可能已經死在錢塘江的巨浪裏了。如果沒有成為褚雲子的徒弟,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老不正經的師父在他身邊插科打諢,他就算活下來,也一定會被愧疚感壓垮。可事實上,在嶗山的那些年,雖然他仍舊偶爾會從噩夢中驚醒,然而小太子的死已經不像初時那般如影隨形地折磨著他的心。

可是今天,他卻從二娘子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這樣一個事實。

小太子的死,他這一生最深重的負疚,最開始,竟是源於褚雲子的一句話。可褚雲子死了,最後也是為了救他而死的。

這世間的因緣結果,兜兜轉轉,竟是一個充滿惡意的笑話。

重韞想,他從一開始,就是不適合修道的。他不夠清心寡欲,他太貪念紅塵中的溫暖。

可這中間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為什麽他的心中這麽痛苦?

蕁娘從身後抱住他。

“你冷靜些。好麽?你這樣,我心裏難過極了。”

重韞身上浮起一層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落到纏住他四肢的蠶絲上,變成一只只舉著大鉗的甲蟲,用金色的小鉗子剪斷了蠶絲。

他反手,用力地,卻又緩慢地推開了蕁娘。

“別跟著我。”

昆侖淬月落到他手裏,化作一泓月光縈繞在他周身,他的身影消失在溫柔的月光當中,蕁娘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

雨幕漸漸變得稀疏,天上的烏雲散開,露出澄藍的天空。

重韞失蹤了。

蕁娘和小倭瓜他們找遍了臨安城中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都沒能找到他。

時過四日,她終於等不下去。第五日清晨,她潛入清河坊外的重家宅子,在花廊上攔住了二娘子。

“我有話要問你。”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江湖菌和revolving菌~·~

愛你們,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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