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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夢與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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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兩岸,垂柳如煙。

蕁娘想起一個時辰前,她還在六道靈臺。

精鋼打造的牢籠,深深釘入地下的鐵索,還有貼在牢籠四方的符紙。昏迷的重韞被放入牢籠中。須臾,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困住了,而她站在牢籠外,他們之間,不多不少,相隔了七尺,伸出手,觸摸不到彼此的距離。

重韞暴怒,像是一只困獸般朝柵欄撲過來。可鐵索限制了他的行動,他捏出一道殄文符咒想把礙事的鐵索打開,可那串金色的符文才落到鐵索上,就被另一道柔和的金光消解了。

整個牢籠和牢籠裏的一切都是重韞為自己精心準備的。若是有朝一日不幸入魔,他不想像姚佛念那樣作出無法預控的事情,在事後滿懷著愧疚與悔恨,最後只能選擇和自己的心魔同歸於盡。

因此,在許久之前,他就一直在未雨綢繆。

制作牢籠的鐵石礦是從昆侖山的弱水下挖出來的,百煉成鋼,連昆侖淬月都無法輕易斬斷。鐵索上的每一環,牢籠上的每一條柵欄上都用殄文刻上了咒言,除非外頭的人放他出去,否則,這便是一座連他自己也無法沖破的牢籠。

他跪在地上,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發出野獸一般的低吼。蕁娘湊近柵欄旁,輕聲喚他:“道長。”

他牢牢地,牢牢地盯住她,手指飛動,捏出無數咒言,可每一串咒言飛到柵欄前都像是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立刻就被反彈回去,像是熄滅了煙火般落到地上。

他的眉心處有一道花瓣形狀的白光時隱時現,最終暗淡下去。他掙紮了半天,只將帶著鐐銬的雙手掙出兩道猙獰的血痕。蕁娘不忍看他折磨自己,忍不住想將手伸到柵欄內碰碰他,卻被黨參攔住了。

黨參蹲下來,掌心平攤,一條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動著,被他送入鐵牢內。

“師兄,你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你為心魔所控,便帶你來這裏,每日誦念清心咒,若是……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後你還不能清醒過來,就永遠不必再放你出來。你還記得嗎?”

蕁娘的身子猛然一震。

重韞擡起頭,血色的眸子裏紅光閃爍。他沒有回答,卻低低地說了一句:“不……要走……”

蕁娘輕輕點了點頭,淚便落下來:“我不走。道長你要快點好起來。”

重韞覆又閉上雙眼,額上青筋浮動,腮幫緊咬,下頜的線條崩得像是一張拉緊的弓。他的雙拳攥得緊緊的,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去……把那只瘴妖找出來……它,它還藏在汴梁城內,莫讓,莫讓它跑了……”

此刻天還未大亮,藏在遠山後的紅日將一道長長的紅輝灑落在河中,河中映出兩岸城樓屋舍的暗影,透過薄霧看去,半江瑟瑟半江紅。

蕁娘眨了眨眼睛,任晨風吹幹了她眼中的濕潤。她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只瘴身上的香氣和惡臭只有她能聞得到,它現在藏身於何處,也只有她能尋到蹤跡。

替蕁娘解完瘴毒後重韞便匆匆帶著十二靈官和姳霄夫婦出門了。他下令暗中封鎖了汴梁城的各方出路,又料準了那只瘴妖既然殺了蔣駙馬,又盜了他的屍體,它勢必和嘉怡公主有關系。因此重韞在嘉怡公主府上蹲守了整整一個白天,入夜時分,那只瘴果然悄悄潛入公主府,落入重韞事先設下的法陣當中。

只可惜重韞的法陣未能成功捉住那只瘴妖,叫它逃到汴河上,混入一只船隊中打算順河而下,趁機逃出城外。

重韞與姳霄夫婦一路追趕到汴河下游,江上的風忽然逆轉了方向,那瘴妖便借機放出瘴毒,重韞早有防備,小白與黨參配合無隙,二人當下一左一右地落到汴河兩岸,張開一面巨大的符旗,將順風而上的瘴氣攔在下游。

姳霄夫婦是已死之軀,不懼瘴毒,便由他們穿過瘴氣去捉那瘴妖。

一切本來十分順利,豈料這時重韞突然發現下游的蘆葦叢中突然冒出一個小童來,黑色的瘴氣即將蔓延到岸邊,可他卻只顧看著自己捉到的野兔,一臉欣喜,完全沒覺察到危險的到來。

那孩子約莫七/八歲年紀,一張圓圓臉,雖然衣衫破舊,可是眼睛明亮,頰邊兩個淺淺的小渦兒,笑起來十分可愛。

重韞心中驀然一動,仿佛又聽到少年時那一聲喚:“重三哥……”

中了瘴毒還可以解,可他就是無法眼睜睜看著那個孩子身陷險境。

重韞穿過符旗,結出一張符文大網將自己和那小童罩在其中,飛速後退。

黑色的瘴氣大霧般彌漫過來,被層層密織的符文擋在外頭。重韞低頭看了眼懷中小童那張又是害怕,又帶了點好奇的臉,心中松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擡手替他擦掉鼻尖上的泥點子。

小童問他:“你是誰?”

重韞頓住手,眼角餘光忽然掃過他手裏那只兔子。那只兔子的脖子上帶了一圈花環,細長碧綠的花莖,白瓣黃蕊的花,淡淡香氣襲人。重韞雙眸微縮,有些久遠的記憶忽然就被打開了閘門,傾瀉而出。

那時他大概三/四歲年紀,正逢“爆竹聲中一歲除”除的時節。阿娘把他從溫暖的被窩裏抱出來,他還沒睡醒,阿娘給他穿上新襖新鞋時他就像一只大肚子的不倒翁般東倒西歪。二哥站在門邊笑話他:“小三兒這麽大了還要別人幫忙穿衣服,羞羞。”

他揉了揉眼睛,小狗似的哼哼了兩聲,任由阿娘給他洗過臉,帶上鑲玉的金鎖片,牽著他的手,跟在父親身後慢慢地沿著長長的街道走向重氏祠堂。

天還沒有亮,路上彌漫著硫磺的味道,道路兩邊堆著紅色的炮竹碎紙。小重韞好奇地睜大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瞧瞧。

路過一棟門庭冷落的宅子,他的目光忽然被那個站在門前的男人吸引住了。那麽冷的天,那個男人就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袍,他仰起頭看著大門前陳舊的桃符,神色似乎十分哀傷。

小重韞雖然年紀小,可是比一般孩子早慧,很早就開始記事了。家中的使女和老媽媽卻以為他還是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娃娃,說話也不避著他,小重韞由此聽足了兩耳朵的坊間八卦。

他記得老媽媽曾說過,這棟宅子原本住著一位大香師,調香的手藝遠近聞名,那大香師長得十分俊俏,年輕時還鬧過一樁風流韻事——知縣家的一位小娘子偶然間見過他之後,一顆芳心從此全托在了他身上,一心要嫁與他做妾,後來知道他與結發妻子鶼鰈情深,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可惜這位大香師身體不好,搬到這條街上沒幾年便去世了。只留下他的妻子,孤苦伶仃地又過了幾年,大概是怕睹物思情,不忍在這故地再住下去,最後也搬走了。

小重韞停住腳步,好奇地盯著那個男人。

阿娘覺察到他停下來,便彎下腰,問他:“小三兒在看什麽?”

小重韞指著那院門,“阿娘,那人是誰?”

阿娘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門前的階上長了幾叢草,門上的黑漆斑駁,哪裏有人站在那裏呢?

她想到那些街頭巷尾的傳說,心裏有些害怕,唯恐小重韞是沾染上了什麽不幹凈的東西,趕緊將小重韞抱起來,扳過他的臉,不許他再看。

阿娘在他身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大吉大利,邪祟退避。”

小重韞趴在阿娘肩上,悄悄地擡眼瞧過去,那裏果然已經沒有人了。只有門前的一只石鼓上頭,一朵白瓣黃蕊的小花,纖細的花莖兒細細地抖動著。

風中傳送來一縷淡淡的香氣,像是新開封的女兒紅,醇厚,餘味悠長。

那一年到祠堂拜過祖先後,小重韞回去便病了,高燒三夜未退,可將阿爹阿娘嚇壞了。燒得迷迷糊糊時似乎做了許多夢,他的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一直在說胡話,怎麽也醒不過來,有時似乎是夢到了十分可怕的東西,便放聲哭個不停,直將嗓子也哭啞了。

那三日裏阿爹阿娘到處求醫問神,直到最後遇到一個過路的嶗山道人,做了一場法事,賜下一張道符,他這病才好了。

只是小重韞醒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能開口說話,也全然不記得自己夢到過什麽。

而現在,那些夢境卻像洪水一般洶湧而來。在神智被那些可怕的夢境完全占據之前,重韞只來得及將那小童放到岸上,推了他一把:“快走!”

那個夢境裏,他遇到了許多人,可這些人最終卻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了。那個被他掛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明明說好了只是暫時離開,最後卻再也沒有回來。

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不知何處才是吾鄉。

心中藏著那頭惡獸在嘶吼:不!憑什麽要我接受這樣的命運?我不服!

重韞聽到有人喚他:“師兄!”

“師父!”

“重韞道長!”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他也記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沖回六道靈臺的,只是打開門的那一刻,看到她還在,心裏蠢動的那只猛獸便暫時收起了鋒利的爪子。他咬破舌尖,神識回覆了片刻的清明。

“把我關起來吧。”

心防已動,心魔主位。他不知道神識不清的自己會做出什麽來。

這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撕扯與較量。心魔是一個人所有的弱懦不堪和難以面對的欲望。蕁娘不知道這樣的較量究竟有多痛苦,她想替重韞分擔,卻又無法替他分擔。她現在唯一能替他做的只有這件事了。

姳霄走到她身後,“你聞到什麽了嗎?”

蕁娘閉上眼睛,晨風從她的四肢穿過,她聞到大雪潤濕土壤的土腥味,她聞到遠郊處炊煙裊裊中的煙火味,她聞到虹橋下清倌人洗臉描畫的脂粉香……

她睜開眼睛,篤定地說道:“城西……它又回了胭脂胡同!”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回去看了最初手寫的大綱和設定,發現道長和我一開始的設定有很多差距,心裏覺得很有趣,大概這就是寫作的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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