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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莊生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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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腳來了兩位遠客。兩位皆是一身如雪道袍,仙姿飄飄。其中一位留著一把小山羊胡子,眼中閃爍著精光,約莫而立年紀,另一位還是少年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十分俊秀。

此二人,正是禪殊和他那不靠譜師兄張祭酒。

禪殊的手放在腰間的劍上,擡頭望了一眼這蒼莽綿延的山脈,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上一句什麽,一個大大的噴嚏便哈了出來。

細看他按在劍上的手,似乎正在發抖。

張祭酒笑著從他身後鉆出來,手一擡,遞過去一袋燒刀子,戲謔道:“喝一口暖暖身子吧,沒有那份禦寒的功力還死撐,德行。”

禪殊的臉紅了紅,一言不發地接過酒袋來,猛灌了兩口。

張祭酒笑著看他喝下那酒,眼中一道異光一閃而過。他將酒袋接過來,自己將那袋酒喝了個底朝天,袋口往下一傾,酒完了,他便將酒袋朝身後一丟,大步跨上山道。

“走吧,今兒這月可罕見著呢,用來淬劍正好。你小子,可真有福氣,才悟出劍意來,便有我這麽個頂頂靠譜的師兄給你保駕護航,巴巴地帶你遠赴昆侖來淬劍。”

禪殊追了兩步,與他並肩而行,笑道:“是是是,張師兄你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世好師兄。”

張祭酒走著走著,忽然嘆了口氣。他背對著禪殊,不明不白地說了一句,“師弟,你可不要怪我。”

禪殊楞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張祭酒此言何意。

我能怪師兄你什麽……

這話他再也沒機會問出口了。禪殊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將黑未黑,他似乎是一頭栽倒在雪地裏了。藏藍色的天幕上,星子黯淡,他的心跳咚咚好似擂鼓。那種感覺他從未經歷過,神魂似乎即將脫離體魄,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軀幹,五感卻敏銳得連雪花落地的聲音都能分辨出來。

張祭酒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像是湖中的倒影。

“夜郎國王族的後代到今日幾乎已經絕跡了。孩子,我在這世間孑然一人漂泊了那麽多年,才又遇到一個……”

“……你不要怪我。我亦不是惜命。只是此事兇險,我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留下足夠的退路才行。畢竟……”他嘆息,“畢竟啊,那是滅族之仇吶……”

這樣的深仇雪恨,若是不能得報,他又怎麽有顏面死去?

禪殊萬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如果我這次又死了,從此咱們兩個,便一起活下去吧。”

萬裏雪山,寂寂山道。

張祭酒從地上站起來,挽劍,血色劍光閃過,山道邊的山壁上立時被鑿開了一個大洞。他將昏迷的禪殊扶進洞中,從懷中取出了一副連綴金杯。

他將金杯提在眼前晃了兩晃,嗤笑一聲,像是自嘲,然後他彎下腰,將禪殊的右手張開,把這對金杯緩緩地塞進他手裏。

轟——

又是一道劍光閃過,張祭酒提劍而立,他身後那個洞口已經被崩塌的土塊堵上。

他舉步朝山中走去。

為了這一天,他尋找了很多年,也蟄伏了很多年。

今天,他要去殺一個人。他,要去取一樣原本就屬於他們的東西。

昆侖山中。

張天師將手下鬼卒放出來後,那群鬼卒並未像他想象中那般沖向重韞,相反,她們就像一群嘩變的士兵一般,竟然自己跟自己打起來了,這倒是張天師始料未及的。

更為悲催的是,他還收不了兵。他要是把仍舊聽令於他的那些鬼卒收回來,那些已反叛的鬼卒勢必會反噬於他。

但他畢竟也是一宗之主,自然不止有鬼卒這麽一記殺招。

避過那陣鬼嘯之後,他便灑了一把黃豆在地上,咬破指尖,三道黃符令出,雪地裏的黃豆忽然齊齊跳動了一下,一躍而至半人高處。那三張懸浮於半空的黃符無火自燃,符火勢大,嘩然一聲,那一把黃豆竟然變作三十六個金甲神兵,左手持方鉞,右手持金盾,朝那厲鬼嘶嘯之處並肩踏進,低喝:“哈!哈!哈!”

姳霄在楊鋆肩上按了一下,楊鋆會意,身形一閃,夫妻倆已經沖進那群金甲神兵裏。

姳霄居高臨下地望著張天師,慢慢地解開了鬥篷上的衣扣。

大風獵獵,她那件殷紅如血的鬥篷頃刻間便被大風卷走,被狂風撕扯,好似一面戰旗。

一個金甲神兵提起方鉞朝楊鋆沖殺而來,楊鋆橫腿,踹中它的小腹,直接將它踢飛出去。

姳霄冷笑,道:“聽說金甲神兵刀槍不入,真巧,我家夫君也是刀槍不入呢。”

她眼神越是兇厲,臉上的笑容便越是嫣然可人:“臭道士,你能役鬼,巧了,我也能。咱們便來比比,究竟是誰……更厲害!”

張天師袖底一翻,手上已夾了四道黃符,他神色如常道:“我活了幾百年,好久沒遇上那麽熱鬧的日子了。三萬殄文,還有千年的老鬼和僵屍,真是痛快!”

話音落,他腳底的八卦盤上忽然金光盛放,蕁娘只覺眼睛刺痛,忍不住閉了下眼,再看時,姳霄夫婦和那龍虎山的老道士都已經不見了。唯有雪地裏星星點點,灑落了一地的黃豆。

蕁娘從雪坡上沖下去,大喊:“姳霄!”

回應她的只有裊裊回音。

她記掛姳霄安危,更牽掛重韞身上的傷勢。剛剛重韞手中的昆侖淬月與青城劍陣僵持不下,她進不去,可現在劍陣中的星辰之力已經被卸了一半,玄真道人也已經結成了第二道劍意。這一道劍意比第一劍劍光更勝,氣勢更為淩厲,劍意結成之時,整片星空似乎都暗了一下。

蕁娘回頭,看到便是玄真道人舉劍過頂的那一幕。那一刻,他的劍尖直指蒼天,漫天的辰光似乎都被他借來了,一道淡藍色的光柱被他的劍尖牽引著,從蒼穹之上落了下來。

那一刻,重韞根本沒辦法分神去抵擋那一道劍意。

那一刻,天地間似乎徹底地安靜下來了。蕁娘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呼——呼——呼——

她拔足,袖中綠絳宛如靈蛇出竅——

光柱轟然砸落,那條柔如綠柳的綠絳猛然張開,宛如山河圖卷一般席天蓋地——

殺——

那光柱毫無頓豫地地穿過綠絳,光柱身上所帶的鋒利劍氣直接將整條綠絳撕碎。漫天都是紛揚的綠色碎縷。

沒攔下來。

“不!不——”蕁娘淒厲地大喊。

腦海深處似乎有什麽在回應著她。

依然是冰天雪地。

雪川崩裂,熔漿從冰層下噴湧而出,匯湧成一條赤色的洪濤巨流,高入雲霄黑色墓碑轟然崩塌。

有一片混沌的黑霧從墓碑下滾滾而出,像是一只蟄伏的巨獸,緩緩地邁動腳步,從地底深處爬了出來。

它爬過黑色的墓碑,墓碑瞬間化為揚塵;它爬過滾燙的熔漿,熔漿被吞噬了,它爬過斷裂的雪川,雪川消失無蹤。它帶著無窮無盡的黑暗與虛無壓向這片有形有色的世界。

“寧淵,混沌之境究竟是什麽?”

“混沌就是‘無’。”

“無?”頭梳雙鬟的少女微微偏頭,一臉迷惑,攤手:“聽不懂啊。”

“你聽過莊生夢蝶的故事嗎?”

“聽過啊,和混沌之境又有什麽關系呢?”

“莊生做夢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醒來後神思恍然,幾乎分不清是蝴蝶變成了莊生,還是莊生變成了蝴蝶。但不論如何,在這之中,莊生和蝴蝶,必定有一個是存在的,這就是‘有’。這就是我們這個世間現在的法則。”

“但是,反過來想想。如果既不是莊生變成了蝴蝶,也不是蝴蝶變成了莊生,蝴蝶與莊生都不存在,真正所有的,不過是一個夢,那又如何呢?”

少女悚然而驚,“怎麽可能呢?既然有夢,莊生和蝴蝶怎麽會都不存在呢?”

男子亮如星辰的眸子緊緊盯住她,不避不讓地說道:“這就是混沌。在混沌之中,你我俱不存在。你以為你是存在的,實際上你卻不存在。你以為我是真實的,實際上我不過是你的一場臆想。”

是一個夢,一個夢……

隔了數千年,蕁娘往回望,望進數千年前寧淵的眸子深處。他似乎是在笑的,他的雙唇微動,說了一句什麽,隔了那麽遠的距離,蕁娘根本聽不見。可奇異的是,她卻看懂了。

他說的是:“我不希望你只是一個夢。再見,莊生。再見,蝴蝶。”

然後,他毅然轉身,跳進了那片滾滾而來的黑霧當中。

一枚太極雙魚圖緩緩地浮現在黑霧上空,疾速地旋轉著,越來越大。那雙魚的一般是如墨的黑色,另一半是熔金一般的金色。雙魚之間契合無縫,宛如天生。

它朝黑霧壓了下去。

蕁娘聽見自己嘶聲裂肺的哭聲:“不!寧淵!不——”

“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我們?”

……

“夷神!我願意用半顆心來獻祭!我求求你,把寧淵帶回來……”

昆侖山的雪凝滯在半空中,連風也似乎被什麽凍住了。

蕁娘跌跌撞撞地朝重韞的方向跑,跌倒,爬起來;整個人都栽進雪裏,磕破了額頭,再爬起來。

“道長!”她嘶吼,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

那道光柱一往無前,沖開了三千劍陣,穿過了那片盈盈水光。

重韞驀然擡首,雙臂上舉,赤手空拳地接住了那一道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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