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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入幻境一夢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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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後,重韞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那之後,他便一直飄在一個似夢非夢的地方。

瑟瑟的秋風從城垛上刮過,城樓下的斬刀閃爍著噬人的冷光。無數人頭被斬下,從顱腔裏沖出的鮮血高高地濺在墻上。

婦孺的哀嚎和哭聲不能阻擋殺戮。

劊子手砍完了男人的頭,便來砍女人的頭,砍完了女人的頭,就輪到孩子。

重韞飄在城墻上,怔怔地看著一地屍體,只覺得全身發冷,忍不住熱淚盈面。他捂住嘴,胃裏一陣翻騰,想要嘔,卻連酸水都嘔不出來。

一個尖細的聲音從虛空裏傳來:“姚佛念,你知道的,你知道這些族人最終逃不過一死,你也逃不過一死,所以你才從城墻上跳下去,摔了個肝腦盡碎,只為保全一個美名。”

“呵,說什麽以身殉國,你說到底,不過是害怕罷了。這吃人的世道啊,既然無力改變,那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後人會怎麽評價你呢?後秦末主姚泓之子姚佛念,以少年之身殉國,寧死不降,其節當真可歌可泣……啊?是這樣嗎?哈哈哈!”

重韞捂住雙耳,只覺頭痛欲裂:“不!不要再說了……”

天地間倏然一變,只剩下無邊的黑暗。一道純白的光影懸在他身前。那是一尊面目俊美的佛陀。他盤腿趺坐,右手曲臂上舉於胸前,手指舒展,掌心朝外,結無畏印;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掌心朝外,結與願印。

重韞跪在佛陀腳下,擡起頭,仰望他那張充滿嘲諷與惡意的笑臉。

他是誰?他真的是姚佛念嗎?

陌生的記憶突如潮水般湧來。

他出生在淮水之濱一個叫後秦的小國裏。他的父親是個個性懦弱,性格仁善,沒什麽大智慧與大勇謀的守成之徒,而他的叔叔姚弼卻是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殺兄代之的蠻狠之輩。他十歲那年,經歷過一場最驚心動魄的宮變。

那時皇阿爺已經臥病不起。叔叔姚弼帶兵包圍了整個太子府邸,其時父親已經收到密信聞風而逃,留下闔府的婦人孩子,嗷嗷如同待宰羔羊。他被人從房裏拖出來,像是條破布口袋般扔在院中。

姚弼站在院中,手中握著的長刀斜斜下垂,未幹的鮮血順著刀槽滑落,一滴,兩滴。

佛念滿面是淚,咬住牙根拼命想止住那種令人全身發寒的顫栗。他不明白,事情何以就進展到這個地步?為什麽昔日裏笑顏相對的親人,轉瞬間就能將屠刀架到他身上?他不明白,這種亂糟糟的世道,這種岌岌如同空中樓閣的權位,為何如此誘人?竟引得無數人親赴後繼,將手足親情踩於腳下,碾為埃土。

佛念跪伏在地上,朦朧中看到那把滴血的長刀微微提起,姚弼冷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都殺了吧。”

他沒死。長劍即將抹斷他脖子的那一刻,一只鳴鏑的利箭穿透了那個武官的胸膛。他仰面倒下,沈重的身軀壓得佛念難以喘息。

太子府外頭隱隱傳來一陣長呼:“皇上來了——”

阿爺在垂危之際強提著一口生氣平定了宮變之後便闔然長逝。佛念的父親登上寶座,僅僅一年便國破家亡。

父親決定降敵的那一日,他從城墻上一躍而下,身死殉國。

他死了之後,魂魄四處游蕩。至一年三月驚蟄,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雷炸裂天際,一道紫電劈在他身上,再醒來時,他便成了亂世裏無家可歸的一個小乞兒。

自那以後,他常常做夢,夢中有一尊佛陀許諾與他平定亂世的力量,要他以靈魂作為交換。

他伸出手,狀似慈愛地撫摩他的發頂,用引誘似的語氣說道:“亂世裏,只有殺戮才是天道。佛念,你想要平安喜樂,便免不了殺戮。”

冷汗涔涔而下,重韞捂住幾欲炸開的頭顱,在夢中大喝了一聲:“不!我不是姚佛念!”

佛陀好似一片被重拳擊中的琉璃,登時四分五裂,化作一地碎片。

重韞猛地睜開雙眼,按著胸口籲籲地喘了兩道粗氣。太詭異了,他剛剛險些以為自己真地就是姚佛念這個少年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地說道:“女施主,他醒了。”

重韞扭轉頭顱,見榻邊坐著一位盲目老僧,他摸索著捧起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送到他嘴邊。

“喝吧,喝下去,你的瘀傷就會好了。”

草簾之後轉出一位素衫女子,梳著矮矮的小髻,髻中插著一只玉色瑩潤的白玉簪,右手套著一副金鐲和一副玉鐲,走動間兩鐲相碰,發出清越的擊響。

那婦人走近了,重韞以肘支起身體,一看清她的容貌,不由脫口道:“蕁娘!”

那女子身邊跟隨的侍女喝道:“住口!我家女郎的名諱豈是你這等腌臜下/賤的人喚得的!”

那女子擡手止住婢女的呵斥,朝重韞微微頜首,道:“你既醒了,我也可放心離去了。這位住持年老體弱,獨自一人照看這間寺廟,你若無處可去,不妨留在寺中跟著這位住持修佛。”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輕輕地放在榻邊,道:“住持大師,這是信女的一點心意,希望大師您能收下。”

老主持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世道,像女施主這樣心善的人,不多了。”

那女子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還了一禮,轉身便走。

重韞心中狂呼:蕁娘莫走,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但他的行動卻無法遵從自己的心意。明明是想讓她留下,可等到那與蕁娘容貌相同的女子打起草簾時,他卻爬起來,在榻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女郎的救命之恩,小乞兒此生難以為報。我只願日日念佛,保佑女郎一生康平喜樂。”

那女子側過臉,朝他點了點頭。草簾落下,隨著那一聲聲逐漸遠去的金玉交響,這屋裏只剩下他與老僧二人。

重韞這才漸漸發覺此時情況的詭異。他明明占據了這個身體,卻無法控制這個身體的言行。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個身體對著老僧三叩大拜,認了師父,剃了度,自此在這座小廟裏安身。他看到了一切,也感受到了一切,卻不能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舉動。

光陰似箭,他在這廟裏呆的三年似乎真的一眨眼便過去了。重韞後知後覺地想起在鬼市裏看到的那面銅鏡。據說世上有些寶鏡,可觀過去未來之事,他聯系起那執長鞭的僧人鞭打眾鬼時所說的話,略作猜想,便知道自己應當是落入幻境裏,而他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則跟那個叫姚佛念的少年息息相關。

只是不知何以那個救起姚佛念的少女會跟蕁娘長得一模一樣。

重韞將木桶沈入井中,並不打水,只是面色沈沈地盯著水中的倒影。

這個以身殉國後又奇跡般重生在小乞丐身上的少年姚佛念,長得和重韞十四歲時一模一樣。重韞自然不會認為這個姚佛念是自己的前世。難道是因為自己現在的所見所聞,都是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所以身邊的人物,自然而然地便會長得與他的相熟之人相似,或者完全一樣?

比如說他現在的師父,這座小白馬寺的主持,便長得與褚雲子一模一樣,只是瞎了眼,禿了頭,脾性也迥然不同。

他不知道在幻境裏呆一年,折算成現實世界裏的時間,究竟是多長。可他處心積慮在幻境裏找了三年,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破解之法。

幻境裏的世界太真實了,真實到重韞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屬於這裏的。

重韞又想到那個也叫“蕁娘”的女子。他修道,自然知道這世間萬物,冥冥中自有機緣,自打自己一落入幻境裏,看到的便是姚佛念被那女子所救的過往,這女子日後勢必與姚佛念有莫大的淵源。也許,她就是重韞離開這個幻境的關鍵。

重韞想了這一會,不由自嘲起來。就算那女子是關鍵又如何。他現在根本無法做出順從自己的心意去找她這樣的事情來。他只能按部就班地把姚佛念所有的經歷一項項過上一遍。

他撈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勁瘦肌肉,一左一右撈起兩大桶滿滿的水,健步如飛地提到廚下,燒上水,在米缸裏掏了掏,掏出最後一把米扔進了鍋裏。

重韞自作了和尚之後便沒下過山,只約莫知道他們現在在北方,山外頭有幾撥胡人打來打去,整個關中地區戰火紛飛,民不聊生。這三年來,師徒倆一直是靠打柴和采摘藥草與山下的村民換些米面為生。一個月前,山下的村民紛紛南渡避難,重韞便徹底地失去了以物易物的來源。

粥熟了,重韞將大部分的米粒撈進一個碗裏,往鍋裏丟了把野菜,焯了一下,便撈出來放進另一個碗裏。沒辦法,米只剩下這麽多,要吃飯的嘴卻有兩張。

聞到米粥的香味,重韞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他忍不住暗自好笑。明明是在幻境裏,居然也會覺得餓,覺得痛,覺得冷。

他將老和尚扶到院子裏坐下,把溫熱的米粥送到他手邊,自己則捧著那碗沒有油腥也沒有半點鹹味的野菜坐到一邊囫圇吃了起來。

縱使腹中轆轆,這野菜吃進嘴裏也並不覺得美味,一股子澀澀的青草味直沖鼻頭,重韞只能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老和尚捧著那碗粥,空洞洞的眼神落在破敗的小佛堂前。忽然,他站起來,摸到重韞身邊,在他身前蹲下。一手扶住重韞手裏的碗,另一只手將自己的碗一傾,倒了半碗粥到重韞的碗裏。

重韞怔住:“師父……”

老和尚的臉與褚雲子的重疊在一起。重韞忽然想起他剛到嶗山的日子。那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剛開始跟著師父吃素,其實並不習慣。他又還在長身體,經常半夜餓得胃裏火燒火燎,一翻身看見窗外的大圓月,都能想象成是張大燒餅。

日子久了,竟養出腹痛的毛病。褚雲子外出回來後,將照顧他的何彌勒狠狠訓了一頓。後來每夜睡覺前,重韞總能在枕頭底下摸到一枚水煮蛋,溫溫熱熱的,似乎才剛從鍋裏撈出來不久。

老和尚嘆了口氣,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道:“吃吧,吃飽了,咱們也該離開了。”

重韞忍住眼中的酸澀,問:“去哪兒?”

老和尚神色落寞地望著院外的天空:“去南邊。”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對主角心境轉變有推動作用,非得好好寫不可,然而我卡文……

望天ING……

所以明天能不能更是個未知數,存稿浪完了。。。(其實本來也就只有三章富餘)

看下期排到什麽榜單吧,如果不是要求周2萬的榜單,我可能就隨榜了。

哎,一上來就看見掉收真是不開心。。

對了,說下姚佛念。這個是五胡亂華那段時期裏的人物,唯一名垂史書的事跡就是……少年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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