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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海底飛塵終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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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守和李玉瓶雙雙落入黃泉道後,蕁娘和重韞又在夔州待了幾天。一來為了打探重韞師弟魯成頌的行蹤,二來重韞覺得喬守死得蹊蹺,他是被人一劍刺穿,震碎內臟而死。而據蕁娘所說,喬守的內臟並不是被刺後即刻碎裂的,而是在保得一口生氣回到家後才被人發現已回天乏術。要造成這樣的傷勢,普通武人根本無法辦到,只有修仙之人才能如此準確地操控自己的劍氣。

“修仙之人?喬守不過是一介凡人,修仙之人為什麽要殺他啊?”

重韞沈吟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怪我,早知那金杯竟是一件法器,我便不該把那金杯交予喬守。”

蕁娘想起黃泉道關閉前看到的那些光影,那些屬於真正的李玉瓶的記憶,一時間有個疑惑浮上心頭。

“道長,你說這喬守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枕邊人其實就是他求而不得的李玉瓶?李玉瓶失足跌入井中死後,他難道就不曾懷疑過現在的李玉瓶並非本尊?”

重韞看著落在手心的月光,用一種略帶蒼涼的語氣道:“人有的時候,很擅於自欺欺人。明明知道的事情,會故意裝作毫不知曉。明明再進一步就可以揭開那層面紗,卻遲遲不動,只為留個虛妄的念想。”

蕁娘似懂非懂,於是問:“道長,你也會這樣子嗎?”

重韞怔了會,才低聲道:“我也不過……是個凡人啊。”

蕁娘搖頭:“我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麽這世間有這麽多東西可以阻礙兩個兩心相悅的人在一起?若要是我,不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這日子還有什麽意思?還有那個喬守,他不是恨著李老爺嗎?又怎麽會喜歡上他的孫女?人世的感情,真叫我不明白。”

重韞嘆了口氣,仰頭去看明月。蕁娘見他不言語,自己也覺這話題太過沈重,便轉開話頭。

“道長,過不了多久,就是七月半了吧。”

七月半,是民間祭祖的日子,也是游子歸家的日子。

“唔。”蕁娘伸了個懶腰順勢躺了下來,她微微側過身去,將半邊臉枕在交疊的手上,軟軟地問道:“道長,你是哪裏人?”

月光下的重韞,眉尖似乎侵染了冷月的霜華。

蕁娘聽見他輕輕吐出兩個字:“臨安。”

蕁娘眼睛一亮:“啊啊,就是那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臨安邸嗎?”

說罷翻身坐起,伸手在頭頂比劃了一下,“道長你比我高了這麽多,一點都看不出是江南那種青山秀水,煙雨鄉裏走出來的男人。我一直以為江南的男人都應該是這樣的:穿著素色的長袍,手裏拿著一把折扇,唇紅齒白,笑起來特別溫柔……”

蕁娘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重韞的表情,見他一張臉似乎有點黑,忙將話頭一轉:“不過嘛,生為男兒,果然還是應該像道長這般,肩寬腿長,能搬擅扛,一連走上十裏不帶喘兒……唔,脂粉氣太重了,反為不美。”

重韞的臉似乎更黑了些。

難道我又說錯話了?蕁娘心中嘀咕,道長的心思可真難猜啊,我不過是看他悶悶不樂,想好好說些俏皮話兒逗他開心,不想他反被我逗得更郁悶了。

“嗯……道長,你家裏是做什麽營生的啊?”

家麽?

離家多年,重韞的記憶已然有些模糊了。只有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茶田現在想起依然宛如昨日重現。他家算不上書香世家,只因從高祖父起開始經營茶葉生意,很是積累了一些家底。一直到他父親這輩才出了幾個讀書人。闔族之人世代居於錢塘江邊上,家族裏怕不有三四百口人。他們家更是三世同堂,人丁興旺。

每至清明前後,便是采摘龍井的時候。還記得那時他不過五六歲,阿娘偶爾會帶他到茶田裏玩耍。站在茶田高處一眼望去,蒙蒙白霧中新發的茶葉翠透得如同綠琉璃。深深地吸上一口,滿腹都是濃濃的茶香。

采茶女的歌聲在空氣中飄蕩開來。

“三月鷓鴣滿山游,四月江水到處流。采茶娘子茶山走,茶歌飛上白雲頭。江心鯉魚跳出水,要聽姊妹采茶歌。采茶姊妹上茶山,一層白雲一層天……”

在這海潮一般起起伏伏,悠悠揚揚的歌聲中,有一道聲音最為靈動,如同山百靈一樣清脆,如同山泉水一般甜美。那歌聲初時還在遠處,不多時唱歌的人就從茶田的另一頭慢慢走了出來。

黃色的縐棉窄袖短衣,綠色的湖縐紗裙,眉眼彎彎,嘴角噙著一抹微笑。

阿娘便拉起他的手朝唱歌的人走過去,一面嗔怪道:“真是,你二嫂又調皮了……”

“道長……道長!”蕁娘將五指叉開,在重韞眼前晃了幾晃。

重韞猛然間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困倦了,於是伸手在瓦上輕輕一按,人已躍起,如只貓兒般輕輕巧巧地躍下屋頂,正落在後院當中。

重韞見小白還在進食,便順手往食槽裏多放了一把幹草。

小白擡起頭來,銅鈴大的驢眼眨巴兩下,輕聲道:“主人,我口渴了。”

重韞於是又轉頭去尋水瓢。

蕁娘趴到屋頂邊緣,嘟起嘴,哀哀道:“道長~~奴家現下半點法力也沒有,你就這麽把奴家晾在屋頂上啊?”

重韞擡頭掠她一眼,涼涼道:“你怎麽上去的,便怎麽下來。”

蕁娘將腦袋一歪,道:“不行,奴家恐高啊。上得來下不去。”

重韞拿了水瓢,走到井邊,打上半桶水來,盛了滿滿一瓢,走到馬廄邊,往食槽裏放了,才對蕁娘道:“既然自己下不來,我去找把梯子給你。且等我一等。”

“不要——”

蕁娘站起來,蹭蹭蹭挪到屋頂邊緣,迎月張開雙臂。微風中揚起她的紗衣和腰間的飄帶,宛若蟾宮裏衣袂飄飄的仙娥。

“我有個省事的法子。”

“我跳下去,道長你接著我。”

重韞才想:男女授受不親,若她真的跳下來,我要不要接住她?要不接的話,真摔了怎麽辦?蕁娘已經從屋頂上一躍而下。

重韞擡眼一瞧,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什麽也來不及細想,身形一動,人已經落進他懷裏來了。

蕁娘雙臂掛著他的脖子,瞇起眼,笑得像只偷了油吃的小老鼠,一臉的奸猾模樣。

“道長,接得很準嘛。”

沒有法力也敢這麽亂跳。萬一他動作不夠快,沒接到她,她豈不是要摔到地上去了?

重韞想著心中就有氣,當下將臉一板,冷聲道:“放手,下去。”

蕁娘在他懷裏扭了一下,忽然驚聲道:“哎呀,道長你臉紅了。”

小白從鼻腔裏奔出一聲驢響兒,哼道:“你不要臉。主人這都是被你氣的。你看看滿大街,哪有個小娘子跟你一樣,隨隨便便就往男人懷裏撲的。我娘說了,這樣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叫……啊對,叫淫/娃/蕩/婦。”

蕁娘被小白一噎,剩下那些調戲的話就堵回肚子裏去了。她氣沖沖地從重韞懷裏扭下來,沖到食槽前揪起小白一邊耳朵:“小妖精你剛剛說什麽?有本事再說一遍!”

小白委委屈屈地瞅著重韞,囁嚅道:“又不是我說的,是我娘說的。”

呦,還會裝可憐呢。蕁娘想著便要去揪它另一只耳朵,被重韞擋了。重韞低頭瞧她,嘆了口氣,默了半刻,才道:“小白不懂事,你又何必因它言語冒犯便動氣。況且,小白的話也有道理。你雖是天人,可既在凡間行走,便還是遵守凡間的規矩來得好。”

蕁娘垂頭喪氣地松開手,朝重韞擠了個鬼臉:“就你規矩多,哼。”

說罷將頭一扭,蹬蹬蹬跑上樓去,把門一摔,再不肯出來。

重韞無奈地搖頭笑笑,摸了摸小白的頭:“小白,你剛剛說的那詞不是個好詞兒,以後不可以拿出來罵人了。”

小白重重點了兩下頭,誠懇道:“主人說的話小白都聽,才不像那個女人呢。”

重韞莞爾,背了雙手,上了樓,躺在床上聽了一會蟲鳴才慢慢睡去。前半夜做了一場夢,那夢境支離破碎,究竟夢了些什麽重韞也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夢裏有個女人的聲音,用一種委屈的語氣半撒嬌似地問他:“喜歡跟一個人親近,想要他開心,有什麽不對?”

“男人喜歡女人,女人喜歡男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啊。為什麽人間要有這些臭規矩,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七歲不同席……哼,我又不是凡人,為什麽要守這些臭規矩?”

“喜歡一個人,就該歡喜與他親近啊。我喜歡道長,才想和你親近。”

“可是你每次都板著一張臉。難道你不喜歡我親近你嗎?也是,你又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為什麽要對我好?唉……我已經有點喜歡你了,你還無動於衷,我多吃虧呀。”

絮絮叨叨,吵得他前半宿都不得安生。直到後半夜渴醒,卻發現房間黑漆漆的,不過唯他一人而已。

因為夜間沒睡好,重韞第二天起床時便有些頭疼,太陽穴一突一跳的。他一面揉著,一面下了樓。下樓後才發現蕁娘早醒了,懷裏抱著一卷包著油條和饅頭的油紙,正站在前院裏與人說話。

“你們這便要走了麽?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禪殊道:“按我師父的意思,我們還要向北走。”

蕁娘嘆道:“真可惜,道長要回嶗山,我們得往東走,看來是無法結伴而行了。”

禪殊見蕁娘一臉惋惜模樣,心中暗自歡喜:她竟是舍不得我的。當下忙道:“待得師命一了,我就去嶗山尋你玩。”

蕁娘一聽“玩”便十分開心,連連點頭答應。

一轉身見著重韞下來了,忙招呼重韞吃過早飯,又拉著重韞去為禪殊師兄弟送行。

渡口上泊著兩艘客船,船塢上站著一串人,有些還提家攜口的,腿邊堆放著不少行李。那艘大點的客船有兩層,甲板上站著一個漢子,正拉開嗓子催促人們上船。

人群便推推擠擠地朝從船上放下的木板走了過去。

蕁娘遙遙地朝已經上了船的禪殊二人招手,高聲喊道:“保重——”

正在此時,蕁娘忽然在人群隊伍的末尾裏發現一個穿粉衣的姑娘。那姑娘側臉正對著她,瞧上去分外眼熟。

她腦中靈光一閃,忽地閃出一個人來。

“啊!那個人——”蕁娘拉住重韞的衣袖,語無倫次:“那個女人!是那個丫鬟,喜兒!”

這句話喊出來時,船工們已經把木板收回船上了,十來個纖夫在水裏拉船,咿呦依餵喊聲盈天,等蕁娘跑到岸邊,客船已經離岸。

蕁娘頓足不已,正自懊悔為何沒能早些認出那人來,她還有好些疑惑未解,便被人推開,一條人影撲地跳到水裏。

蕁娘萬沒料到又遇到了那個村夫樁子。他往河裏追了幾步,眼見著那船船帆高漲,眨眼間便順著水漂出好遠,便又爬上岸來。蕁娘見他雙目發紅,神情悲傷,不由有些害怕。

同行的村夫貴仁拉了他一把,沒拉住。樁子放開腳步,沿著河岸奔跑起來,瘋狂地朝下游追去。

一邊追一邊高聲呼喊:“金桃!金桃!”

貴仁急得直搓手:“完了完了,樁子又發瘋了。”

蕁娘忽然憶起,貴仁似乎提過,樁子本來是說過親事的,可惜對方後來跟外地來的客商跑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似乎就叫……金桃。

難道那個跟李玉瓶交換了身體的小妾,就是樁子的青梅竹馬金桃嗎?可他為什麽能認出她來?明明都已面目全非,與別人交換過身體了啊。

他又是何時認出她來的?難道那夜在渡口,他用身體為她擋開火把時,便認出她來了麽?所以,假的李玉瓶被夫君強行接走,樁子才會跟上去,恰好救了喜兒?

蕁娘看到船越行越遠,最後轉過一道水彎兒,便再也瞧不見了。那個莽野的村夫跪在地上,仰頭嚎哭,撕心裂肺,如同被母親拋棄的稚子。

“金桃!金桃……你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啊啊啊!”

忽有大風起,刮過岸邊的蘆葦叢,漫天都是白茫茫的蘆花。

揚帆遠去的客船上,有一粉衫女子緊緊攥住懷中單薄的包袱,微微仰起臉,兩行清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到鬢邊,她的嘴角卻提著,似喜似悲。

海底飛塵終有日,山頭化石豈無時?

誰道小婦拋小郎,船頭一去沒回期。

第四卷·生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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