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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姻緣錯陰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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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二哥七日大喪之後,楊鋆即領命追緝兇手。

世人都說二王妃因妒生恨,殺了二殿下,連宮女都信誓旦旦地作證,說親眼看見王妃拿著佩劍去了西偏殿。可他不相信。姳霄那麽喜歡他二哥,連病中叫的都是“楊二哥”,她怎麽忍心傷害他?

楊鋆找到姳霄的時候,是在雲南邊鄉的一個茅草屋裏。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簡陋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面色發灰,死了有一日光景了。一席破舊的棉被裹著她的下身,從棉絮裏透出暗色的血跡來。她平躺在床,腹部高聳,顯見是個孕婦。

姳霄的手裏滿是幹涸的血,她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形容枯槁,突然捂著臉痛哭出聲。

“死了,她和楊二哥的孩子都死了!我對不起楊二哥……我答應他要帶她走的,我答應他要保護這個孩子的,可我沒做到。我什麽都沒做到……”

楊鋆將她摟進懷裏,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心痛起來,能夠痛到這種程度。

切膚痛嗎?不及心上痛半分。剜骨疼嗎?不及眉間疼一毫。

他憐惜這個身世淒苦卻又桀驁倔強的小女孩,從他第一次見她起,從他把她從生死關裏背回來起。

他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因為她本該是二哥的新娘。可如果他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在過去四年那無數個默默凝視她的日日夜夜裏,他會不會有勇氣走到她面前,往她鬢間簪上一株桃花,告訴她,“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也許她會驚訝,會害羞,會轉身想要逃走。那他一定會牢牢抓住她,再告訴她,四年前的那個夜裏,闖到水族裏救人的,除了他二哥,還有他。三年前的那一戰,是他二哥斬下了段三爺的首級沒有錯,可這是因為,身為先鋒的他不顧一切闖進了敵軍裏,用鐵索絆倒了對方的坐騎……

可現在,他心愛的女孩這樣傷心,該算誰的錯?他不知道,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的鬢角,“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都是我,都怪我……”

楊鋆將瓔姬的屍體和姳霄一起帶回了夜郎國。

瓔姬的死去似乎成了壓垮了姳霄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活在深深的自責和愧疚裏,不能自拔,容顏日漸削損,一日比一日更加憔悴下去。

楊鋆心中焦急,卻毫無辦法。而且楊二哥死後,夜郎國內的王位之爭日益白熱化,哪怕楊鋆無心於王位,卻依然身不由己地被這暗流卷入傾鬥之中。

有一日楊鋆下了朝,身心俱疲,走在回王子府的路上,突然就想去看看她。

這個願望如此強烈,等他回過神來時,竟然真的摸到了宮裏。姳霄屋裏的燈徹夜亮著,她瘦削的身影映在窗上,久久未動。他就站在中庭裏,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

冷風如刀,夜不成寐。有一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沒經歷過的人笑那人太傻,經歷過的人才知,遙遙遠望,不敢上前,就怕驚擾了心中那人,只因太癡。

他站了一夜,帶著兩眼青影和滿臉胡渣去上朝,回來後卻接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我走了。

沒有歸期。

他發瘋了一般,打馬追了出去。只是王城之外,天地茫茫,她去了哪個方向?

他受了一夜寒風侵襲,又縱馬奔波了一日,到了最後,病勢太重,終於雙眼一黑,從馬上栽了下去。

醒來時,是在一家農戶床上,姳霄背對著他坐在床邊。

失而覆得,那種心情簡直難以言喻。他抓住她的手拉到懷裏,貼在心口,艱難地開口,“姳霄,你不要走。”

她渾身一震,像是哭了。良久,她長呼一口氣,將手抽出來,笑著轉過身,臉上淚痕猶在。

她說,“楊鋆,我不傻,我知道你的心意。”

“只是,我這心裏,已經早早住進一個人,便是要重新騰出位置,也不是旦夕之功。一直以來,我身邊總是有人在死去,先是母親,然後是父親,再然後是楊二哥……”

“楊鋆……”她哽住,幾乎說不下去了,“你對我很好。可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走。我還放不下楊二哥,而你放不下我。可這對你不公平,萬一哪一天,有哪個適合你的好姑娘出現了,我豈不是要害你們生生錯過?”

他猛然起身,雙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她那樣瘦,撞進他懷裏的時候,撞得他心都揪著疼。

“我不管,姳霄,我喜歡你,我心疼你!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姳霄按住他的雙肩,也哭了,細細地啜泣,“楊鋆,讓我走吧。一直在這裏呆著,我怎麽才能把悲傷忘記呢?”

“那,你還回來嗎?”

“嗯。”

“什麽時候?”

“等我心裏能住下你的時候。”

可姳霄這一去,再沒等到和楊鋆再見的機會。

三年後,她遠在大漠,突然聽聞夜郎國王族一夕之間被盡數滅族。姳霄不相信。她快馬加鞭從大漠迢迢萬裏趕回夜郎國,可那家國都已經不在了,宮殿被燒為灰燼,只剩殘垣敗瓦在風中瑟瑟發抖。

姳霄不相信,她用手刨開那廢墟,刨得滿手都是鮮血。那個往日裏總是溫柔淺笑,抱住她哭著說心疼她的少年呢?怎麽可能死了呢?怎麽會不在了呢?

她坐在廢墟裏,仰天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聞者同悲。

她不相信他是死了的,所以一日日在川黔大地上游蕩,直到有一日,她聽聞西蜀那邊鬧僵屍,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個念頭。如果是他呢?哪怕,是已死的他。

她匆匆趕到西蜀,見到了化身為僵屍的他。他不是死後成為僵屍,而是被人活生生制成僵屍的。將他煉成僵屍的人餵他吃飛屍煉化的內丹和人肉,想將他打造成殺人利器。姳霄拼盡全力殺了那人,將他搶了出來,卻發現他入魔已深,根本無法停下殺戮。

有一日,在他幾乎血洗了整個村子以後,他忽然有片刻的神智回歸。然而他看著滿地屍骨,抱著她卻只說了一句話。

“殺了我。”

他不想像這樣活下去。

姳霄滿足了他。她以山川地勢為媒,布下靈陣,將他身首分離,分鎮兩處,又以己身為陣,困住屍首。也許是上蒼憐憫,姳霄躺在鼎中不食不喝,數十日後死去卻赫然發現自己竟能保得一絲神識不滅。她化身為鬼,不肯前往輪回,便這麽在他身邊守了幾百年。

幾百年後,經歷雷劫化身為聻的姳霄偶然間得知,昆侖山頂有一處天池,池中之水可滌蕩天底下所有的戾氣。於是她動了心思,便借了新死之人的身體將楊鋆的身體挖了出來,一路向西北奔赴而去。

路中幾多艱難,終於上到昆侖山頂。姳霄就在那山上又守了幾百年,直到他一身戾氣散盡,終於能夠靠吸食月華為生,才喜上眉梢,攜手下得山來。在路上姳霄就一直和他說,等回到川黔,將他的頭顱挖出來接好後,他們便尋一處山川秀美,人際罕至的地方隱居。這次她是鐵了心要嫁給他的,所以要他準備好嫁衣和蓋頭。

轉眼又道,可是你現在是僵屍了,又身無分文的,怎麽有錢準備這些事物呢?

他聽了也是發愁。他自小生於王室,生活優渥,向來不愁生計,被她一問之下居然不知如何應對。

姳霄用新借的屍體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沒事。我看你生得人高馬大的,別的幹不了,劫道總還成的。大不了咱們隱居之前,尋一戶為富不仁的人家幹上一票,到時嫁衣蓋頭不就都有了……

她當時明明笑得那樣開心,可進入川蜀以後,她卻突然一反常態,整個人分外焦躁起來。有一天,她突然對他說,他們只有兩個人隱居在深山裏,肯定分外寂寞,她想要一個孩子。

於是她就逼著他娶那個在青城山上偶遇的小仙女。起初他不答應,她便威脅道,你若是不應,咱們不如趁早分了吧。這次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心中疑慮,卻不好當面違抗。她說得次數多了,他心裏也懷疑起來。難道,她就這麽想要一個孩子嗎?雖然他並不願意,但若是她要的東西,他再不願意,也會雙手奉上。

他最終妥協了。

僵屍楊鋆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他望向坐在對面的蕁娘,見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似乎有些發紅。

他有些猶疑地問道,“姳霄突然變成這樣,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蕁娘開口,帶著濃重的鼻音。

“一個本來打算一直陪你的人,突然開口問你寂不寂寞,又要別人來陪你,那只有一種可能——她或許已經不能再陪你了!”

楊鋆驀然立起。他的聲帶僵硬,很難正常發音。蕁娘卻見他喉結挪動,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來。

“不——可能!”

密室的門突然就被人撞開。煙塵滾滾間,一個青衣道士從裏頭緩緩走了出來。他可能是受了傷,不然步子何以那樣沈重?蕁娘看見他,就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就有淚從眼眶裏滾落。

她站起來,往床邊跑了兩步,突然就張開手臂乳燕投林般往下一跳,將那人撞得往後連退了幾步。她摟住他的腰身,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低聲道:“太好了,道長,你來救我了。”

重韞扯了一把,沒將人扯下來,也就放棄了。

蕁娘聽見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咦,奇怪,往日裏怎麽沒覺得他的聲音這樣好聽?

“鬼生五百年,有一雷劫。聻生五百年,有一天劫。怎麽,難道你不知道嗎?”

蕁娘聽見身後的楊鋆嗓子間發出咯咯咯的顫音,驀地一聲悲嘶,如一道旋風躥出門外。

蕁娘擡起頭,輕聲問重韞,“道長,你是打贏了楊姐姐嗎?”

重韞搖頭。

蕁娘大驚,雙手在重韞身上亂摸一通,見他並沒缺胳膊少腿,這才松了一口氣,奇道:“咦,楊姐姐那樣倔的人,認定了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你沒打贏她,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重韞將臉扭到一旁,面皮發臊,微哼了一聲,語焉不詳。哼,被人打翻在地,又多加威脅,不得已簽下不平等契約這種事他才不會承認呢。對,沒錯,打死了都不能說!

所以蕁娘離開地宮之前,被重韞強行拉著手在一張紙上按了手印,那紙上的內容她掙紮半天都未能瞅上一眼,只是從重韞的眼神和姳霄嘴角的笑意猜出,那一定不會是一件好事。

她出地宮前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姳霄已經從那女屍身體裏出來了,她虛浮在半空中,楊鋆的胳膊環過她虛無的身體,溫柔地將她擁在懷裏。

生死相隔又如何?陰陽有別又如何?縱使這輩子都不能真正觸碰到你,都不能親手揭去你的紅蓋頭,可這樣就足夠了。

我不貪心,能像這樣擁著你,直到天荒地老,已經覺得是三生三世才能修來的莫大福分。

那一刻,蕁娘忽然懂得了,為什麽娘娘神一生都帶著紅面紗。

那哪是紅面紗啊,那分明是新嫁娘的紅蓋頭。她戴著著它,只為有朝一日她的良人能親手為她揭下。

半月後,蕁娘與重韞泊舟於三峽間,夜半睡至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一聲震天雷響。蕁娘從夢中驚醒,卻見頭上一線天空,朗月清風,星鬥映江,哪裏有什麽雷聲電光?

她躺在甲板上,迷惘地望著天空。

有一壺酒遞到她眼前。

轉頭一看,只見重韞挽起衣袖,衣襟微敞,面上有幾分醺然之意。他笑一聲,又嘆一聲,突然開口,語蘊蕭索。

“是天劫,那只聻的天劫。”

第三卷·金瓶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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