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頭馬上。◎

聽到李媽的話, 蘇意擡起的腳又放下，帶著疑惑看向李媽，又側頭看了林清許一眼。

“是這樣的, 我們老爺不喜歡見太多的生人，他只說了見蘇小姐。”李媽客客氣氣地微微躬身, 帶著歉意, “所以這位先生不能進。”

“可是，他是我的工作搭檔。”蘇意面露難色，看著李媽, 想通融一下。

把人晾在門外也確實不是楚家的作風, 李媽想了一下，擡頭看著林清許，聲音帶著歉意：“先生進去了, 也只能在前廳，不能同蘇小姐一起。”

“沒事。”林清許點點頭，帶著理解, “我在前廳等你, 你去和楚老師聊。”

林清許笑了一下，眼神安慰蘇意，清風明月疏疏朗朗。

“好，麻煩了。”蘇意朝李媽點頭示意。

進去後, 林清許停留在了前廳, 而蘇意則跟著林媽, 走去了後院。

秋衣正濃，粉墻處種著一棵柿子樹, 上面碩果累累, 紅彤彤沈甸甸的果實掛滿了光禿禿的枝頭, 是秋天最繁盛的景。

可後院的氣氛卻有些蕭條。梧桐的落葉飄飄灑灑落下，踩在泛黃的落葉上，是生命破碎的聲音，擾了這一院的寂靜。

梧桐落深院，鎖住的是滿地清秋和憂愁。

深院也放著一張梨花椅，楚軒就坐在上面，搖啊搖，抱著一幅畫，嘴裏含糊地說著什麽，小小的香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飄著裊裊的香。

李媽帶著蘇意穿過洞門，周圍是綠葉婆娑的竹子，來到楚軒的背後不遠處。

李媽躬身，聲音帶著恭敬：“老爺，蘇小姐到了。”

“好，下去吧，備茶水。”楚軒的聲音混著裊裊煙雲，帶著世事的滄桑，“蘇小姐，來這兒做。”

蘇意走過去，繞過梨花椅，石桌下擺著石凳，她坐下，看著面前的老人。

老人的頭發已經花白，因為養長，用一根舊得已經有些破的木簪淺淺挽著，銀白的發絲鋪在深褐的梨花椅上，膚色很白，眉目五官雖然皺紋叢生，也能看出年輕時的幾分驚艷。配上身上的白色的大褂衫，像極了仙風道骨的老仙人。

可眉眼裏卻沒有仙風道骨，而是帶著深深的眷戀、遺憾，愁意難消，纏纏綿綿，困人不淺。

“楚老師，您好，我是明城報社的蘇意。”蘇意坐下後，抓了一下手上的包，看向楚軒的目光帶著溫柔和尊敬。

“蘇小姐。”楚軒沒有將目光從畫卷上挪開，光透過淺薄的畫紙，能看出畫上的是一個人影。

“楚老師，這次來拜訪，是想談談采訪的事情。”

“你知道梨絮嗎？”楚軒蒼老的聲音響起，一雙眼終於移開了畫卷，看向蘇意，帶著看破世俗的清冷與滄桑。

而在看到蘇意淺笑顯露的梨渦時，蘇意看到楚軒眼中帶上了恍惚。

“梨老師，國畫和印章界的大師，您的愛妻。”蘇意在采訪楚軒前，找了許多資料，也將他身邊的人的身份和資料都看過了解了一下。

大抵是愛妻兩個字取悅到了楚軒，他的眉眼舒展幾分，聲音也帶上笑意，“你啊你，很懂得說重點。”

“和她很像，那樣機靈。”楚軒喃喃地說，像是要陷入回憶。

蘇意沒有聽清楚軒後半句說了什麽，只好坐在這兒不動，腦子裏回憶著當初找的楚軒的資料。

楚軒，一代國畫大師，精通書法，家中珍藏著不少古玩古畫，現住鳳寧鎮郊外的楚氏祖宅中。傳聞楚宅曲水流觴，亭臺樓閣，規模甚大，是從古時候便留下來的宅子，裏面珍品無數。楚氏祖上達官顯貴，風流才子頻出，這才得以留下如此殷實的家業。

楚軒有一愛妻，喚梨絮，是國畫和印章界叫得上稱號的人物，算是楚軒的童養媳，兩人舉案齊眉，和睦甜蜜。膝下有一子，和妻子出車禍早逝，留下女嬰楚泠然，由二人撫養長大。

“你想聽我這個老頭子講故事嗎？”楚軒沒有提采訪的事，只是躺在梨花椅上，慢慢地搖，飽經滄桑的眼透過霧霭，清泠泠看著她。

“如果楚老師不介意的話。”

“我看你投緣，想與你說說故事。”楚軒看蘇意這份小心翼翼的模樣，笑了起來，“你不必如此小心，只當聽故事便罷，就是傳出去，也沒事。”

“好。”蘇意眉眼乖順地應下。

而此時李媽也將茶水和點心端了上來，輕輕放在石桌上，沒有多餘的話，輕悄悄地又退下。

“茶水自便，隨意些罷，不用拘謹。”楚軒淡淡地說，抱著畫卷，滿是回憶的聲音落在鎖住清秋的梧桐深院。

“我與梨絮，算是青梅竹馬。他是父親給我找的童養媳，算過八字的。”

“小時候叛逆，總不喜歡被安排命令，於是在父親將她接到家裏來之前，我想了千萬種我總是逗弄她將她逼走的方法，結果一個都沒用上。”

“那時候見她，也是在這個後院，和乳母還有身邊的書童一起玩游戲，那時候乳母推了推我，和我說我的童養媳來了。”

楚軒的聲音像時光的沙漏，用沙啞滄桑的聲音，帶著蘇意一同回到那段回憶裏，往事一幀幀浮現在蘇意眼前。

時光的沙漏流動，泛黃破損的畫卷鋪展而開，畫面裏是眉目清秀稚嫩的富家少爺，一旁站著丫鬟乳母，烏泱泱一堆人，中心都在他的身上。

太陽暖烘烘的，院子裏的花也開得正盛，翠綠的竹子打下幾片陰影，竹葉在微風下輕輕動了幾下。

一位穿著華麗，打扮精致的女人從洞門裏走進，纖纖素手中還握著一只小手，一個女孩躲在女人身後，跟著女人一同走來，藏在女人身後瘦弱的身影時不時探出一雙眼睛，那裏面透著害怕和好奇。

小少爺停下了手中的游戲，聽到乳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小少爺，你的童養媳來了。”

那天的天特別的藍，配著粉墻黛瓦，墻頭馬上，女孩朝男孩抿嘴，彎起一個淺淺的笑意，梨渦嫣然。

“那是我第一次領悟書上的一句話。”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楚軒展開畫卷，伸手撫摸著上面女人的眉眼，“改一下罷，一見阿絮即斷腸。”

“後來知道的人都說我年紀小，不懂什麽是愛。不過愛不愛，他們都不在意，這是他們為我選好的童養媳，愛也好，不愛也罷，終歸這婚約是不能作廢的。”

“可我那時候卻無比感謝這天命一般的婚約，感謝那一眼的墻頭馬上。”楚軒看著相同的墻頭馬上，仿佛看到了當初朝著他淺笑嫣然的梨絮，“他們說我不懂愛，但我知道，從見到梨絮的那一刻起，我便覺得這世間沒有能比得上她的人了，我願意為了她付出我擁有的一切，甚至生命。”

楚軒緩慢地說著，蒼老的聲音像是透過了時光，活到過去，走過去，小心伸出想要握住女孩的手，帶著緊張，介紹自己的聲音也是磕磕絆絆。

兩人牽著手，再一起抓住時光的沙漏，走過那一段恬靜安然的時光，再度相守。

香爐的的煙裊裊飄著，越來越細，最後一縷煙逐漸消散在時光的長河裏，故事終將散場，將人拉回殘忍的現實。

“楚老師和梨老師的感情真的很好。”蘇意聽完，只餘下這一句感慨。

她聽說過兩人感情和睦美滿，卻沒想到細節之中，滿是愛意，也未曾想到，只是墻頭馬上的一眼，就讓一個富家少爺傾心了瘦弱貧女一生。

這是她見過最讓人震撼的一見傾心，愛意終生未歇。

“是啊，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聽完我故事的人。”楚軒說完，像是釋懷不少，好像開始接受梨絮已經離開人世這一個事實。

“我畫了一輩子的畫，卻只給我愛人畫過一副，這實在是遺憾。”

“我覺得，愛意越濃時，每分每秒都只想與人相伴，很難想到留下畫像或照片，畢竟生活中全是愛人的影子，哪怕沒有畫像和照片，也忘不了愛人的眉目分毫。”

“唔，”楚軒爬滿皺紋的手扶著梨花椅稍稍起身，腳踩著地，眼裏帶著驚喜，“阿絮也這麽說過。”

“我與你實在有緣，明天你來采訪吧，如果你方便的話。”

！

蘇意以為楚軒的采訪多半是懸了，畢竟從未有人能采訪到楚軒，一直都是由楚泠然代為采訪，而楚軒也一直沒提采訪的事，本以為都不行了，已經打算再約楚泠然的時間了，卻不想聽到了楚軒答應采訪的消息。

蘇意的杏眼亮著光，看向楚軒，笑意燦燦然：“謝謝楚老師！”

楚軒擺擺手，卻不想幅度有些大，手上的畫卷掉落在了地上。

啪——

地面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子，畫紙本就單薄，此時掉落下的沖勢碰上石頭，畫卷從中間斷成兩截，畫卷薄弱處也破碎成紙片。

蘇意輕呼一聲，杏眼睜大，帶著茫然和無措看著楚軒，她知道這幅畫對楚軒意味著什麽。

楚軒的動作停住了，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紙片，和斷成兩截的畫卷。

嘭——

蘇意看到原本躺在椅子上的楚軒起身跪倒在畫卷旁，蒼老的手輕輕顫著，摸上斷成兩截的畫卷，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啪嗒啪嗒掉下來。

“阿絮，阿絮，你是要離開我了嗎？”

“李媽，李媽！”楚軒仰頭閉眼，銀白的發絲在陽光下變得有些透明，木簪掉落，傾瀉而下，“送我回屋。”

楚軒已無暇顧及蘇意，被叫來的李媽看到眼前這一副場景，也是驚訝萬分，帶著歉意看向蘇意，似是想讓蘇意先離開。

“我先離開了，有需要的時候聯系我就好。”蘇意看著楚軒悲痛的表情，心裏也不好受，事情發生地太過突然，她此時說什麽也無用，只輕輕說了一句，便走了出去，讓李媽先幫楚老師處理。

最後又回頭輕聲提了一句：“采訪可以先拖一段時間，不急。”

蘇意走出洞門時，仿佛聽到了楚軒的哽咽哭泣，再走幾步就到了前廳，在木質闌珊燈影處，她對上了林清許的目光。

坐在前廳，茶盞剛剛落下。

前廳的桌木全是深紅色，陽光從門外照進來，堂前空中的浮沈清晰可見，是一米橘黃。光在林清許身上產生分界線，他一半沐浴在光裏，五官利落清晰，線條優越，一般陷落在暗處，是溫沈的冷玉。

對上蘇意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沐浴光的那面光影氤氳看不分明，暗處的唇角落在蘇意眼裏倒是清清楚楚。

毛衣領口有些大，林清許起身時，光順著毛衣領口一照，一抹淺淺光影在他下顎一閃而過。

作者有話說：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白居易

小酒在這兒說一下，蘇意作為記者，有她的堅守和初心，她善於聆聽，知人情世故，而和林清許的感情也是互相慢慢理解彼此見證彼此互相成長的過程，愛意是慢慢明白領悟和磨合的，這也是我設定不同小鎮故事的初衷。每個小鎮，每個人物都有他們的靈魂和故事（可能小酒筆力太淺沒寫出來，我會努力的！），這也會給這對有情人帶來不同的感悟。希望大家喜歡每個小鎮的故事。

馬上就要說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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