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欣鼓舞的靈魂。◎

林清許到的時候,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燈光攝影都已經就位，林清許坐在沙發上，西裝領帶襯衫, 五官優越出色，神色淡淡的, 沒有多說話可光是坐在那兒, 就俘獲了不少人的芳心。他架著金邊眼鏡，直對鏡頭，惹得攝影師老師都在心裏感嘆了一句, 這節目播出去, 顏值這塊兒就已經贏了一大半。

蘇意坐在另一側，將要問的問題和臨場會出現的情況都想了一遍，隨後看向攝影老師, 遞過去一個默契的眼神。

采訪開始。

適應主題的寒暄過後，就進入了真正的采訪環節。

一場好的采訪，總是能將問題放在每一句話中, 層層遞進讓人不覺得突兀。

蘇意：“我們了解過, 林老師很早就已經學習修覆文物了，那具體有多早呢？”

林清許：“三歲。”

蘇意知道林清許學習文物修覆很久了，但以為最早也不過是初中開始，卻沒想到比她想的要早很多。不只是蘇意, 場外其他人聽到也都很驚訝。

“這麽早, 果然天才都是從小就被發掘的。”

“太牛了。”

“別人的三歲文物修覆, 我的三歲穿紙尿褲。”

林清許看到蘇意眼神中的驚訝，勾唇淺淺笑了一下。

“當然不是三歲就會文物修覆。”林清許清潤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出來, “我也沒那麽神。”

“只是我從有記憶起, 被灌輸的知識就是文物修覆。”

“你們的啟蒙書可能是《三字經》, 我的啟蒙書是《裝潢志》、《文物修覆理論》等。”

談到這些時，林清許的眼中笑意變得更淺淡，嘴角勾起的線條已經捋平。這對他而言無異於將過去扯出來，帶著幾分血肉撕扯的痛意。

“想不到林老師這麽早就開始學了，實在是讓人驚訝。那後來，是什麽一直支撐著您堅持下來呢？”蘇意將耳邊垂落下來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露出瑩白如玉的耳廓，采訪的聲音知性又溫柔，“畢竟文物修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我大學以前，從來沒有什麽支撐著我，因為我的選擇只有文物修覆。”林清許的聲音稍稍滯澀一下，便又恢覆如常，“大學以後，支撐我的，是愛。”

薄唇微動，攝影師老師關註到林清許眼神的變化，特意給了一個特寫。在鏡頭裏，原來堆積著皚皚白雪的眸子發生了變化，在說到“愛”的時候，變得溫柔無比，可就像是沒有不帶刺的玫瑰，溫柔之下，又藏著幾分隱忍的悲慟，很細微，一閃而過。

蘇意聽到大學時，握著手卡的手不自覺攥緊了，粉嫩的指甲因為用力變得有些白，但沒人會註意到她這麽小的細節。

除了林清許。

他知道大學一直是兩個人的禁忌，就算要說開，也不能在這麽一個場合。太過激烈的回應，強行打開心扉給蘇意看，只會將她越推越遠。所以只能溫水煮青蛙，慢慢靠近，一點一點對她敞開，讓她一點一點發現。

換做往常，蘇意大概會順著林清許說的靠“愛”支撐而繼續問下去，但今天她有些猶豫了，她本能地不想提起大學，不論是當初的甜還是之後的苦。

林清許知道，主動為她解圍。

“文物修覆不只是漫長，還很枯燥。”林清許回應了蘇意當時的最後一句話。

“林老師也覺得枯燥嗎？我以為林老師會因為熱愛而覺得它可抵歲月漫長。”蘇意順著林清許的話問下去，將剛剛林清許說的“愛”歸結到了熱愛上，又適時調侃一句。

“當然。”林清許手指推了推下滑的眼睛，修長的手指在鏡頭下漂亮分明，黑色紋身一閃而過。

“我一直都覺得它很枯燥。一個動作要練習上千上萬次，可這才只是基本功。”林清許聳聳肩。

“我也了解過，文物修覆屆的前輩們在年輕時也都是練了基本功很多年，而且文物修覆的領域也很多，有瓷器，玉器，書畫古籍等，每個領域的基本功、技巧、方法都大不相同。”

“是的。”

“我記得林老師好像每個領域都有造詣，想必付出的努力只會多不會少。”

“很多前輩老師練習修覆的能力和時間都比我高出許多，我這點在文物修覆領域裏，也不算什麽。”

“從林老師和其他文物修覆屆的前輩身上，我都看到了一個詞，堅守。林老師您是怎麽看這個詞的呢？”蘇意掌控著整場采訪的節奏，讓其順著采訪大綱走下去。

“堅守，是文物修覆師的宿命。”林清許擡眼，清泠泠的一眼透過鏡頭，能望到人心裏去。

“文物修覆師這條路很漫長，很崎嶇坎坷，所以一旦確定了要走這條路，就要耐得住漫長的蟄伏期，忍得住一年又一年練習同一個動作。”

“雖然每年了解文物修覆的人也有一些，但到最後堅持下來真正走這條路的其實寥寥無幾。文物修覆師是一個小眾的職業，他甚至有些不適應這個快節奏的時代，因為他需要一年又一年枯燥機械的學習積累，並且這並不會給人帶來當代人想要快速取得的名和利，所以文物修覆師在一眾新興和傳統職業的碰撞潮流中，只會往下走下坡，變得越來越小眾。”

說到這兒的時候，林清許的神色有些惋惜，又像是料到了這必然的宿命，坐在沙發上靠著，手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著，像是歷代最後一位君王，端坐高臺，等待著自己早已知道的命運。

“但還是不想放棄，”林清許停下輕敲的修長手指，垂頭無奈一笑，“看現在國潮的興趣，許多年輕人對文化都有了不少關註。在這裏也謝謝明月報社和蘇記者，可以給我一個在這裏宣傳文物修覆的機會。”

“說來慚愧，文物修覆師這個職業，我起初了解到時，只是覺得它新穎又小眾，很獨特的職業，可是隨著我了解的加深，我倒後來只剩下敬佩。”蘇意的眼裏像是有星星，她看著林清許，聲音帶著敬意，“文物經過時間的漫長廝磨，被考古學家挖掘發現，出土時或多或少都會有著破損，而文物修覆師就是這些古物的醫生。”

“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樣的經歷，我記得，有一次我去逛博物館的時候，總是看到一些展櫃裏的文物缺失了，展櫃裏是空蕩蕩的，上面附了一張紙，漆黑的大字寫著'文物破損嚴重，現正在修覆'等字樣。如果沒有文物修覆師的存在，那麽許多文物我們都無緣得見，難以見證千年以前的藝術文明，難以跨越時空和古人對話。”

“文物修覆師就好比橋梁，是現代與古時的橋梁，他們用他們畢生的精力和學識能力都奉獻給文物修覆，將這座橋締造地堅強頑固，隨後帶著一件又有一件千年以前的文明使者來到現今的人間，讓千年底蘊得以保留傳承，讓我們也能夠一直感受千年前的韻味，和其對話。”

“所以今天很感謝林老師能夠將文物修覆帶到我們的視線裏，也很敬佩感激一代又一代文物修覆師的不懈努力，將越來越多破損的古物帶到我們面前，帶到這個世界。文明得以接軌，底蘊得以傳承，風光得以領略，我相信，以後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文物修覆的。”

蘇意說的這番話是發自心底的，她溫柔清甜的嗓音在說這些的時候充滿著堅定和敬意，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就像在發光。

“謝謝。”林清許看著蘇意，他本以為他足夠喜歡蘇意了，卻發現，就在剛剛，他的心又塌陷了幾分，他還能更喜歡她。

喜歡她歡欣鼓舞的靈魂。

她說出了他的心聲。

他們在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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