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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黨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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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寵徹底終止了行程,掉頭回家。

因為崇禎確實處罰了黃紹傑,將他降職外放了。

何如寵知道,黃紹傑是因為他而走人的。

在這個世界上,走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黃紹傑希望崇禎要溫體仁走人,崇禎卻讓他走人。

原本,崇禎是希望何如寵來京的,何如寵走到半路上卻選擇自動走人。

該走的人不走,不該走的人卻走了,百官們長嘆唏噓。

該走的人不走,不該走的人卻走了,溫體仁心中竊喜。

只要首輔的位置一直空在那裏,那就是他溫體仁的勝利。

內閣再有沒有一個人位居溫體仁之上,那他不就是事實上的首輔嗎?

雖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可這個世界上,名不正則言不順的事太多了。

存在即真理。

溫體仁要掌握真理。事實上,在如今的大明,也只有溫體仁才能掌握真理——有他在內閣,誰敢過來做首輔啊?!

但是——溫體仁突然感受到了一絲怯意:我這樣的霸氣,皇上到底能夠容忍多久呢?召何如寵進京可是皇上下的旨意啊,現如今我的霸氣夭折了皇上的旨意,何如寵不敢進京,令皇上很沒面子,我……我這不找死嗎?想到這裏,溫體仁的汗立刻就下來了。而就在這個時刻,崇禎找溫體仁談話了。

說是談話,崇禎卻一言不發。

很多時候,一言不發比滔滔不絕更可怕。

滔滔不絕是對某種想法痛快淋漓的表達,而一言不發卻是對某種想法藏而不露的表現。

一個皇帝一言不發,那絕對不是什麽好事啊……

崇禎縮在一團巨大的陰影背後,就像一只慵懶的大貓。別看這貓漫不經心,可他一旦發飆,那可比老虎厲害多了。

何如寵不來,這內閣的事你說怎麽辦?

崇禎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一切按皇上的意思辦。

溫體仁小心應對,不敢說錯半個字。

按我的意思辦?我可是叫何如寵來京的,可他不來了,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何如寵抗旨,臣以為他這是目無聖上,應當……應當……

應當什麽?

應當嚴辦。

崇禎從那團巨大的陰影背後走了出來,走到溫體仁跟前:嚴辦?你的意思是殺了他?

目無聖上,罪不容赦。

崇禎又走了兩步:那殺了他,內閣誰做首輔呢?

溫體仁:一切按皇上的意思辦。

崇禎回頭看他:我看,還是按你的意思辦吧。

溫體仁立刻下跪:臣……臣不敢。

崇禎:溫大人過謙了,你說現在這內閣,除了你,誰敢出頭做首輔呢?

溫體仁大駭:皇上,臣請求辭去次輔之職,離開內閣,以為能人鋪路!

崇禎訕笑:以為能人鋪路?是能人就應該殺出一條血路來!可他何如寵不是能人,是軟蛋!軟蛋!我……我看走眼了啊……可我大明,能人究竟在哪裏呢?

溫體仁:皇上千古聖君,能人四方來投……

崇禎:千古聖君?我要是千古聖君,你的腦袋早就搬家了!

溫體仁:……

崇禎:說什麽能人四方來投,我大明哪有能人?除了你溫體仁是能人,還有誰是能人?!

溫體仁:……

崇禎:所以,這內閣首輔還非你當不可!

溫體仁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說的是……真的?

崇禎長嘆:我這也是被逼上梁山,沒有辦法。你溫體仁是搞過黨爭,可我大明還真離不開你。誰叫你是……能人啊!

溫體仁感動地道:皇上,體仁……無地自容啊!

崇禎:這朝廷,我算是看明白了。去了周延儒,黨爭還是陰魂不散。要是去了你溫體仁,黨爭就沒了嗎?不可能,絕不可能!黨爭照樣健在。你們天天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可依我看,這黨爭比皇上長壽多了。從古到今,有哪個皇上一萬歲啦?沒有,超過百歲的都沒有!倒是黨爭,千古綿延不絕!有人心的地方就有黨爭啊!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兩天,天天有人沒事找事,要去掉你溫體仁,你以為他們都是公忠體國啊?錯!這背後,都有周延儒這個老不死的在操縱!包括那個何如寵,一夜之間百官競推,他何如寵真有那麽好,讓百官一夜之間如此團結?還不是周延儒在搞鬼?!要讓姓何的上來壓著你溫體仁?這朝廷要是由著他們這麽搞,還不糟糕腐爛透頂?啊?!所以,我決不能讓他們得逞!我要讓他們知道,這天下還是我崇禎的天下,不是他周延儒的天下!想跟我鬥,門都沒有!……

在崇禎頗為投入的絮絮叨叨聲中,溫體仁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帝王被權力與欲望扭曲的心理軌跡。這是一個皇帝最不為人知的心理迷宮所在,溫體仁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來的,他更不知道該如何走出去。皇上將他帶到這樣一個地方,對他貌似貼心,給他看一個做臣子不應該看到的一切,這是福還是禍呢?皇上會對他永遠貼心嗎?溫體仁不敢肯定。他只知道,在皇上千回百轉的一念之差中,他成為了內閣首輔。這也意味著,從此以後,他將不容置疑地成為百官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而他唯一的靠山,則是這個不按常理出牌、多疑自負的皇上——崇禎皇上。

他的命將會怎樣呢?

內閣首輔溫體仁從已經下野的周延儒搞鬼事件中悟出這樣一個真理:落水狗是要痛打的,不僅要痛打,還要打死。

那麽當今之世,除了周延儒,還有誰是落水狗呢?

錢謙益絕對算一個。

溫體仁心裏明白:這是一個含冤的落水狗。所謂錢黨雲雲,他太清楚是什麽回事了。

一個人心裏有冤屈,必定有仇恨!

錢謙益卷土重來未可知。

一個人心裏有冤屈,旁人必可憐之。大明的官員都看在眼裏呢——想當年,錢謙益是怎麽被溫體仁、周延儒搞下去的,不說大家也清楚。

所以錢謙益不能存在。他的存在會成為一個警示、一面旗幟——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是置敵於死地而後自己才能生啊。

錢謙益已經在老家常熟閑居了七年了。他以為自己可以老死故裏——在這樣的時代,老死故裏也是一種幸福!

但是有一天,常熟縣衙門的師爺張漢儒卻告了他的禦狀。張漢儒不愧是師爺裏頭的一把好手,寫起禦狀來那真是化筆為刀,鋒利無比。張師爺說錢謙益和他的門生瞿式耜居鄉不法,操人才進退之權,握江南死生之柄,共有罪狀達五十八條,通計私吞贓銀達三四百萬兩之多。

很快,錢謙益和瞿式耜就被逮了進去。逮進去以後,錢謙益才明白,敢情這是溫體仁秋後算賬啊——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溫體仁的索命刀還是從遙遠的京師斜斜地穿刺過來,直抵錢謙益的命門。

在這樣的時代,老死故裏真是一種幸福啊!錢謙益百感交集。

在獄中,錢謙益連上兩疏,向皇上痛陳溫體仁的險惡用心,崇禎不理。緊接著,江蘇巡撫張國維、巡按路振飛也上疏為錢謙益等鳴冤叫屈,崇禎還是不理。

皇上還是成見太深啊!難道皇上真的不知道,真正在搞黨爭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內閣首輔溫體仁嗎?難道真如京城百姓所說的——崇禎皇帝遭瘟(溫)了?

但是,一個皇上怎麽可能遭瘟呢?錢謙益突然覺得,肯定是溫體仁在其中做了手腳。那麽,一個內閣首輔,在皇上和他的報覆對象之間,又能做什麽手腳呢?

奏疏!肯定是奏疏出問題了!錢謙益豁然開朗一奏疏進了內閣,要不要票擬、怎麽票擬,這裏面大有文章!有溫體仁這個老狐貍在內閣把關,他的奏疏皇上怎麽看得到呢?他的情況皇上又怎麽能準確掌握呢?

錢謙益決定另辟蹊徑。他在獄中委托他的恩師孫承宗之子去求援於司禮監太監曹化淳,讓曹想辦法面見皇上,以陳其冤。

錢謙益認為,雖然他現在落難了,但曹化淳不會見死不救。

因為錢謙益曾經為前司禮監太監王安寫過碑文,也算王安的一個舊友了。而曹化淳出自王安門下,於情於理,曹化淳不能見死不救。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司禮監和內閣一向水火不容,互相眼紅對方權力大,整天想方設法找對方的不是。現在如果錢謙益一案涉及內閣黨爭的話,司禮監是樂見其成的。於公於私,曹化淳不能見死不救。

但曹化淳卻很猶豫。

見死不救雲雲,那都是冠冕堂皇的說辭。問題的關鍵在於,在溫體仁聖眷正隆的時候出擊,扳不倒他就意味著曹化淳自己要被扳倒。

因為這中間站著個錢謙益。錢謙益一黨禍害朝廷,那是皇上多年前的定論。自己如果貿然介入,弄得不好就成錢黨的新黨員了。

因此說到底,他和溫體仁之間就是一個拔河游戲,力大者勝,僅此而已。只要溫體仁不主動挑釁他,他是不會輕易開拔的。

但是溫體仁主動挑釁了。

錢謙益的一舉一動溫體仁都看在眼裏,錢謙益求援於曹化淳他也非常清楚。溫體仁認為,曹化淳是一定會出擊的。

是個人就會出擊。

雖然太監曹化淳不是個太完整的人。

彼不動,我不動;彼欲動,我先動。

溫體仁決定先發制人。他指使陳履謙捏造流言並上匿名帖子,說錢謙益拉攏曹化淳要打擊溫體仁,接著又要王藩出來自首,誣陷錢謙益出銀四萬兩委托周應璧去求援於曹化淳。溫體仁此舉意在一箭雙雕,在搞倒錢謙益的同時把曹化淳也搞倒。

曹化淳終於出擊了。

事實上不出擊也不行了,因為溫體仁要火燒連營!他主動向崇禎請旨,表示要徹查此案。崇禎不動聲色地同意了。

事實上,崇禎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一個人,他連自己都不信。雖然在某些時候,他又是非常自信的皇帝。

他覺得,查查也好,把一切查清楚了,大家明明白白、幹幹凈凈做人。

真相很快就大白了。陳履謙招供:張漢儒狀告錢謙益、王藩出面自首誣陷錢謙益以及他捏造流言說錢謙益拉攏曹化淳要打擊溫體仁,這背後都是一人的精心謀劃。這個人就是溫體仁。

這個人就是溫體仁……這個人就是溫體仁……崇禎接過曹化淳的偵察報告,默然不語——他要好好地考慮一下,該怎麽收拾溫體仁,收拾這個令他一再傷心的人。

溫體仁搞黨爭他並不意外,意外的是溫體仁對一個離開政界多年再也無心仕途的老人搞黨爭,這無疑凸顯了他的野心——他已經是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該走的人都已經走光,他還想幹什麽?難道想做皇帝不成?溫體仁對錢謙益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人大開殺戒,刀鋒隱然掃到司禮監太監曹化淳,這既是對滿朝文武的誅心之舉,又是對我崇禎的大不敬啊——司禮監是我用來監督你內閣的,難道你想擺脫我的監督不成?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

崇禎終於想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德才兼備是最有分量的四個字,也是不可拆分的四個字。

溫體仁就把這四個字拆了——他哪有什麽德啊,他是在以怨報德!

不錯,他是有才,但一個無德的人越有才就越危險——無德無才不可怕,怕就怕無德有才!

崇禎憤怒地想到:他奶奶的,我看上了他的才,他看上了我的座,這完全是不平等交易嘛。

大明可以說不!大明的皇帝更可以說不!大明可以沒有內閣首輔,不可以沒有皇帝!因為這江山是皇帝的,永遠是皇帝的。

現在,這個姓溫的可以開路了,離我越遠越好。我不殺你,我要你羞愧而死。你會誅心,我也會啊。

崇禎一道諭旨,徹底擺脫了他和這個男人在行政上的一切關系。溫體仁有沒有被誅心,那真是天知道,但是有些郁悶倒是真的。溫體仁在被廢黜的第二年病死在家中。崇禎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覺得在大明,他還是能掌控一切的。起碼,他可以掌控所有人的命運,遠的有魏忠賢、袁崇煥,近的就有這個溫體仁。

但是,我能掌控國運嗎?夜深人靜的時候,崇禎會偷偷這麽想。這時的崇禎是不自信的崇禎。

也難怪他不自信,因為在西北,那個黃土很多、十年九旱的地方,這兩年開始有些蠢蠢欲動,一些人不務正業嘯聚成群,幹起了和聖祖皇帝差不多的勾當。他們會成功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不過當年的聖祖皇帝是成功的。

一切取決於國運、民心。那麽,我能掌控國運、民心嗎?問題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老問題。崇禎肯定又否定,否定又肯定,就像一個勤於思考卻又優柔寡斷的哲學家,始終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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