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菡作為賈炎的妻子，但因為賈炎在此事上的作為，兩人終於發生了齟齬……此事暫且按下不表，倒且說說當日城破後王青瑤的去留。

小小的庭院，刀劍無痕，而斷開的竹葉便似春絮般飛舞飄落。入耳的，是譬皮肉綻開的抽氣聲，可以想象，外間已然鮮血橫流……

王青瑤走到庭院的回廊上，眼看著這紅綠相雜的場景，心中已生死心。魏人暫停頓住手中動作，而看向王青瑤的眼中則充滿了警惕之色。

整個小院最終走出的不過五人——除了王青瑤和倚竹倚香外，眾多王氏護衛便只剩了兩個。偏道虎落平川便也罷了，王青瑤等人便是想要以身殉道也不曾尋到機會，魏人似乎更寧願看到他們黯然地看著身後庭院被一場熊熊大火吞噬的情景。

青山綠水，何處不是歸所？暗衛的屍身同這滿院的翠綠長竹火化在一處，而他們的義舉則與這場大火一道留存在了王青瑤等人的記憶當中。

這世間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是人們能夠實實在在地緊握在手中的呢？王青瑤不知道。一直以來，她所奉行的都是事在人為，成了固然好，倘若敗了便坦然接受結局。然而今日、今事，她卻無法做到真正的釋懷。

王青瑤再次淪為俘虜，並被梁人暫時關押到了泗淮當地的牢獄之中。再之後，她便見到了曹晃……

王青瑤原本以為，魏人虜她卻不欲殺她，不過是想留著她的性命，以示羞辱罷了。但因這場重逢，王青瑤幾乎是被動地作出了一種決定：她將以俘虜的身份隨曹晃去到大都。

“去看看北原上的風景也好……”王青瑤口中這般應答，可心裏卻另有了一番計較，而她產生這計較的起因則在於：柳映菡攜賈炎投水明志，激起人言紛紛。

她不知曹晃竟還關註過柳映菡作為樓修文紅顏知己的身份，但當她聽到曹晃漫不經心地將柳映菡投水之事告知自己時，王最先關註的僅僅是這件事的結果。

“結果？”曹晃呵笑了聲，道：“自然是沒有死成。”

察覺到王青瑤稍松了口氣，曹晃卻又緊跟著諷刺道：“賈炎是個貪生怕死的，若說在他身上擔一個忠君愛國之名，又或者與柳映菡鶼鰈情深的言論，他都不是那塊料。柳映菡倒是嗆了不少水，本以為她一個秦淮女子，怎麽也沾了幾分水性……”

“陛下不必這般嘲諷於人。”王青瑤淡淡地擡起眼，道：“我只是好奇，他們既然選擇投水明志，城中百姓又議論紛紛，陛下新占泗淮，為何會容忍他們這樣的舉動？”

“若說陛下胸懷寬廣，才是真正的諷刺……所以，陛下可願告訴我其中緣由？”

曹晃微楞了下，銳利的眼中折射出一種覬覦之色，“不得不說，王青瑤你可真是個紅顏禍水！若朕說自己留柳映菡一命，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可相信？”

王青瑤搖了搖頭，失笑道：“這種話，陛下說給自己聽聽便就是了。”

“果然瞞不住你。”曹晃呵笑了聲，撫掌說道：“朕已經決定撤軍回北魏了……”

“為何？”王青瑤聞言已不由得凝住了眉，緩緩啟唇：“難道是援軍到了？”

曹晃斜瞥了她一眼，稍稍將身體側了過去，口中諷笑道：“你也不必太高興，你如今的命可全在朕手中呢。你父親、陳少將軍所率之部與我軍在泗淮城外發生了激戰，令我軍傷亡慘重……魏軍既然北撤，泗淮之地便會被梁人收覆，賈炎的舉動照樣逃不開一個死字。”

王青瑤面上毫不遮掩的欣喜之色落入曹晃眼中，實在教他意難平，是以他輕嗤了聲，道：“道說你紅顏禍水你還偏不自知，你父親與陳宇鴻他們此次北行，其實是違抗皇命了的……”

“紅顏禍水這詞如何能這般用？”王青瑤說及此處，卻才發覺，如果事情當真如曹晃所說的那般，在這件事上她的確牽累了父親他們——朝中總會有人以此為把柄攻擊王陳世家的，便是擊退外敵又如何？

且這不是最重要的，幾乎在下一個瞬間，王青瑤便意識到，她的生死竟還關乎稅制改革之策。她本無意這般，可今時今日，終究成了這樣的局面。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王青瑤在問出這話時，舌尖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她輕吸了一口氣，才接著問道：“或是在我父親攻城時，殺我洩憤？又或者將我作為俘虜，押至北魏，以羞辱南梁子民？”

曹晃的眼神閃爍了下，旋即又恢覆至往常那般淩厲，只他話音輕笑：“朕既已決定退兵，又何必等到梁人來攻城？且王青瑤你應當清楚，此番是朕主動退兵，既有滿車的金銀綢緞、禾粟井鹽，南攻的目的已經達成。寒冬之時，北原上的牧民可以安心度日，等待暖春的來臨。”

聽聞此言的王青瑤不禁微怔了怔，她如何不懂，魏人之所以覬覦南梁之地，便是因為這片土地上能種植出成片的水稻，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工匠掌握著最好的印染工藝……

當然，曹晃選擇攻梁亦存了轉移魏國內部矛盾的動機在，否則也不必親自南征。選擇退兵，不過是暫時的，他日時機成熟，曹晃依舊會選擇南伐！

“王青瑤，這一回，朕且讓你自己擇自己的退路。”曹晃忽地將自己的身形朝王青瑤欺近了些，帶了薄繭的手指將王青瑤的下巴輕輕擡起，而輪廓分明的面龐上則掛著一抹輕浮的笑意，道：“你若想回南梁也可以，朕自然讓你全身而退，不過為了使朕反覆不定的性子在梁帝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少不得要挾南梁出些東西來贖你……”

“雖都是些身外之物，可南梁究竟願不願意交換，朕卻不知道了。最主要的是，你應該不想回南梁去吧……”曹晃嘴角的弧度擴大了幾分，只看著王青瑤那雙瞪大的眸子，不禁輕輕咂舌道：“你便這般瞪著朕也沒用，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回了臨安，將會面臨什麽！”

無論如何掙紮，終免不了淪為俘虜，北上魏都麽？王青瑤絕望地閉上了眼。

為了達成心中所願，王青瑤在成全了許多人的同時，卻也免不了失信於人。比如她曾與樓修文約定好的，在外祖父壽辰時趕去吉昌拜壽，比如等樓修文高中之日，看他在臨安長街恣意游馬，比如教王沖習字，盡心盡意地護他長大，比如守在父母膝下，守得歲歲平安，再比如王樓兩氏的婚約……

原來，她心中竟還裝了這許多不平之事。

但她終究是慶幸的。

父親在魏人南侵時抗命，為公也好，為私也罷，朝堂之上再不會有言官彈劾，而據曹晃所言，梁軍進入泗淮城後，柳映菡便離開了賈炎，輾轉到鎮江，與駐守在那裏的陳宇鴻重逢……

至於樓修文，青瑤便難知道他的消息了。

冷風呼嘯，將簾縫口刮得嗚嗚作響，王青瑤輕輕掀起那車簾的一角遠眺，可青山迷蒙，她已看不到故鄉的景象……

王青瑤眼角有些泛疼，而同車隨身服侍她的一名侍女已忙聲開口勸她：“公主快些將簾子放下來吧，當心受寒。”

公主？這稱呼實令王青瑤心怔……是了，青瑤想起來，明宗皇帝為了遮掩她為魏人所虜的恥辱，特地加封她為公主，旨達四海，道說北行只為結秦晉之好，使邊境烽火平息。

當真諷刺！可無論世人信與不信，王青瑤都知道自己的後路被截斷了——即便有朝一日，她費盡心機百般籌謀，又或者曹晃對她生出厭棄之心，而令她能夠安然無恙地離開大都，這世間已再難有她的容身之所。

回到南梁？

王青瑤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道：“屆時修文或許已躋身相位，但與他並肩而立的妻子卻非是我。一個俘虜成為和親的公主，王樓兩家的婚約怎還會作數？”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王青瑤最後深望了眼車外廣闊的田野，呢喃說道：“或許這幾年我不過是做了個夢罷了……夢中的我尚在吉昌江府，入眼的是雨幕重重，鼻間滿是青梅的甘甜味道，真是美好，可這夢終究到了醒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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