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但人心卻如爐上的水一般，直處於沸騰未歇的狀態。

從闕樓離開後，賈氏不是沒有試圖從王青瑤這裏知道什麽，但顯而易見，王青瑤對多餘的猜度之語依舊半字不曾吐露，她的神情有些疲頓，一如病中的嬌弱模樣。

賈氏終識趣地閉了口，任由馬車搖晃著她有些疲累的身體。青瑤也假寐了會，但對面王徽暮灼然的目光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青瑤心裏低低嘆了聲，怪道自己此時才反應過來，“因著蕭沐恒發生這般重大的事，賈氏暗中為王徽暮所布下的局也落空了，這無疑會讓王徽暮耿耿於懷吧，而與此同時，是對心上人的深切擔憂……”

青瑤心裏清楚，王氏二房與臨安賈氏之間的裂痕已經愈拉愈深，雖同為一主效力，但兩者所占的份量是不一樣的。太子妃賈沁雖然被陛下和皇後娘娘規限，可到底身懷皇嗣，尊榮無比，若他日蕭沐恒真的登基為帝王，其地位將難以動搖。

賈氏所求，是親子王茂英能得以承襲永昌侯府的爵位，徹底掌握整個臨安王氏，但這樣的想法，卻因為王青瑤和王茂彥重回臨安所形成的局面而變得虛幻起來。一個兵部侍郎，一個熙華縣主，於臨安王氏確是宛如知秋之葉的存在，有幾個中庸蹉跎的旁支也停下了觀望的腳步，向王氏大房傳達了“友善的信號”。

這樣的局面對賈氏而言，自是十分不利的。她擔心自己再不出手，便會失去轉圜的機會。好在，王徽暮是願意的……賈氏原本相中了王氏旁支中一個名喚綠蕉的女孩兒，打算將其送入宮中，卻被王徽暮以“籌碼不夠”為給反駁了去，甚至自告奮勇，願意成為王氏二房的籌碼……

賈氏最終答應了王徽暮的請求……骨血親情成為籌碼，賈氏已無言為自己開脫。

誰的心會比誰更涼？

青瑤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賈氏究竟布了怎樣的局，但有一點她卻是十分肯定的：賈氏從來是一個只註重結果的人，無論使用什麽樣的計策，她都會盡力讓王徽暮達成所願。這般想著，青瑤的心裏便不自覺地泛出一絲悲憫，但她同時也生出一抹慶幸來——好在，王氏二房選擇的是太子，甚至選擇與臨安賈氏相互角力。

同出一脈，卻終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這便註定著，只要永昌侯府的爵位不曾定下，大房與二房的人心便會背離地愈來愈遠，無論被撕裂的傷口有多麽地觸目驚心。

……

臨安王氏的傷口是預見性的，但眼下蕭沐恒的傷口卻是現實的。

賈沁已然哭得像個淚人，但因為明宗皇帝和謝皇後在場，她才不得不緊壓住自己的抽泣聲。暈沈的腦海中，蕭沐恒撲身相救王青瑤的情景不斷地重演、掠過，眼看著蕭沐恒寬闊的背上黑的、紫的一片，賈沁便覺心頭浮起一陣窒息感。

“她在你心裏便如此重要麽？你甚至願意舍身相救於她。”沈重的嫉恨之感，仿佛陰夜裏踽踽獨行的幽魂一般，吞噬了人最後的那絲清明。

謝皇後心中亦是不忍，但看著賈沁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樣，撫慰道：“你如今已是個快要做母親的人了，遇事定要沈穩些。太子負傷，原應由你侍奉在旁，但你已近臨產之期，心神不得大意，便還是好好待產吧，太子的起居便由內侍打理。”

“謝母後關心。”賈沁勉強一笑，漸漸地止了眼中的淚。進宮後接二連三地經歷了這麽多波折，她已然不再懵懂，也漸漸學會了拿捏分寸，甚至戴上了虛偽的面具。

賈沁沒有多問聽賦樓之事的後續，不僅是因為她明白自己不宜多問，還因著她篤定，蕭沐恒的“苦肉計”所引發的餘波都會照著預設的情景發展……

“但這真的只是“苦肉計”麽？”賈沁定定地看著蕭沐恒臉部堅忍的線條出神，一遍遍地在心裏問這個問題，但沒有人對她有所應答，清冷的心緒不斷地縈繞著，似乎片刻之間便已凝結成密不透風的蛛網，使她與蕭沐恒之間隔了一層朦朧。

聽聞蕭沐恒的情況已漸漸穩定的消息後，帝後二人才稍稍舒了舒眉間緊繃的線條，離開了東宮。

……

夜風似乎比雪日裏的更為寒涼，這讓明宗皇帝甚至感覺到暮年已近。

謝皇後輕瞥著明宗皇帝的神色，心裏亦是一沈，她緩了腳步，凝聲輕道：“陛下，臣妾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明宗皇帝沒有應話，只繼續沈默著，就在謝皇後幾乎以為他並沒有聽清楚自己的話而打算岔言時，明宗皇帝去卻輕輕地道：“你說吧……”

謝皇後深深地看了明宗皇帝一眼，隨即眸光輕轉，“太子負傷，陛下允了燕王和秦王共同理案，這是為什麽？”

“燕王顯然是被無辜波及的，陛下讓他主理此案的緣故，臣妾看得明白。可為什麽會讓秦王牽扯進來？”謝皇後頓了頓語氣，繼續說道：“陛下既不信秦王，為何還讓他參與其中？”

“那是因為燕王請命。”明宗皇帝語速很快地打斷了謝皇後的問話，可緊接著話音卻又一頓，重新轉為舒緩，“再說燕王的確很少辦差，於政事沒有什麽經驗。幾個皇子中，就數他最為閑散，朕擔心他為下屬欺瞞而不自知，查案不力……”

“燕王果真如此不得力麽？”謝皇後輕輕挑眉，沈聲道：“為了查清案情，以報太子相救之恩，同時為了試探別的皇子是否與此案有所牽扯，故而請命，燕王心思玲瓏，哪裏有半分不得力的模樣呢？”

“陛下也是因為心中存疑，所以才允了燕王的請求，不是麽？”謝皇後終於頓住了腳步，轉身定定地看著明宗皇帝，“可陛下可曾想過，您的試探落在其他皇子心裏，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聞言，明宗皇帝的眸光不由漸寒，但他臉上的神色卻是實實在在地僵滯住了。謝皇後的言辭已不再婉轉，甚至帶了幾分指責的意味，“沒有實證的猜度，便連忠誠的臣子也會心生寒意，那麽所謂的親子呢？若事情並非他們所為，陛下當如何自處？就算事情當真應了陛下的猜度，您又打算如何處置？”

心生寒意麽？

明宗皇帝心裏徒然一陡，驀然想起幾年前的斂取軍資案來。他記得自己當時還相當慶幸，沒有冤枉王茂彥，可眼下轉了情境，卻也想到因為王茂彥待罪候審離開淮南，前方無主將相守，魏軍突圍成功的事情來……所以那是依律行事，還是他疑心甚重？

王茂彥依舊鎮守前線，應說明了前者，可江元灝辭官歸隱，又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心生寒意？

明宗皇帝動了動發白的嘴唇，龍眸裏的寒色終徹底地迸發出來，沈郁的氣氛終於直轉冰點，“皇後……”

謝皇後心裏微顫，但她的神色卻是堅定異常，她恭敬一禮，鄭聲道：“陛下請鑒，臣妾不願陛下陷入尷尬的境地，也不願皇家的威嚴受到冒犯，所以才說了這番話……”

“臣妾沒有子嗣，卻也希望皇室安穩繁榮。”謝皇後輕輕啟口，“無論如何，臣妾都希望在這件事情上，陛下能以實證為據。”

她字字鏗鏘，所言所諫都是為了讓他回轉心意，而她無子，更沒有理由去偏袒任何人……

眼見得她眸泛淚光，明宗皇帝的心神終是稍動，“皇後所言，朕記住了，定會據實處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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