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許多人都去看了熱鬧，濟世堂裏前來瞧病的人不過零散的兩三餘人，反倒是值夜的大夫與藥童往來忙和著。

“大夫，她的傷怎麽樣？”見瞧病的大夫左右凝視片刻，卻始終不發聲，樓修文終出聲問道。

大夫這才松開青瑤的手，語氣詫異地道：“無礙，只她的手並非灼傷，只是皮肉有些發紅罷了，應是外力拉扯所致。”

“外力拉扯？”青瑤心中低喃一聲，接著便像是回想起什麽事情一般，擡眸橫了樓修文一眼。樓修文難得心生訕訕，而一旁看病的大夫見兩人打著眼色，不禁沈聲一嘆，看向青瑤的目光裏已染了一層惋惜之色……

青瑤心裏忍不住低低發笑，這樣的情形今晚已發生了兩次……

大夫最終還是給青瑤開了治傷的膏藥，樓修文黑沈的面色也漸漸地緩和下來。

兩人本想依照約定去燈市逛逛，可到底出來已久，且因著聽賦樓下發生的一幕，青瑤也需回去與祖母報個平安——即便賈氏或許並不是真的關心她這個孫女，即便賈氏想知道的不過是青瑤與蕭沐恒之間所發生的種種。

念及此處，青瑤心裏不由生了絲煩悶，她清眸斜瞥，便看到廊角裏掛著一只青蓮花燈，做工精致不說，裏間的燈芯似乎也不止一枚，位置也安排巧妙，遠看著竟似一顆顆飽滿的蓮子般，活靈活現。

大夫看出了青瑤的心思，臨出門時，使了一小童將那只青蓮花燈送給了青瑤。兩人連忙謝過，青瑤怪覺得不好意思，難不成她今日額頭上直寫了“我被欺負了”幾個字麽？

樓修文沈默半晌，側頭見青瑤一副欣喜雀躍的模樣，啟聲輕問道：“你的手當真沒有什麽問題麽？”

“無妨的。”青瑤面上含著淺淺笑意，瑩潤的眸子靜靜地看向樓修文，仿似餘暉輕灑於湖面的柔和。

嘴角微微抽動了下，樓修文原本想說些什麽，卻因為眼前的安然而靜默下來。他淡淡地笑了笑，隨手接過青瑤手中的青蓮花燈，稍稍走在前面。

“這時候闕樓的宴會恐怕已經結束了，聽賦樓也斷然不會安生。出了這樣大的事，宗室勳貴自不會認為這是一場普通的事故，他們可能會問你一些問題。”折回正題，樓修文的神色已然多了抹鄭重。

青瑤微微頷首，“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今晚的事情本就蹊蹺，而我也懂你的意思，保持沈默、一問不知或許是最穩妥的法子。”

聞言，樓修文深邃的瞳孔不由輕縮了縮，挑眉問道：“你當真發現了什麽？”

青瑤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卻又搖了搖頭，“我察覺到那突然起火的旌旗有一種奇異的味道，橫桿也有問題，我也能篤定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局，只我深陷局中，卻不見得有破局的法子。那旌旗已經被燒毀幹凈，大蟲已被射殺，即便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恐怕也不能構成實證。”

“不能構成實證，就會演變成猜疑。”王青瑤低聲喃喃，語氣裏飽含無奈。

樓修文輕輕皺眉，沈吟著道：“太子負傷、燕王受困，此事沒有蛛絲馬跡還好，可若當真查出什麽，也只會使人往陰暗之面想去。尤其壽王在韓家的支持下漸漸勢大後，與太子已幾成對立之勢，臨安城是權利相爭的中心，重新回到這中心的秦王也可能會成為貴人心中的陰雲一角。”

“暗中角力並不可怕，貴人甚至也默許這樣的行為，但兄弟相殘，這卻是貴人所無法忍受的。”樓修文話音十分低沈，正如頭頂上方所懸的天幕一般。

青瑤思量半久，終搖頭輕聲道：“我會選擇告知我所知道的，但縹緲而沒有根據的話我卻半個字也不會多說。”

“貴人心沈如海，莫說他並不會將自己的猜測表露於面，沒有根據的權衡，他卻比誰都相顧利益兩字。我們何必杞人憂天？”青瑤說這話時，語氣定定，並無半分嘲諷之色，不過就事論事，但樓修文卻能感受到青瑤的落寞。

青瑤若刻意隱瞞，事情固然不會波及到她身上，但局已布過，戲已落幕，布局之人只會讓查案之人追查到他們願意教人發覺的痕跡……杞人憂天自是不好，卻也不意味著時刻處於被動的地位。

樓修文深深地看了青瑤一眼，棱角分明的臉部線條上泛著瑩白的光，笑意溫和，“你不必擔心秦王那邊，只需顧及好自己便可。”

“我知道的。”青瑤微微頷首，心下又安定了幾分。

石橋沈影，被漁人的木楫攪碎在澄澈的河水中，連帶著橋上的一雙佳人的身形也模糊起來。

青瑤小心地提了裙裾下階，卻被一道折扇阻了去路，“美人肌膚如雪，眸若星燦，甚是惹人喜歡。”

“最主要的是這只鼻子，晶瑩剔透，竟如玉般雕就……”說話的人，語氣裏帶了幾分輕浮氣，此時笑吟吟地看著青瑤，如看著什麽稀奇的物件一般。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眼眸……青瑤定睛一看，呼吸便似凝滯了般，只覺得一只潛伏在她血液裏的鬼獸猝然露出其猙獰醜惡的面目，呼囂著想要吞噬青瑤的身體。冰冷的記憶似一捆捆自冬日死湖裏撈起的枯草，沿著泥濘的堤岸邊鋪擺成淩亂的模樣，沒有規整二字可言。

青瑤永遠都不會忘記曹晃那雙藏了刀鋒的眼睛……

前世正是拜他所賜，青瑤才削鼻明志，最終隨冰雪消融，尋不見痕跡……重逢或是初遇，曹晃只當兩人不相識，可青瑤卻早已將曹晃的眉眼刻在內心深處，不是不想忘的存在，而是日夜防備的鬼獸。

她心中已然驚駭極了，可前世尚能臨危不懼的她，又怎會在此時卸下她堅硬的外殼，又或者堅硬的心？她眸光清冷，仿佛泛著寒光的劍尖一般，定定地註視著曹晃。

少女變幻的神色實在教人生奇，曹晃見青瑤斂了怒色，本欲再次出聲，卻被身後跟隨的奴仆拉了衣角勸道：“公子……”

曹晃顯然有些不耐，轉過頭去瞪了那奴仆一眼。青瑤也隨之視線一落，仔細打量了那奴仆一眼，似乎是要記住其面目一般——下半張臉幾乎被絡腮胡子遮住，身材魁梧，看著十分憨厚，但他拉住曹晃相勸時，那雙眸子精光閃爍，氣質瞬變。

如果前些日子在南城門前，那位目視樓修文和王青瑤回臨安時眾儒相迎之盛景的“看客”龔毅然在場，定會對這位緊隨在曹晃身後奴仆留有印象……不過青瑤認得曹晃，這似乎便夠了！

心中疑雲彌漫四散，青瑤低喃道：“曹晃怎麽到大梁來了？”

梁魏互承不得相犯邊境，幾年來一直邊境安穩，但也絕對到不了情誼相和的地步，尤其劍門棧道一役，魏國一直不願承認派人竊取蜀地地圖之事……有傷國體也罷，國利相爭也好，只待後人評說，暫且不提，可曹晃身為魏國太子，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臨安城？

不見國書，不見使臣，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奴仆終不再多言，但曹晃卻生了玩味之心，“這位小姐……”

不待其說完，樓修文便已側身上前，擋住青瑤的身形，冷冷地對曹晃說道：“今夜花燈繁雜，公子許是迷了眼？”

曹晃呵笑了兩聲，挑眉輕笑道：“這位公子說笑了，迷了人眼的是美人，並非什麽花燈。”

聞言，樓修文嘴角輕泛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率先踏下了一道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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