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宮遙望，雙闕高臺。

濃重的夜色被明亮的燈火映照得縮了些空間，有一種秋日裏的空寂之感。宗臣齊聚，推盞助興，明宗皇帝看起來興致甚濃，與謝皇後坐在首座上，融融地看著萬民歡呼、燈火璀璨。

兩座相對的闕樓高四層，中間由長長的架空回廊相連。樓中皆是雅間構造，因宴會結束後皇子們要在二樓的回廊上拋灑吉錢，因此樓中早已被京畿衛封鎖，乃至於宮門外人山人海嘈雜萬分，闕樓裏卻十分肅穆有矩。

王青瑤和王徽暮陪著祖母賈氏從席上退下，正欲走去三樓的雅間，便聽見身後傳來一串銀鈴之聲，“熙華縣主，且等一等。”

青瑤稍稍頓住腳步，轉頭便見一少女迎面走來。她穿著淡藍色長裙，裙裾上繡著鵝黃色的梅花，淡雅而不失精致，而眉目裏則十分英氣。青瑤微微楞住，只因任憑她如何回想，卻如何也找不到關於這少女的記憶了。

這時，王徽暮適時地在青瑤耳邊說了一句，“這是陳家小姐，陳宇鴻的親妹妹。吉昌江府雖與陳府是姻親，但大姐姐你與陳府甚少往來，怪不得沒什麽印象了。”

“原來是陳府的。”青瑤低低應了聲，朝王徽暮頷了頷首，這才擡眸看向陳小姐，淺淺笑著。

陳雅嫻先對青瑤和賈氏行了禮，溫溫對賈氏問好後，才盈盈笑道：“方才看見熙華縣主，便想過來說說話。只前幾日往侯府遞了帖子，卻不想你竟病著，不得赴約。”

青瑤莞爾一笑，不待啟口說些什麽，便被陳雅嫻拉著絮叨起來，“如今瞧著姐姐的氣色已然好了許多，開春之後估摸著會刮幾天的風，姐姐還需緊著些……”陳雅嫻說話爽朗，且有一種自來熟的親近感，言語間便是青瑤也岔不進幾句，只好淡淡聽著。相比之下，一旁的王徽暮則似乎受了冷落，不過其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什麽異樣。

賈氏有些不耐，呵笑著留下兩個小輩說話，自己則由王徽暮扶將著朝前走去。

陳雅嫻眼看著賈氏走遠，轉頭對青瑤眨了眨眼，眸中滿是促狹的笑意，“可算見著你了。好姐姐，你前幾日莫不是被家裏拘著了不得出門？”

青瑤淡淡搖頭，“那會兒是真病了。”

“幸好……”陳雅嫻釋然地舒了口氣，話音嬌俏地道：“我還以為是我哥將你惹著了。”

陳雅嫻說話直接，對青瑤的稱呼也由最初的縣主改為了姐姐……青瑤心中暗笑著，口上卻對陳宇鴻先前惹出的那樁“紅顏知己”的風流之事不置一詞。陳雅嫻看不出青瑤的喜怒，眉間微蹙了下，“我哥行事向來沖撞，顧頭不顧尾，若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姐姐，還請你莫與他計較。”

陳雅嫻雖不曾細說，但青瑤聽著陳雅嫻的語氣，似乎陳宇鴻“顧頭不顧尾”的作風已然初顯成效？否則陳雅嫻的態度必不會如此，須知江氏在提及陳宇鴻和那位柳姑娘的事情時，便明顯帶了鄙夷之色，可陳雅嫻的話音裏並沒有這種鄙視……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橫加揣測了……但可以篤定的是，陳雅嫻對柳映菡並不反感。

青瑤心裏思忖著，面色未見半點波瀾。陳雅嫻看著青瑤低眉淺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覺得像極了樓修文的風格，心中不由感嘆良多，而面上終浮起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容，貼近青瑤的耳邊道：“好姐姐，有人托我約你呢。再不走，人可等急了。”

聞言，青瑤也懂了陳雅嫻的來意，眸中笑意輕柔，“妹妹難道憑白受那人的支使？”

陳雅嫻悶悶地跺了跺腳，撇過臉去，“我不過是為著我哥哥罷了，否則修文哥拿我哥置氣，我在家裏更不得自由了。”青瑤聽得似懂非懂，隨即便被陳雅嫻挽著朝前走去。

“去永昌侯府夫人那邊道一聲，就說熙華縣主和本小姐過去說話了，晚些便回來。”陳雅嫻對不遠處的一個嬤嬤吩咐了句，便揚長而去。

青瑤跟著陳雅嫻下了樓，這會前面的陳雅嫻竟忽然頓住了腳步，轉過頭來說道：“可你們若是去得久了，你祖母讓人來尋你怎麽辦？”

青瑤嗤笑出聲，“你盡管去尋你的自在去，讓我祖母不方便尋你便好了。今晚她們定會在闕樓一直坐著的，不會輕易走動。”

“這是為何？”陳雅嫻下意識一問。

青瑤淡笑不語，答案盡數放在了心頭——因為王徽暮好不容易得見心上人，如何肯輕易離開。更何況，祖母也允了帶王徽暮前來，青瑤不相信依賈氏的性格，會真的選擇靜觀為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賈氏或許並不樂意青瑤留在闕樓，若論其中緣由，大抵與當初賈氏為了她母家的榮華對她多加防備一般。

念及此處，青瑤不由在心裏低嘆了口氣。

陳雅嫻見青瑤並不願說，便也不再多問，只轉過話頭道：“出了宮門，對面便是聽賦樓了，修文哥便在那處等你。”

“聽賦樓？”青瑤聞言不由輕輕地挑了挑眉，只覺得心湖傳來“轟”地一聲，似有沸水高騰而起，熱浪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木然地跟著陳雅嫻下了闕樓，走出宮門，眼前的光線也明亮起來。

只見聽賦樓前圍了一眾人，幾名馴獸師立在正中，逗猴戲馬，最惹人註目的是他們從籠中放出一只大蟲來，頓時教人驚呼一片，便是闕樓上貴人們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猴子頂碗，駿馬蹦高，那這大蟲呢？人們一邊心有所悸，一邊則禁不住好奇。在馴獸師的安撫下，人群終於重新朝裏走攏了兩步。

遠遠瞥了兩眼，青瑤步子不由一滯，緊接著卻鬼使神差地往人群聚集處走了去。陳雅嫻也是個好奇性子，便也隨了青瑤挪步前行，兩人擠進人群，便見馴獸師用火把點燃了一個木圈，大抵沾了酒的緣故，那火光頓時便沖天而起，異常灼目。

大蟲的模樣看起來十分溫順，行步帶著一種懶散傲慢的姿態，在馴獸師的引導下，又突然騰空撲起，迅速地鉆過了火圈，驚得對面的人群連連退步。可大蟲落地之後，整個身體便似減了許多重量一般，生威的虎目裏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鄙夷之色，靜靜地“審視”著看熱鬧的人群。

青瑤心裏暗暗生驚，折頭瞥了一眼旁邊的陳雅嫻，只見其一臉欣喜的模樣。她微微搖頭，視線重新探向那只繼續鉆了幾個來回的大蟲……

青瑤想起來了——

前塵夢中，燕王之所以瘸了半條腿，正是被聽賦樓上掉落的橫桿砸中，而究其根本，則是因為一只大蟲在雜耍時失控，連帶著身上羈絆的火圈引燃了聽賦樓斜插的幅條和橫桿……

只是這件事於青瑤而言並非模糊的記憶，她沒有親身經歷，不過是在看到蕭沐恒背上的疤痕時問及，蕭沐恒不在意地告訴她那是為救燕王所遺留下的……青瑤知道起源、知道結果，但她並不清楚其中脈絡。

而眼下，時日、情境未變，卻不知舊事是否會重演……

身體止不住地漸漸發冷、僵硬，得窺奪嫡之爭內幕一角的青瑤，思緒已開始覆雜化。

“這聽賦樓上可有什麽重要的貴人？”

青瑤定定的問話落在人聲斥雜的空氣裏，仿佛一方亂石突然阻了急流而下的泉水一般，帶了些許凝滯的意味。陳雅嫻停頓片刻，詫異問道：“貴人？”一時沒能明白青瑤的意思，更不清楚青瑤問這話的緣由，陳雅嫻實在有些雲裏霧裏。

青瑤動了動唇，卻不知如何對陳雅嫻解釋起，一口氣真真憋悶著，心間愈發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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