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青瑤稍稍擡眼，見江元灝凝眉沈思的模樣，不由輕喚出聲。

“此事還是讓代嬋幫著打聽下。兄妹二人既改了母姓，大抵江家之名於他們實在有所妨礙，也是苦了他們。”江元灝的眉展開了下些，說的話也是再合理不過的了。

可青瑤看著舅舅江元灝迎向自己的目光裏，竟存了一絲閃疑，這情形像極了當初她親自將玉棗莊的房契田契交給他的時候……

怪道青瑤心思敏感，而江元灝看青瑤一臉狐疑，心裏除了咯噔下，卻也糾結再三，決定與青瑤說清楚。

果不其然，晚飯前江元灝便打發了書童請她過去。

“舅舅找我，不知所謂何事？”青瑤恭敬地行了禮，輕聲問道。

江元灝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來，才出聲道：“青瑤，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院中有鴻儒拜訪清談，提及過一位名叫張劌的訟師？”

“有些印象……”青瑤點了點頭，看著舅舅面上意味深長的表情，話音不自覺地拉長延緩，遲疑著道：“莫不是今日信間所提及的張訟師？”

江元灝點了點頭，薄唇輕抿著道：“你外祖母對朝中之政的細處並不關心，是以看到信時，並不識得張劌是誰。可我提了他的名字，你卻總記得的。”

青瑤面色微微一滯。

士人清談論政，江家父子也並不刻意避開弟子，是以青瑤也聽了許多去。此間談及的張劌，原是訟師出身，後以舌辯之能躋身太子帳下，如今已成為被人仰仗的幕僚。便說陛下一改貶謫賈臣的決定，暗中就有這位幕僚的游說之功。

鋒芒已露，張劌的身份已算十分敏感，如今得知他竟於江子暉兄妹二人有相救之功……這真是令人心憂的牽扯。

青瑤皺了皺眉，她驚訝於張劌出手搭救的時機，心緒也因為這牽扯而波動起來。

擡眸看江元灝眸色沈沈，青瑤擔心地開口道：“舅舅覺得這並非巧合？”

江元灝輕嘆了一口氣，才對她緩聲說道：“幕僚之輩，能得重用並非易事。拋開對太子的芥蒂，不去刻意多想，張劌也是在子暉的案子後才蜚聲太子帳中的。在這其中，張劌沒有利用子暉的案子作為他入帳登階的基石，誰會相信呢？”

青瑤咬了咬嘴唇，“舅舅找我來說這事，是擔心太子依舊在覬覦江家或者……”

“我”這個字眼青瑤終究沒有說出口，但江元灝擡眸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她的疑問。

“大概都有。”江元灝頷首道。

大概都有？篤定的語氣說著不確定的話，青瑤與舅舅目光相接，卻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江家不願與蕭沐恒有什麽瓜葛，這也是當初江家反對江代妍和顧子淵婚事的原因之一，而在青瑤看來，她與蕭沐恒之間的記憶已是前塵流沙，嘩嘩地釋離不見，她心裏是半分綺念也無的。

奪嫡之爭尚才波瀾掀天，蕭沐恒便不算君，忠君之念何從談起？正當少年，她與樓修文知己相交，兒女情思在歷經磨難後成為相倚相護的慕戀，這樣的溫存，又豈是禁錮人神的朱墻宮苑所能給予的？

她話說得分明，但蕭沐恒卻不見得願意放手。

梅香匣子也好，白麓書院也罷，蕭沐恒的心意，摻雜的思慮太重太濃，他始終想要借江家之力歸攏士人之心，不然也就不會有顧子淵拜師之舉了，更不會有互結姻親的局面。人心是蕭沐恒權衡的首要，那她呢？

分量如何？真心幾何？

但這些對青瑤都無關緊要。

這般思忖著，青瑤終是凝眉說道：“都有又怎麽樣？他即便窮極所有，也不能憑借師情舊交去左右江家的抉擇。我只願他能盡早放手，免得最後什麽抓不住。”

“常說事情不能兩全，可有的時候，卻往往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青瑤瞳孔裏閃過一抹痛苦的毫芒，親身經歷過一場空情形的她，此時說及這樣的字眼，心下終究不忍。

蕭沐恒，求之數十問，得之兩三事，還不值得你知足麽？

……

日子過得歡快又平靜。

轉眼，蕭瑟的北風襲襲而過，吉昌山野裏的蕨藤便開始黃了，一層層地鋪就而上，滿眼的熱烈鮮活。

這令人記憶深刻的澄黃，透過翻飛四起的馬車簾子，映入了青瑤眼簾。

她要回臨安了。

似游子歸鄉、魚鳥洄行，青瑤帶著不舍與眷戀，與吉昌的外祖父母一行告別。朦朧的淚眼中，有年邁老人頭發漸白，也有新生命即將哭啼著來到世上。

“今後大概很難再回到吉昌了。”青瑤慢慢放下車簾，用絹子將眼角的淚水抹去，輕聲嘆道。

倚竹聞言，笑著寬慰道：“小姐要是想老夫人和老太爺，盡可讓人捎信過來。快到年關了，小姐難得歸家，需得高興些才好。”

魏嬤嬤也接話道：“小姐已滿十五，這兩年不得歸家已很是說不過去了。年關過後，小姐的及笄禮卻是要在侯府成的，夫人也期盼著這一天呢。

魏嬤嬤面上露出促狹的笑容，口中絮絮地說起臨安的事情來。

青瑤聽得哭笑不得，可念及父親母親，心頭便似有一方活泉流淌著，溫潤而感動。

一路車馬平穩，青瑤偶爾將頭探出，見田地縱橫，曠野四達，心下漸漸開闊起來，偶爾停歇下來，青瑤便會用筆簡單地臨摹些人物風情景象，倒添了些樂趣。

樓修文命人將疾風和照夜牽到一旁，自己則緩身在青瑤身旁的氈子上坐了下來。

青瑤笑著看了他一眼，開口問道：“怎麽，要啟程了麽？”

“不急。”樓修文輕輕一笑，“等你記完。”

青瑤頷首笑了笑，不再說話，筆尖繼續飛動起來。樓修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將視線投向青瑤手中所寫的旁註上來。

“乾和十三年冬，餘自吉昌歸京，途經阮城，見佛窟巍峨，僧侶眾多，香火不絕，嘗以為此間如何富庶，可路間聽聞疾哭之聲，才知民生雕敝，食不裹腹者眾。常言苛政猛於虎，然以奉佛之澤被蒼生，佛披金衣民著草席，豈比之苛政更甚幾虎？”

樓修文眸色深了幾分，淡笑道：“你這筆記已並非簡單記述人物風情了，若叫朝中多事的言官看見，怕是會落個妄議朝政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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