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瑤是被一陣嘀嗒的節拍聲吵醒的。

鉛色的的天幕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凸起的屋檐，垂下的瓦當，將雨滴匯成一股清流從窗前飄落。

一個丫鬟提著裙角跑過，忙把窗戶關上，唯恐雨水被刮進來。

“哎喲，這雨怎來的這樣急？快把門簾打下來，小姐如今受不得這潮氣。”看著眼前那道熟悉的背影，王青瑤不禁呢喃出聲：“倚竹？”

身穿碧青羅裙的侍女聞言轉過身來，一看竟是王青瑤醒了，眼中欣喜之色難掩，急步走到床邊：“小姐醒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一切恍如夢中一般，淚水瞬間滑落而下。王青瑤記起南梁國破時，倚竹隨她作俘北上卻被魏人淩虐致死的情形來……她無聲地慟哭著，一把拉過床沿的倚竹，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將倚竹緊緊地抱著。

倚竹眼見王青瑤神色這般匆惶，只得一邊輕拍著王青瑤的脊背，一邊說道：“小姐可是被這雨驚著了？老夫人說了，讓小姐且寬心，多顧念自己的身子。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還有老太爺操心著呢。”

“什麽……老夫人？老太爺？”王青瑤心裏一驚，她微微松開倚竹的身體，卻發現倚竹的臉竟那般青澀，而此時的床沿邊上，還立著一個臉蛋同樣青澀的丫鬟。

倚香！王青瑤不由得直接怔住了。

簾子被人輕輕掀開，一個嘮叨的聲音便傳將過來：“小姐可是醒了，我正好煨了杯姜茶來……哎，這處屏風怎地好端端地挪開了，現在外邊正下著暴雨，只把簾子拉下來可不行，你們兩個快把它挪回來……”

這聲音……是魏嬤嬤！

外間一個丫鬟犟嘴道：“這不是早上嬤嬤讓我們挪開的嗎？說是天氣太悶，給屋子疏疏風……”

“可傍晚時天色陰成那樣，你們怎麽就沒想著要下雨了呢？如今雖已入夏，可雨水畢竟有潮氣，小姐身子不好，你們做事怎能這般粗心？”

魏嬤嬤一邊訓斥著丫鬟，一邊快步走進裏間的臥房，卻見王青瑤滿臉淚痕，哭得好生傷心，忙問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看著魏嬤嬤那張圓圓的臉和發福的身材，一種難言的情緒瞬間溢滿王青瑤的整個胸腔，王青瑤只瞪大了雙眼，口中說不出話來！

倚竹接過魏嬤嬤遞過來的姜茶，舀了一勺低頭吹了吹，道：“小姐先把這姜茶喝了吧，暖暖身子。”

這的的確確是姜茶的味道……王青瑤遲疑著往倚竹手中的茶盞靠了靠，看著淡棕色的姜茶裏映出張清晰的輪廓，面色不由大駭！

方才那張臉龐上，分明嵌了顆精致玲瓏的鼻子……

夢魘般的記憶瞬間朝著王青瑤的腦海侵襲而來。王青瑤永遠不會忘記，在大魏京都的別館裏，那個身穿龍袍的九五之尊是如何欺辱她的……

那時謝太後喪期未過，王青瑤一身喪服尚未褪下，別館裏便來了一位貴客，點名讓她伺候。

與魏帝曹晃在看到她身穿白色喪服心生不快一般，王青瑤也覺得魏帝那身龍袍甚是刺眼。在曹晃那雙蘊藏著銳利的黑眸裏，是毫不掩飾的羞辱、垂涎和欲望。那樣的眼神，王青瑤在北上京都的路途中見過太多次……

王青瑤的喪服被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與她隔了一張圓桌的曹晃則早脫得只剩一件單衣。曹晃仿佛打量獵物般，把王青瑤從頭到腳都誇讚了一番，“美人肌膚如雪，眸若星燦，朕甚是喜歡。”

“不過，朕最喜歡的卻還是美人這如玉般雕就的鼻子，晶瑩剔透……”面對那樣的羞辱，王青瑤驚怒之餘，竟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匕首來，直將自己的鼻子給削了去！

“陛下既然喜歡青瑤的鼻子，那青瑤便把自己的鼻子削下獻給您……”王青瑤放下手中的匕首，揚著那張已經幾乎被鮮血浸紅的臉，朝曹晃問道：“不知道陛下還喜歡青瑤什麽？”

王青瑤俯身用一枚潔白的手帕將地上那塊鼻肉拾起，口中因為疼痛不停地抽著冷氣，但那張醜陋的臉上卻洋溢著極盡慘然的笑容。她裊裊婷婷地朝著曹晃走去：“請陛下仔細觀賞青瑤的鼻子。”

王青瑤還記得曹晃那滿臉的驚駭之色……削鼻的美人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生生地將這位見慣了戰場廝殺宮廷爭鬥的帝王逼得逃離！

……

王青瑤顫抖著雙手撫上自己的臉，“我的鼻子……”那樣清晰的觸感，久違得讓她不禁眼眶一熱。

王青瑤心底不斷地重覆著念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一種巨大的驚喜徹底在她胸口爆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證一個事實：她王青瑤，竟重生了！

王青瑤笑得眼中滿是熱淚，這讓眾人有些不明所以卻也暗暗心疼，心道：“小姐怎麽一覺醒來怎麽就變成這般模樣？”

王青瑤探出雙手，接過倚竹手中的姜茶，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我自己來吧。”

熱乎乎的姜茶沿著食道進入胃中，身體也漸漸變得溫暖起來，仿佛前世自己臨死時身上覆帶的那層冰寒之氣，也被這杯熱茶沖散得幹幹凈凈！

這屋裏的擺設、這屋裏的人，都是她前世再熟悉不過的！這裏是吉昌江氏，她的外祖父家……

十三歲的豆蔻少女，因臨安的家中發生變故，她的母親江氏便將她托給年過半百的外祖母照顧。王青瑤性格敏感，母親的諱莫如深讓她郁結在心，加上連日水路疲累，王青瑤剛到吉昌便病倒了！

江老夫人也沒想到，王青瑤的病情會持續那麽久！一個多月了，絲毫不見好轉的跡象……可送回臨安，恐怕更是讓人放心不下。江老夫人思慮再三，寫給女兒的信裏也沒敢提及王青瑤的病情，只怕女兒分心日子更不好過，一邊則忙著給寶貝孫女兒祈福念經，希望她能快些好起來。

這樣的誠心，如何都會被佛祖看到的。

王青瑤喝下姜茶便沈沈地睡下了，一夜無夢。等到第二天醒來之時，臉色便好轉很多，人也有了幾分精神。

仆婢三人看著王青瑤漸漸好起來的氣色，那連日籠罩在心頭的陰雲也慢慢消散了去。

“小姐這番鄭重打扮，可是要過去侍候老夫人用飯？”倚竹出聲問道。

王青瑤點了點頭，道：“我的病拖了許久，如今好些，自是該給祖母請安。早飯你們自己在小廚房吃吧。倚竹，你陪我同去。”

倚竹擡頭看著自家小姐臉上洋溢著的笑意，有些激動地點了點頭。

石墻根下的青苔泛著明亮的綠，雨後的清冽刺激了久封的神經，王青瑤甚至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隨著微風搖擺……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道：“所幸，一切都還來得及。”

外祖母所住的院子，名為蘭婷院，和她住的翠微閣相隔並不遠，不多時主仆二人便到了。

王青瑤剛進蘭婷院，便有個年歲稍大些的嬤嬤笑瞇瞇地朝自己迎過來。

青瑤也朝她笑了笑，喚道：“唐嬤嬤好，青瑤是來給外祖母請安的。”

唐嬤嬤知道王青瑤身子剛好些，今天這是第一次走出翠微閣，之前恐怕也沒那個心力記得江府上下的奴婢，但眼下王青瑤顯然是記得自己的，臉上的笑容不禁放大了幾分。

表小姐能記住她，可不就因她是江老夫人身邊的管事嬤嬤嘛。表小姐剛能下床走動，便到這蘭婷院來請安，可見是個極有孝心的孩子。

“表小姐來的早，還沒有用過早飯吧，嬤嬤這就去讓廚房做些精致的點心來。你這身子剛見好，可得仔細照料著。”

唐嬤嬤一邊引著王青瑤進門，一邊說道：“昨晚魏嬤嬤來報，表小姐的精神好了些，老夫人原是要去探望的，只一來雨勢太大，二來魏嬤嬤說你已熟睡，老夫人這才沒過去。這不，剛才還念叨著說請個大夫同去看你呢，沒想到表小姐竟過來請安了。”

王青瑤聽著唐嬤嬤說話，臉上溫和地笑著說道：“我也是想著祖母惦記我，不想她老人家為我操心。”

唐嬤嬤笑著點頭，在給王青瑤簡單地介紹過蘭婷院的格局後，便在一旁給倚竹說起仔細照料的話來。那樣的嘮叨話，竟和魏嬤嬤不相上下，難怪兩人是表姊妹……

想到這裏，王青瑤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唐嬤嬤幫王青瑤打起簾子，一遍朝裏頭遞話道：“老夫人，表小姐過來給您請安啦。”

饒是來之前已經想過許多，王青瑤在踏進屋裏時，心頭被壓抑的巨瀾卻還是忍不住翻了起來……

屋內的主座上，坐著一個衣著雍容華貴的老人。此刻，老人上身微微前傾，正高興地看向自己……這便是王青瑤的外祖母江老夫人。

王青瑤的母親名喚江沛兒，與二舅江元灝是同胞兄妹，出閣前乃是吉昌江府的掌上明珠，江老夫人也因此十分地疼惜王青瑤這個嫡外孫女。

輕輕地環顧了下四周，王青瑤便發現眼下這屋內，整個江府中的女眷已是差不多來齊了，她反倒算來得遲的。

在江老夫人左右，坐的分別是大房的曾氏與二房的陳氏。陳氏身旁只一個嬤嬤立著服侍，而曾氏身旁的兩張椅子上，六小姐江代姍和三小姐江代芙則依次而坐。江代姍比王青瑤稍小了兩個月，是大房的嫡出女兒，待遇自然與身為庶出的江代芙不一樣。

而此時便是隔著空氣，王青瑤也能感覺到江代姍對自己的敵意，王青瑤眉頭微動，心中不覺好笑。

比起敵意，大舅母曾氏那臉上莫名的神色讓王青瑤暗暗生驚，二舅母陳氏對自己的防備卻則讓她頗為無奈……王青瑤擡了擡目光，看著主座上和藹可親的外祖母，心頭緊繃的琴弦終是徹底松緩下來，卻又泛著幾分歡喜和些許疼痛。

前世國破之際，外祖父江子安帶領族人投江赴義，已過花甲的外祖母便也是陪同一旁的。王青瑤的腦海中浮現出黃洋洋的江水將親人的身體浸沒的畫面，眼眶不由得濕潤起來。

“外祖母……”王青瑤忙屈身行禮，只禮還未成，眼中便簌簌落下淚來。江老夫人有些著了慌地走上前來將她扶起，問道：“我的兒，你這是怎麽了？可是身上哪裏不舒服？”

屋內眾人見狀，亦是上前來輕輕挽住王青瑤的胳膊，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紛紛問著她是怎麽了。三小姐江代芙見王青瑤淚落不止，還忙著遞了張手帕過來。

王青瑤用帕子輕輕地把眸中清淚拭去，朝江代芙感激地笑了笑，隨即搖頭說道：“青瑤沒事，只是眼看連日來外祖母為青瑤的病情擔憂煩擾，青瑤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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