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溫暖。

中午到圖書館覆習，剛坐一會兒就開始發困，溫萌不由得放下書，趴在桌子上打盹兒。

沒想到居然做夢了。

夢到了初三時交響樂團表演的大劇院。

辛辰在劇院最後一排，這次不是註視觀眾席某處，而是對剛進門的她笑了笑。

劇院暖黃色的燈光披了一身，他發梢都染出橘色。

她心裏酸甜快樂，抑不住的興奮，仿佛有頭小鹿亂撞。

她朝他奔過去。

卻突然聽見旁邊傳來一聲。

“樂團新來的那個助理啊……”

屬於女孩的聲音。

溫萌腳步頓時釘在原地，心情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透！

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情。

於是不停催促自己：“快點離開，不理他們，驕傲地離開！”

可是夢裏的她一點也不受控制，就站在原地楞神。

小姑娘越說越玄乎，越說越鄙夷。

最後，拉著辛辰轉過身來，指向她：“就是她媽媽！”

聲音尖銳高昂！

連臺上的交響樂都配合著驟然一停！

整個劇院只有小姑娘的聲音在回蕩。

“就是她媽媽！”

小姑娘高高地擡起頭，吐吐舌頭。

“這次你還能怎麽反駁？”

還能怎麽反駁？

溫萌啞口無言。

媽媽和那位叔叔交往越來越密切，甚至不再隱瞞她——她什麽也反駁不了。

而辛辰的眼神只傳遞來一個訊息：原來你媽媽是這樣的人。

溫萌笑了一聲，感到難以形容的不堪和憤怒。

比聽到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句辱罵都要憤怒。

劇場的燈打在他身上，讓他像個王子。

打在她身上，卻如同透視射線，暴露出她一切醜陋。

如果她的心臟沒有怦怦直跳，也許她就不會那麽憤怒。

沒有過期待，就不會有失望。

溫萌從夢中驚醒。

臨近夏日的天，手心卻冰涼，額頭上一層冷汗。

“醒了？”唐樂樂看她一眼。

也許她的冷汗能說明很多事情，唐樂樂好奇地問，“你夢到什麽了？”

“夢到……一個人了。”

溫萌居然神差鬼使地回答了，幸好理智讓她及時剎車。

沒有說得過於具體。

“陳楊帆？”

溫萌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回答。

唐樂樂不禁放下書，胳膊肘撞撞她。

“溫萌，你說你對陳楊帆到底是什麽感覺？我其實一直沒看太明白。”

溫萌想了想。

“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就是，不管遇見什麽事，我都會第一個想告訴他，因為他一定會理解我。他讓我覺得很安心。”

她目光溫柔一下。

“我也想和他在一起。”

“那這大概就是喜歡他吧。”唐樂樂評價。

溫萌笑笑：“但是，他不喜歡我。”

“你怎麽知道？”

“我能感覺到。”

唐樂樂想想。

“那倪桀呢？”

提到倪桀，溫萌就變得特別好笑。

不禁愉快地笑出聲：“他就是個豬！能有什麽關系？”

是頭豬，也是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鬥嘴對手。

她的態度讓唐樂樂毫不猶豫把倪桀名字劃掉。

“辛辰呢？”

辛辰。

提起這個名字，溫萌楞了楞。

笑容漸漸收斂，顯得十分茫然。

從小到大，溫萌都特別擅長揣摩別人心思。

她像是站在高樓上，平淡地俯視眾人。

痛苦和挫折使人成熟，她已經展示出與年齡不相符的穩重通透，辛辰還是個不知疾苦的17歲小王子。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應該用看小孩子的目光遠離他的。

可他剔透的心意太能打動人。

他的光芒又太能刺傷一個人的自尊。

他們從來都不對等。

唐樂樂終於等不及她的回答，拍拍她，笑哈哈的。

“別想那麽多，溫萌萌，就算你現在不知道，但喜歡總歸是藏不住的。那誰誰不是說了麽，愛就是你把它綁在石頭上沈到水裏，它也會自動浮起來的東西。”

唐樂樂撓撓頭，寬慰她。

“別想太多，覺得喜歡就主動一點，說不定結局和你自以為的猜測不一樣呢？”

說完這句話，唐樂樂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的道理驚住了！趕緊俯身將剛才那句無心冒出來的“名言”記錄下來。

背後卻突然傳出書本被抽出的響動。

溫萌被嚇了跳，回過頭。

郁青抱著本書，正隱隱約約地走過。

書架縫隙間能看見她的眼睛，冰冷譏誚。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這半年多，班上以張洪銘為首的男生越來越猖獗，甚至能把被郁青衣角不小心碰到的橡皮扔進垃圾桶。

溫萌和他們爭吵過很多次，但是那群叛逆的幼稚鬼根本不搭理，繼續他們的惡作劇。

郁青就在這其中變得越來越高傲，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孤僻。

她時常對著她們冷笑，卻意外地和沈梨關系越來越鐵。

大概因為她們知情，所以她厭惡她們。

沈梨不知情，所以她喜歡沈梨。

溫萌收回視線，不再多看。

郁青卻帶著歷史參考書下樓，心裏一聲冷哼。

辛辰推選溫萌當組長，是為了獻上他最好的禮物？

不，是為了沈梨。

沈梨答應交換陳楊帆，是因為覺得無所謂，所以順水推舟？

不，是因為辛辰。

郁青不由得笑起來。

那天李豹問了他們情況。得知真相後，便開始成天圍著一組轉，恨不得能用眼神盯出個洞來。

郁青觀察李豹的時候，無意間瞥見辛辰無害的笑容，突然靈光一閃。

——溫萌和陳楊帆這對替罪羊說不定並不是辛辰隨機選擇的結果。

而是他有意的導向。

畢竟坐在沈梨背後、和沈梨從小就認識、關系還不錯的陳楊帆，是個潛在威脅。

讓李豹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裏盯緊陳楊帆，不僅可以省掉辛辰的工作量，還可以更有效地防止出現任何岔子。

沈梨以前和她說，辛辰是大魔王。

郁青差不多已經理解了——她服氣這位一箭雙雕的大魔王的智商。

沈梨不想暴露她和辛辰的關系，郁青就幫他們瞞著。

不過她會等，等著真相大白，她能夠把所有委屈所有控訴全部倒出來的那一天。

***

六月初高考，博喻英中作為高考考點學校之一，會在七八號兩天清空學校，迎接各個學校的考生。

高一高二學生全都是會被學校清空的東西。

沈梨一早就把作業全部做完，書包裏連張試卷也沒揣，就這樣回了家。

今年天氣特別奇怪，開春失敗數次，氣溫升上30就會立刻掉回20。

往年四月就已經早早進入初夏，今年六月還必須穿長袖。

這種天氣很適合出去玩。

沈梨在家閑了一天，實在沒事兒做，又不想學習，幹脆出了門。

她去了植物園。

上次過來這裏，已經是小學六年級。

那時候路牌很新、道路很新、一切都很新。

一轉眼過了這麽多年，沈梨再一次逛到花屋，以前閃閃發光的木紋回廊已經不再閃爍，花盆上紅漆掉了幾塊，葉子蔫蔫的。

正感慨著，她突然站住腳！

面前紅花綠葉輕輕晃動。

轉角後站了兩個人。

一大一小。

大的站著，小的蹲著。

小小只的女孩正奶聲奶氣地問：“哥哥，這個字讀什麽？”

沈梨露出小心謹慎的嫌棄表情，心裏嘖了一聲，轉過身，想要輕手輕腳地繞路離開。

不料，還沒等她做出行動，大的那個就冒出似笑非笑的聲音。

“沈梨梨，我猜你也不會讀這個字，所以才想偷偷溜走，對不對？”

沈梨不得不頓住。

她小小嘁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

保持好自己面無表情又嚴肅鄭重的表情，踱到他們身邊。

倪桀笑嘻嘻地對她咧開嘴角，牙齒很白，卻沒有邪惡吸血鬼似的小虎牙。

他拍拍蹲著的、一臉好奇的小女孩腦袋，噙著抹笑，不緊不慢介紹。

“這是我們班成績第一名的同學，你叫她沈梨姐姐就行，她一定會讀這個字。”

說完還對沈梨擠擠眼睛，眼神傳達出挑釁。

沈梨嚴肅地看他一眼。

她面不改色，跟著蹲下身。

以前漂漂亮亮的小木牌，邊角不知道什麽時候缺了一塊，有點臟臟的樣子。

這個字，她還真會讀。

“x-ie。”沈梨說。

纈。

她盯著那個字，心臟被軟軟撞了一下。

小姑娘立刻滿足了。

“謝謝沈梨姐姐！”

她大聲洪亮。

沈梨抿著嘴笑笑，站起來。

順便回以倪桀一個同樣挑釁的眼神。

倪桀笑了。

“怎麽，沈梨梨，你也閑得沒事出來逛逛？”

沈梨搖頭：“我正準備回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想轉身離開。

然而這次依然被倪桀拉了回來。

對方嘴角歪出個特別愉悅的笑：“反正閑著是閑著，走，去逛逛！”

被小妹妹拉著手，沈梨很難說出拒絕的話。

她很被動的前進，想找個機會溜走。

倪桀和他妹妹路線是去往野餐區。

說是野餐區，實際上就是一大片綠草坪，上面坐落著一些游樂設施。

沒過太久就抵達目的地。

而看來這兩天和他們一樣閑著沒事兒做的人不少。

剛走進草坪，對面樹林又冒出來兩個熟悉的少年。

——辛辰和李一諾。

沈梨立刻感到了欣慰。

她可能被救了。

兩個男生對他們遠遠打了個招呼。

倪桀也笑著大聲詢問。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走近了，李一諾才指指身後小樹林，特別不滿。

“昨天我小表弟在這裏放風箏，被一群孩子把風箏搶走了。我們今天過來報仇。”

沈梨用眼神鄙視他們真幼稚。

實際上卻很感興趣：“那你們報仇成功了嗎？”

“成功了。”

李一諾樂了，撓撓頭。

“其實他們不是一群孩子，是兩群。所以剛才，我們煽動他們兩撥人打了一架。”

說到這裏，還回味無窮地笑出聲來。

毫無疑問這是辛辰的主意。

想想他是怎麽陰險狡詐地煽動孩子們，動啊動的，沈梨眼睛裏就忍不住透露出些許笑意。

辛辰也給了她一個善良美好的笑，仿佛他什麽壞事沒做。

沈梨才不信。

大孩子們聚在一起聊了一會兒，隊伍中唯一一個小孩子不滿意了。

小姑娘高高舉起雙手，揮舞著吸引對於她來說高得像大樹一樣——沈梨除外，的大孩子們註意力，脆生生地大聲喊。

“我們來演動畫片吧！”

***

說是動畫片，實際上是《灰姑娘》。

晚春的雲朵在天空上悠閑飄蕩，萬物明媚一片。

不等眾人反應，小姑娘便開始兀自分配角色。

“我哥演王子，沈梨姐姐演灰姑娘的姐姐，這個哥哥……”

倪桀提醒：“叫他辛辰哥哥。”

“辛辰哥哥演……演大魔王！”

還用演嗎，難道不是本色出演嗎？

沈梨默默地想。

倪桀卻覺得這和他們領袖形象不符合，搖搖頭。

“婭婭……”

“不聽不聽，我說了算！”

小姑娘警惕地瞪他一眼。

看來這倆兄妹已經鬥法過多次。

辛辰笑笑，遞給倪桀一個沒關系的眼神。

倪桀也無奈地表示一下歉意，不吭聲了。

小姑娘又繞到李一諾旁邊，撓著頭。

“你就演，就演……”

沈梨看見小姑娘絞盡腦汁，臉都憋紅了。

好半天，終於勉勉強強決定出來。

“你就演，仙女！男仙女！”

男仙女李一諾想死。

直到最後，小姑娘才露出“還有一個角色忘記分配了，那就我勉勉強強出場吧”的模樣，臉蛋紅撲撲的。

“那我……就是灰姑娘了。”

她的劇本很簡單。

比原著更誇張一點就好。

比如說灰姑娘姐姐就壞得讓人牙癢癢。

姐姐不遺餘力地欺負和譏笑灰姑娘，仙女卻給了灰姑娘漂亮裙子，讓灰姑娘在舞會上和王子相愛。

王子捧著水晶鞋滿世界終於尋找到灰姑娘，姐姐又開始一邊蠻橫無禮地數落灰姑娘，一邊對王子發花癡。

“王子王子，灰姑娘就是個下人，我才是高貴的大小姐，你應該娶我！”

——當然被王子不屑一顧地推開了。

王子只喜歡灰姑娘。

到這裏為止都是正常的《辛杜瑞拉》故事。

後面則是天馬行空的亂編。

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魔王辛辰也愛上了灰姑娘，想要破壞灰姑娘和王子的愛情。

灰姑娘情比金堅，請來男仙女李一諾幫自己趕走魔王。

男仙女靠譜地給她出了個餿主意。

“我的魔法陣可以困住他，你想辦法讓他進去我的魔法陣，我就能幫你了！”

灰姑娘發出一陣稚嫩的歡呼。

於是就在魔王和王子決鬥時，灰姑娘將魔王騙到仙女的魔法陣裏面。

大魔王瞬間被魔法力量定身，動彈不得！

看著男仙女表情猙獰地走過來，灰姑娘淚灑當場。

“對不起，大魔王。我不能讓你傷害我的王子。”

小姑娘入戲很快，早就把自己當成了真的灰姑娘。

扁著嘴，神態可憐巴巴。

“對不起，你不能留在這裏。”

大魔王對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6歲的小女孩讀不懂他的解脫。

但6歲的小女孩看到，男仙女的仙女棒還沒碰到魔王，魔王就兩眼一閉。

——死了。

6歲的小女孩驚呆了！

她沒想讓大魔王死啊！

她是想讓大魔王和仙女激烈的打一場，大魔王僥幸打贏。

沒想到大魔王居然就，沒幹勁地死了！

不行不行。

沒了男二號還怎麽演公主！

小姑娘耐著性子重新和他們講一遍劇本。

小大人模樣處理完畢後，小姑娘指使男仙女覆活一點都不想覆活的大魔王，以此體現她的善良。

她對大魔王苦苦哀求。

“你走吧，不要回來了，我只喜歡王子！”

“我們是不可能的！”

倪桀覺得他妹妹應該減少看狗血電視劇的時間。

回家他就告訴爸媽。

辛辰大魔王這次很給面子，按照劇本吩咐，不肯走。

就算灰姑娘出賣了他，他還是要跟隨灰姑娘。

他卷土重來，繼續糾纏灰姑娘。

另一邊，灰姑娘的惡毒姐姐借口“進宮看妹妹”，到皇宮裏面對王子發花癡。

“王子你好帥啊。”

“王子你應該娶我。”

“王子，灰姑娘根本配不上你！”

沈梨差不多已經習慣了這麽幼稚羞恥的臺詞了。

她一邊惡毒詛咒灰姑娘，一邊破壞灰姑娘和王子的愛情。

顯然，她的行為激怒了一直守護灰姑娘的男仙女。

男仙女決定賜死惡毒姐姐。

李一諾過來，他還不能適應這些臺詞，他只能用生無可戀的尷尬表情，要哭了似的念。

“那什麽什麽，反正急急如律令，幫我收了這個……”

就在這麽關鍵的時候，灰姑娘突然沖過來，擋了一下！

——這也是為了襯托她的善良。

還有為了模仿電視裏那些女角色死去前柔弱可憐的模樣。

她向往被男主角摟在懷裏，一點一點閉上眼睛的場景了。

兩姐妹被魔咒擊中，齊齊瀕危。

垂死掙紮。

“不要傷害我姐姐，快來人，救救我姐姐！”

灰姑娘哭著搖頭。

按照劇本，皇宮裏有一株覆活草。

這時候，姐姐和妹妹要一起向心愛之人求助。

王子自然會選擇救灰姑娘。

沈梨其實很驚訝，六歲的孩子居然會有這樣的想象力。

雖然幼稚，但是不受規則拘束的想象力，是大人們做不到的。

所以她一直有按小姑娘的要求乖乖演戲。

直到現在。

垂死之際，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絕望。

這時候大腦沒有想法，一切都遵從內心。

看著手上的傷口，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姐妹一起開口，同時發出求助。

“王子！”

“辛辰！”

空氣突然安靜了一下。

沒熱起來的春末微風將四周草葉吹得水波般搖晃，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求助——應該是求助她們喜歡的王子的。

小姑娘大聲喊出正確的求助對象，沈梨卻喊……錯了。

仿佛真的垂死，一瞬間被不知所措吞噬，最後喊出的，只是無意識中最想喊的那個名字。

倪桀楞了楞。

附近的樹葉窸窸窣窣響，他一瞬間，根本沒搞清楚狀況。

沒幹勁的大魔王臉色卻變了。

他嘴角動動，對男仙女露出個“現在顧不得和你算賬”的黑白分明眼神，又看一眼快掛掉的惡毒姐姐，想也不想，轉身就跑。

他被出賣掛了無所謂。

灰姑娘掛了也無所謂。

但惡毒姐姐掛了，很有所謂！

王子倪桀還楞著神，不明所以地暈乎，大魔王已經迅速回來。

大魔王敲了他的頭，振振有詞通知他。

“這個覆活草歸我了。”

倪桀不在狀態地傻楞點頭。

大魔王根本不需要他答應。

他連一絲停留都沒有，趕過去，趕到灰姑娘和惡毒姐姐中間。

爾後皺著眉，帶著期冀和忐忑，慌慌張張將覆活草塞進惡毒姐姐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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