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場西苑,秦郁在池塘邊一處水榭裏打坐。

窗外偶爾有飛鳥掠過的響動，靜謐之中，窗臺外緩緩探出小半個腦袋……

一雙瑞鳳眼警惕無聲地觀察著屋裏閉目打坐的秦郁。

不久後,那腦袋旁又緩緩探出另一個腦袋,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緊張地看向屋內打坐的人。

秦郁忽然深吸一口氣，窗外兩個腦袋“唰”地同時下降消失了！

蹲在窗外的兩個人縮著脖子等了一會兒,沒再聽見秦郁的動靜，才松了口氣。

杏眼的主人慕梨委屈地看向一旁的大反派,用眼神告訴他,她不敢進去打擾秦郁。

十分有擔當的陸師兄神色急切地對她比劃了幾個手勢。

慕梨似乎看懂了，更加急切地用手勢反駁他的提議。

出於某種神秘的默契，陸仙君似乎也看懂了她的回應，於是，兩個人在窗外開始了無聲的手語對抗。

直到陸仙君感覺不對勁,猛然擡起頭！就見窗子裏探出了秦師兄面無表情的臉，正垂眸俯視著他們,眼神裏帶著一絲嫌棄的好奇。

慕梨也跟著擡起頭。

秦郁：“你們想幹什麽？”

陸決低頭：“哼。”

慕梨微笑：“我們有事想找秦師兄幫忙。”

一陣沈默。

秦郁：“進來。”

陸決傲慢地站起身，一手撐住窗臺，剛準備翻身進屋，秦郁陡然制止：“從門裏進來！”

慕梨眼睜睜看著大反派慫唧唧地松開手，轉身往大門走了，她也緊跟其後走進屋。

秦郁也沒請他倆落座，跟班主任抓到倆上課玩手機的學生一樣，冷冷盯著“罰站”的兩個人,等待他們主動解釋。

慕梨不斷用眼神催促大反派先打個招呼,緩和一下氣氛,然而陸決認為只要她把剛才說的事全告訴秦郁,秦郁知道事情輕重，一定會幫忙的。

慕梨認為陸決忽視了親密度不同導致的信任差異，她說的那些話，陸決能全盤相信，秦郁則不一定。

最好還是在秦郁產生一定的信任感之後再請求幫忙。

“你們到底有什麽事？”秦郁開口催促了。

“我們來這裏是想……是想……”慕梨腦子飛轉，看看陸決，又看向秦郁，脫口而出：“是想問問秦師兄有沒有後悔上次打傷我們陸師兄！”

陸決震驚轉頭看向小師妹！

“……”秦郁楞了一下，蹙眉看向小師弟，冷冷抱怨：“你還好意思找人來對我興師問罪？”

陸決回頭看向秦郁，沈默須臾，開始擺爛：“不行麽？你今兒要是不道歉，我就讓我師妹揍趴你。”

慕梨：“？”

他轉頭看向慕梨：“師妹，讓他見識見識你的厲害。”

“！！！”慕梨硬著頭皮對著秦郁張開嘴，露出不太尖的小虎牙：“啊嗚……”

陸決回頭斜眼蔑視秦郁：“怕了吧？”

“呵。”秦郁緊張地退後一步，好……好可愛……

這些邪惡的小孩休想再用裝可愛博取他的關愛！

秦郁一被可愛，緊繃的神經就容易放松下來，一不留神居然主動提起當年的仇恨：“我還得給你道歉？你說那種話的時候就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慕梨眼睛一亮，有戲！

慕梨已知條件：第一，陸決和秦郁認真打過一次架；第二陸決和秦郁打架前關系很鐵；第三，陸決為人正直中二又可愛；第四，從謝寂川和段恒口中得知，秦師兄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正直善良的人。

結論：這兩人之間的矛盾應該存在誤會，有可能通過溝通恢覆友情。

如果能幫他倆解除矛盾，秦郁的防備心肯定會降低很多。

到那時她再說出請求，成功率就會大大提升。

陸決其實不想再提當年的恩怨，然而一看秦郁這理直氣壯的責問，他怒氣蹭蹭又冒起來，蹙眉反駁：“就我一個人說了麽？人人都這麽說，你怎麽不去揍他們？當你師弟就活該供你出氣？”

秦郁怒道：“我說了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麽！”

陸決哼笑一聲：“別跟別人面前裝大度了好麽，你在不在乎，我還不知道？我那時候只是年紀小又不是沒腦子，你說的話我全都記得。”

“隨你怎麽想，陸決，你秦師兄就是個兩面三刀的虛偽小人，行了吧？”秦郁冷下臉，一揮手：“我這種人不配跟你稱兄道弟，至於道歉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二位請便。”

慕梨腦子飛轉但還是理不清頭緒。

這兩人明顯一下子又掉入之前爭吵的邏輯裏去了。

她能聽出他倆在為某個關鍵分歧爭執，但關於誘因事件信息太少，她分析不出矛盾點在哪裏。

“秦師兄。”沒辦法了，搞不清楚也得整裝上陣，慕梨上前一步提醒道：“陸師兄不能接受的是：你區別對待他與其他師弟，他是覺得自己委屈，並沒有指責您這樣的行為是虛偽。我們都知道您是表裏如一的正人君子，但能不能了解一下您為什麽獨獨欺負陸師兄呢？”

話音剛落，兩位師兄同時驚訝地看向她。

本以為這件事只有他們師兄弟倆知情，可慕梨此刻的話語直指要害，聽起來好像很了解事情經過。

秦郁一下子就上當了。

他以為陸決已經把事情告訴了慕梨，肯定是把自己當成委屈的一方，別人才會站在小師弟那一方。

秦郁當即反駁：“我委屈他了？你怎麽不問他哪來的證據背後給我定罪？作為我最親近的兄弟，我盡心竭力教他本事，把他當成親弟弟，換來的結果就是他背後的誹謗！那些閑言碎語，旁人說和他說，能一樣嗎！”

慕梨聽阿蘭說過關於秦郁的閑言碎語——是關於他身世的。

懷靈真人當年參與了一場討伐魔修的大戰，戰後帶回了一個臉上有古怪圖騰胎記的嬰兒。

淩雲峰裏很多人背後傳言說秦郁是魔修的孩子，懷靈真人不忍心傷害剛出世的嬰兒，竟然要親手養大這個小魔種。

所以，秦郁說他當成親弟弟養大的師弟背後誹謗，意思應該是說陸決背後也跟別人說他是魔種。

這打擊確實不小。

能看得出秦郁對這件事還是很敏感的，但他選擇無視旁人的閑言碎語，關上心門，不跟任何人來往。

唯獨年幼時的陸決不懂大人們的閑言碎語，大概是因為天真無害，意外打開了秦郁的心門，卻沒想到長大一些後也在背後說出那種話。

作為一個孤兒，被親手帶大的弟弟如此傷害，秦郁如此傷心生氣，慕梨能夠理解。

那麽壓力就來到了陸仙君這一邊。

慕梨轉頭看向陸決，平靜地詢問：“我認為秦師兄說得很有道理，旁人的閑言碎語，他不在意，是因為他本就不在意那些人，可他不希望你說出那種話，這不代表他只把怒氣發在你身上，反而是因為他只在乎你怎麽看待他。”

這話簡直說到秦郁心裏了，他目光藏不住認同地看向慕梨，又忍不住用餘光觀察小師弟，想知道陸決對此有沒有悔過。

“那我應該怎麽看待他？”陸決拒不道歉，依舊理直氣壯：“懷靈師尊都告訴我了，秦郁自己也知道，他就是一對魔修夫婦的孩子，要我顛倒事實堵住別人的嘴嗎？”

秦郁怒道：“你跟他們說我是魔種！”

陸決回頭反駁：“他們先說的！”

秦郁：“我跟你說別理他們，就當沒聽見，你有必要也跟著一起起哄？你覺得魔種這個詞好聽嗎？”

陸決冷笑一聲：“跟你一樣當沒聽見有什麽用？你成天閉著張嘴，不跟任何人說話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你心虛嗎？越是這樣他們越看不起你，越要說這些閑言碎語讓你無地自容，然後你再來我跟前說自己的遠大抱負，說自己不在乎世人眼光？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表情，你說那些話你自己信嗎。”

“我用得著他們看得起麽？”秦郁臉上的青黑色紋路逐漸變得暗紅，顯然怒火已經壓不住了。

“等一下！”慕梨趕忙打斷他們的爭吵，轉頭問陸決：“你不可能故意跟別人說秦師兄是魔種，我了解你，陸決，你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麽事，在你說出秦師兄是魔種前發生了什麽事，一字不落地告訴我。”

陸決皺了下眉，別過頭，似乎不想提起。

慕梨猜到了什麽，低聲引導：“那些人說了非常難聽的話，是嗎？一些你不忍心讓秦師兄知道的話？”

秦郁一楞，驚訝地看向氣呼呼的小師弟。

“除了魔種孽種還能說什麽？”秦郁蹙眉問：“他們也就這些車軲轆話了，根本沒必要搭理這些閑人。”

陸決陡然回頭，沖他暴喝：“他們說有人看見你壓不住魔性時不時發狂，他們說等堂主發現你是魔種，一定會親手了結你！”

秦郁皺了皺眉，疑惑地看著小師弟。

陸決咬牙切齒道：“所以我告訴他們‘用不著等那一天了，秦郁就是魔種，懷靈師尊早知道了，我也知道，師尊可寶貝魔種師兄了，奇怪我師兄裏怎麽就只有這個魔種最厲害呢？不像你們這群廢物……’”

陸決絕望地輕笑一聲說：“然後我就揍了他們一頓，確保他們相信自己是廢物，然後你應該還記得，我受罰後跪在清心閣，跪到第三天的時候，你突然沖進來，指著我鼻子問我背後怎麽說你的。”

秦郁雙眼緩緩睜大，註視小師弟的眼神逐漸變得驚愕痛苦。

他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

十二歲的陸決在被體罰後跪了三天，秦郁剛好完成任務回峰休息。

聽說陸決受罰，秦郁焦急地詢問其他弟子出了什麽事。

那些人不敢告訴秦郁背後的議論，只含糊地說好像聽見陸決在熙勝門外大笑著嚷嚷說“秦郁就是魔種”，很多人聽見了，之後陸師弟就被師尊懲罰了。

再然後，傷心憤怒的秦郁去清心閣興師問罪。

剛揍完“外敵”被狠罰一頓的陸決，又被自己想保護的人指著鼻子斥責。

年幼的陸決情緒徹底崩潰了，他猛地打開指著他鼻尖的手，一把扯住比自己高一頭的師兄前襟咆哮：“我說你是魔種！你爹娘都是魔修，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怕什麽！你沒做虧心事你為什麽不敢承認！你是廢物嗎！”

之後發生了什麽，全淩雲峰的人都知道——清心閣的後院，被他倆的那場大戰幾乎夷為平地。

準確地說，那場大戰後期幾乎是陸決單方面挨揍，所以事後受罰的只有秦郁。

五年過去。

直到此時此刻，秦郁才知道那場大戰之前，真正發生的事。

“你為什麽……”秦郁顫聲問：“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陸決怒斥：“告訴你我是為了幫你這個慫蛋出氣才挨罰？抱歉，我丟不起這個人。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當我師兄，尤其是連自己身世都不敢面對的慫蛋，我稀罕你搭理我……你幹嘛！”

秦郁忽然撲上前，似乎是情緒激動想要擁抱小師弟。

陸決一個靈活地閃身，躲開了攻擊，躲在小師妹身後警告：“你別過來。”

陸仙君並不喜歡過度親密的接觸，尤其是大老爺們之間，除了小師妹之外，他對任何人的抱抱都很抵觸。

“是我錯怪你了。”秦郁回頭痛苦地看向師弟：“我該如何贖罪？”

慕梨見時機到位，趕忙轉身摟住陸決道：“陸師兄！你可受大委屈了嗚嗚嗚嗚嗚！”

突然得到抱抱的陸決眼睛一亮，瞬間猜到了小師妹的計謀，當即配合地靠在慕梨肩膀上委屈哼哼兩聲，說：“我很委屈，我不會原諒你，除非你幫我個忙。”

慕梨趕忙摟緊他脖子小聲提醒：“別急！你再哭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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