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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無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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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考學失敗,令母親對我徹底失望。

我重新回到火葬場,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攝像員。我跟包主任說了二老爺的死訊,他痛哭流涕,向西而拜,慘叫道:“師傅走好!”他勸我仿效古人,帶他到二老爺骨灰盒前磕個頭,然後代師傳藝,教給他武功。我勸他打消此念,說:“你們這代人怎麽總有‘以最小的代價爭取最大的成果’的毛病?你哭兩聲,我就會把武功絕學教給你,可能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問他該怎麽做。我:“查明死因。”他分析案發現場,在硬土臺上找到疑點,認為二老爺的拐杖和小筐相隔三米遠,不可能是二老爺坐下後自然擺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二老爺拽起,拐杖脫手而出的情況。

我一直為城區的非正常死亡調查組拍攝,便去請他們幫忙。他們打電話詢問了郊區非正常死亡調查組,得到如下情況:

二老爺失蹤的當晚,二舅一直待在家裏,沒有出去找過一次。第二天早晨,二老爺在橋下的屍體被過路群眾發現,有許多人圍觀,而二舅、二舅媽上班,二舅媽的女兒上學,三人都沒有去看熱鬧。

二舅得知二老爺死訊,還是調查組給他單位打去電話。小組對二舅一家三口進行隔離審訊,並準備將二舅關押兩天。

這時大舅一家人趕到,大舅媽對二舅媽極度懷疑,認為二老爺死後她的兒子有地方住,她是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人,並給小組獻計獻策:“從女孩嘴裏套話,作突破口。”大舅把大舅媽臭罵一頓,說:“你還嫌死的人不夠?非得把這家給毀了!”大舅媽醒悟自己聰明過頭了,轉而向小組陳述二舅雖然脾氣古怪,但本質善良,殺父親的事情絕做不出來,連呼:“哪能呢?哪能呢?”大舅西服革履,氣質文雅,給人誠實可信之感,他說:“老頭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夠了自己的歲數。”這句話打動了小組,沒有拘留二舅,幾天後以“酒後失足”了結此事。

城區小組把郊區小組的情況轉達後,勸我:“你大舅說得對,九十已是高壽,你又何苦呢?”我也無了追查之心,但覺得二老爺不能就這麽死了,想到給雜志發表多篇文章,便打電話到編輯部,詢問能否給二老爺發個訃告。

接電話的編輯說可以,一再為二老爺逝世惋惜。他告訴我,二老爺憑幾篇文章,在武術界聲名鵲起,尤其在活躍的網絡上,篇篇均是熱門話題。我不信會如此有名,他勸我上網看看。

我當晚去網吧,看到網上登出了二老爺的死訊。也許編輯部有人熱心,在雜志沒有發訃告前,將此消息發到網上。

有人開帖子,給二老爺建立了一個網絡靈堂,跟帖哀悼的人很多,讚譽他的文章為中華武學接上了命脈。看得我感動不已,在這個網絡靈堂上長久駐留,每一個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額頭血湧。

我在網吧待到淩晨兩點,臨走時突發奇想,搜索二老爺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餘條信息。我暗下決心,要把這一千多條信息都看完。

此後,我每日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帶著面包待在網吧。我看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第三天發現一個叫“駝心”的網友獻給二老爺的詩:

〖英雄寶器縱沈埋,猶能夜夜氣沖天。

一飲一啄皆前定,宵小豈可更翻天。〗

就此知道二老爺享受盛名的同時,一直有人在質疑他的嫡傳身份,但只是三兩句話。繼續搜索下去,看到這種反面言論由閑言碎語爆發成近百個跟帖的長篇大論,發難的是個名為“五湖散人”的網友。

他說二老爺欺世盜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並說他在一個神秘地方摔傷了腿,被二老爺搭救,因而長期相處,深知二老爺的底細。

有網友斥責他受人恩惠還要毀人清譽,他則信誓旦旦地說他掌握有二老爺的劣跡材料,言語中提到了戈壁。

看到這,我便知道他是個同在新疆監獄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評二老爺文章弄虛作假,對周門其他派系造成惡劣影響,令人分不清正宗與假貨,雖然他和二老爺有很深感情,但現在要代表周門正宗說話,令二老爺知難而退……

查看他發帖的時間,正在二老爺出事前兩日。

武俠小說中,有人會死於派系之爭。我給武術雜志的編輯打去電話,詢問真實武林的情況,接電話的編輯說當代是法制社會,武林並不存在。我把二老爺死亡實情對他講了,請他在雜志上發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線索。

他沈默半晌,說根據他了解的當代練武人,在網上發生激烈爭執是可能的,但下了網去殺人,則不太可能。他:“這是個求熱鬧的時代,許多人都盼著有猛料,你希望老人成為別人的談資麽?此事不宜公開,所謂‘為賢者隱’吧。”他是好意,說網上的爭執他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計較。我不知自己是用何種音調回答的:“為周寸衣蹲了十九年牢,毀了後半輩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誰?”回到火葬場,我在辦公室悶坐四十分鐘後跑到包主任辦公室。

包主任正和人下象棋,見我臉色異常,便使眼色要屋裏其他人出去,問:“怎麽,殺師傅的兇手找到了?”我:“不。我要把你訓練成絕頂高手,讓你為師傅報仇!”他:“我願意!”我在辦公室中教了拳術的第一秘訣——以肺捧天。他滿頭大汗,哼哈地練著,完全不對路子。我實在忍無可忍,上前一掌將他劈倒,然後撥通了城區非正常死亡調查小組的電話:“請告訴我,摔得頭骨破裂,這樣的死法是瞬間斃命,沒有一點痛苦吧?”小組回答:“根據郊區小組的報告,你家老人是摔傷後四個小時死去的。”二老爺重傷之下,趴在冰冷的石頭上,又受了四個小時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說,最終是凍死的。

包主任躺在地上昏迷的樣子,便是二老爺趴在石頭上的樣子吧?

我走過去,在他腿部“解奚”穴上猛踢一腳,他輕喘一聲,搖頭醒來。我:“這一腳,不但治頭暈,還把你的便秘也治好了。”然後出屋關門。

當晚,我到達一個紅褐色土地的縣城,行至城西牌樓,見到了我所想見的人。他背我而站,肩寬腿粗,汗水令耳後聳起一排硬毛。

我上前,出掌。

互換幾次身形後,我擒住他的左臂,按得他蹲下,只等他向上反抗的力量一起,便奪去他的性命。這是二老爺最後傳我的殺招——

“龍形搜骨”。

但他抑制住本能反應,沒有向上,靜靜蹲立。

我倆相持著,他腦後的毛發上的汗水幹了,塌軟下來。

他是懂得“龍形搜骨”的人。我松開手,起身而走,行出三十餘步後,轉頭看去,見牌樓下仍是他一動不動的蹲立身形。

——當晚我躺在床上,以上只是夢境。

【二】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二老爺是惡死,難道他是惡人?

這個念頭攪得我寢食不安,去玉涵寺詢問風濕。風濕答道:“死亡是非常覆雜的事情,因果報應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未得善終的人,有許多好人。”我:“比如?”他:“雷鋒。”我:“再如?”他:“岳飛。”令我大感欣慰,頓覺他是得道高僧。他主動為二老爺做法事,要我去白石橋花鳥市場買五十只麻雀,放生後便功德無量。

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錢,還附送了五只。在寺中打開鳥籠,五十五只麻雀一起飛到同一棵樹上,樹冠仿佛被萬箭穿心,情景詭異恐怖。

風濕急速念咒,我則近乎虛脫。

風濕留我在廟中吃飯,我謝絕,離去。走到玉涵寺門洞時,一輛黑色高級轎車正駛入,我貼身靠在門洞墻壁。

轎車一下停住,後車窗搖下,一人不耐煩地叫嚷:“你這麽讓是沒用的,得走出來,車才能開進去。”語音熟悉,我定睛看去,竟是僧裝的鉤子。

車中另一個僧人是曾給我四十元錢的萬德和尚,他倆自五臺山來京辦理一件廟產事務。他倆認出我後十分高興,要請我去他倆在廟中的客房相敘,我無心說話,說有急事要走。

萬德和鉤子便下了車,萬德凝視著我,說十幾年前我臉上的紫氣已經退去,表明我大事已了,可以出家了。鉤子熱情地說:“跟我們回五臺山吧!”我:“不了。”雙手合十,向他們行禮,轉身而去。

走出十幾步,身後響起鉤子依依不舍的聲音:“你要去哪兒?”我:“冥王星。”以後,我的生活變得簡單:維持和彤彤的同居關系,每日飯後陪父親遛彎一個小時,大部分時間待在火葬場,以教包主任習武為樂。

包主任時常給我些香煙白酒,是死者家屬送他的,他掌握安排焚化次序的大權。他資質不佳,練得卻很刻苦,養成了許多錯誤習慣,不管我如何糾正也改不過來。照此練法,他很難活過六十五歲,他逝世後,我在單位便完全寂寞。

一日,他跑入我的辦公室,臉色灰暗,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難。我靜觀其變,兩分鐘後,他嘟囔一句:“不行,我不能做。”見我沒有反應,焦急地說:“師兄,知道你武功修為高,但你真的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麽?”我笑問他何事,他登時臉色紅潤,興致勃勃地說起來。

剛才來了一個女人,要火化一條狗,並要在早晨的第一爐火化,願意出兩萬塊錢,引起眾主任之間激烈討論。其實持反對意見的只有包主任,他最近受我的武德教育,有了善惡榮辱觀,激動地說:“我們這裏是燒人不是燒狗,我們要維護人的尊嚴!”他不為金錢折腰的做法,贏得我的讚揚。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包主任帶我去貴賓接待室見她。

她的著裝沒有想象中的奢侈華麗,一條牛仔褲,一件休閑夾克,戴著墨鏡,坐在沙發中。包主任趾高氣揚地帶我走進去,以決絕的口吻說:“你不用再等了。如果讓你在這燒一條狗,就侮辱了這裏燒過的千千萬萬的人!我絕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她站起來,顯示出牛仔褲的合理剪裁。

我走上前,問:“是野狗麽?”

她的墨鏡後滑下一滴眼淚。

我轉身走到包主任身邊,囑咐他說:“燒了吧。”包主任大叫:“師兄!”我:“別啰唆,那是我兒子。”三年前,我和別人的老婆生活在一起,並成為一條狗的父親。她是暗拳山莊中的長腿姑娘,當她從沙發上站起的一刻,我從她的腿形上認出了她。想不到那條山莊中的野狗,她會一直養著。

狗的壽命只有十幾年,野狗活夠了自己的歲數,壽終正寢。它的焚化儀式隆重莊嚴,經過化妝,栩栩如生地躺在薄木棺材中。我和長腿姑娘在哀樂中鞠躬,向它的遺體告別。當它被殯儀工作人員推走時,長腿姑娘抓住我的手。

我倆坐在長廊中等待,過一會,仿故宮的屋脊後冒出一股黑煙。

長腿姑娘嗚咽一聲:“是它!”倒在我懷裏泣不成聲。

野狗的骨灰出來後,裝入骨灰盒,舉行送葬儀式。我手捧骨灰,長腿姑娘打一把黑傘,將我和骨灰盒罩在陰影中。四個身穿仿美國海軍制服的男工作人員護在我倆前後,開路的是兩個手舞體操棒的短裙女郎,她倆一個粉色底褲一個白色底褲,一顛一顛地浮現。

繞場一周,儀式結束,包主任跑過來,熱情詢問:“師兄,你還滿意麽?”我:“很好。只是兩個跳舞女孩的內褲顏色不統一,未免美中不足。”包主任:“我一定在下次會議反映這一問題,讓姑娘們都穿一樣的內褲。師兄,節哀。”

【三】

長腿姑娘住在東長安街的一座賓館。賓館的門童是個糙壯大漢,她每次出門入門都對他發出嫵媚笑容,以致大漢忐忑不安,一見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問:“你見了我,怎麽總是臉色不對?”大漢:“你為什麽總對我笑?”她:“南方的門童都長得很帥,文質彬彬,讓你這樣的人做門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漢憨厚地笑了:“沒辦法,農民都進城了,需要我這樣的人發揮威懾作用。”她再次嫵媚一笑,令大漢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她帶我回賓館時,我明顯看到大漢流露出的沮喪神情。三年的光陰,令她有了風情,如桃李到了夏季,不可抑制地散發著感染力——她對此並不知情。

進房,抱住她,手伸入她衣服時,她面部平板。當她完全赤裸,卻鎖住了嘴唇,拒絕我的親吻。我拉開距離,她說:“對不起,我變了。”她說她的頭腦對我還有深刻記憶,但她的身體排斥了我。定莊改邪歸正,做起文化事業,在一份有香港投資的雜志中出任主編。主編享受香港待遇,年薪一百五十萬,雖然不到以前年收入的零頭,但他安於這種平靜的生活。

定莊成為一個規矩的好人後,她放開膽子找了個情人。我要她形容一下,她不跟我透露任何細節,只說他很有理想,這點打動了她。

她一臉歉意地看著我,過一會兒說:“你不覺得冷麽?”轉身鉆入被子中,招呼我也鉆進去。

躺在她身邊,感受著她腿部的熱氣,朋友一樣地聊起天來。她說的都是野狗,野狗在臨死前的歲月裏明顯地衰弱,只能趴在地上,它下巴枕在兩個前爪上的姿態像一個乖乖的小孩。

它對她極度依戀,只要她走開片刻,就會發出嬰兒般的哀號。她多次勸過它:“如果以狗的年齡計算,你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不要這麽撒嬌啦。”野狗總是難過地流出眼淚。

她這次到北京給雜志聯系廣告業務,帶上了野狗,不料它走到生命的盡頭。我胸口濕了一片,那是她的眼淚。不知何時,她的頭擱在我的懷中。我伸展手臂,她機敏地欠身,讓我的胳膊自她身下滑過,摟住她的後背。

她向我尋求安慰,我的手自她的後背移至她的腰部,她更緊地貼住我。她身體的深層還保留著一份對我的記憶,正在逐漸地醒來。

也許再過一分鐘或是五分鐘,她又是我的女人了。但這時響起電話鈴聲,賓館房間為聯機,室內電話和衛生間電話同時響起,二重奏般驚心。她松開我,腦袋移到另一個枕頭上,並不接電話。

鈴聲持續。我:“是定莊,還是你的情人?”她哼了句:“都可能。”她目光冷靜,側頭看我,觀察我的反應。

我感到極度厭煩,不是因為她有了別的男人,而是她的態度。她已是個理智的女人,不再是當年那位姑娘了。

我霍地站起,穿上衣服。

她:“你幹什麽?”

我:“再見。”

回到家時,彤彤還沒有放學,我在屋中練了一套拳,對自己強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感到滿意,並找出小學時代的毛筆,寫下“山河堰落,大水常平”的書法,掛在墻上,欣賞了一個多小時。

彤彤回家後,吃飯、看電視、睡覺,一切正常。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摟住她的後背,猛地驚醒,開燈,見她身上白燦燦一片,撫摸之下,並不是我期待的手感。

到達長腿姑娘賓館時,已是淩晨一點。她的房門亮著“請勿打攪”的顯示牌,門鈴無效,我敲了兩下門,室內很快響起腳步聲。

她透過貓兒眼窺視我,說:“你走吧,不會給你開門的。我是個可怕的女人。”然後腳步聲漸去。

過去十幾分鐘,聽室內再無聲音,便跑去一樓總服務臺,撥通她房間電話,我說:“想請你喝杯茶,大廳有茶室。”她沈默幾秒,“嗯”了一聲。

我跑上樓,立在她的屋門口。賓館房間的衣櫃貼近門口,聽得到她開櫃取衣,一個衣架掉了,響起她一聲“Fuck!”接著是瑟瑟的穿衣聲。

她開門後,我一步邁進門,她則一下邁出門,叫:“你怎麽這樣!”我拉她進來,關上了門。她在我懷裏沒有掙紮,說:“放過我吧,對女人來說,三個男人太多了。”松開她後,她讓我到床上坐,詢問我幾年來的情況,不時發出開心的笑聲,說:“怎麽把自己活成這樣?你是故意逗我吧?”我:“都是我的真實經歷。”她爆笑,跳到我腿上,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說:“既然你變得這麽有趣,好吧,我們以後做好朋友。”我把她從身上推下,她滾落在床,遺憾地說:“別生氣。我以為見了你就又在一起了,但我的身體不聽話,請接受現實。”這時響起電話鈴聲,她:“是那個很有理想的人。”我:“已經淩晨兩點,他還讓不讓你睡覺?”她:“他不讓我睡覺。上一個電話也是他的,每日問候。我說我遇到了舊情人,我不能欺騙他。”他十分惱火,責罵了她,這次來電也許是和好也許是繼續發火。

她握住電話,示意我出門回避一下,我關門時聽到她聲音甜美地說了句:“是你呀。”半個小時後,她打開房門,一臉幸福。她拉我進屋,說她困了,只要我保證不動她,便可以睡在她身邊。我:“你一面說要跟我分手,一面又誘惑我,像話麽?”她宛然一笑,答道:“是麽?我太壞了!”我選擇留下,她囑咐我,有理想的人一般都很啰唆,他一會可能還會打電話來,要我不必介意。我:“你還要談情說愛麽?”她一楞,繼而搖了搖頭。

很快睡去,夢中有電話鈴響,她甜甜地說了一陣,但我已無力醒來。在早晨的恍惚中,我習慣性地手搭上她的腰際,她的身體一陣顫抖,飛速地抓住我的手,說:“這個身子是別人的了,別逼它。”我剎那間清醒,坐起來說:“我是有風度的人,請你吃早點。”去了成都小吃店,她吃得心滿意足。趁著她心情好,我問:“那個有理想的人,是什麽理想?”她登時警覺,雙瞳透亮,緊抿嘴唇。

她上午商談廣告業務,下午去購物,晚上八點回到賓館,見到等在電梯口的我。她款款地走到我身前,叫了聲:“你在等我呀!”“呀”字拖得長長,成熟女性的她消失了。

回到房間後,我倆說起當年在一起的時光,她忘了好幾件事情,略帶嫉妒地說:“不是我,是你和哪個女人的事?”我苦笑著摟住她,說:“我沒記錯,是你忘了。”她靠在我胸口毫無動靜,我打趣說:“你究竟還記得什麽?”她:“壞了,不該想起來的,想起來了。”她的身體認出了我……之後,她問:“你是O型血麽?”我:“為什麽是O型?”她:“O型人很勇敢。”我:“不,我是A型,A型的人很偏執。”總之,堅持贏得勝利。

當我倆沈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電話鈴再次響起。我心有默契地沖她眨眨眼,說:“去接吧,我沒事。”她長吸一口氣,說:“是門鈴。”她走到門口看貓兒眼,馬上跳回床上,小聲說:“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原在南方,乘飛機趕來。她周身顫抖,說:“他愛我。”她示意我倆不出聲,裝作屋中無人。但過一會兒,屋門哢嚓一響,一個人走了進來。

他走路姿勢略有顛簸,是左腿不好。他的鼻梁呈一種不常見的鷹鉤型,古怪而英俊。他晃著手中磁卡,說:“全國的賓館,我都能打開。”說完向長腿姑娘的臉扔去。

磁卡邊沿在這種速度下會變得鋒利,足以劃傷她的臉頰。

我揚手打飛磁卡,來人嘿嘿笑了兩聲,背身坐在床頭,說:“穿衣服吧,起來跟我打。”長腿姑娘叫道:“不要!”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來人穩穩坐著,後背上沒有一絲衣褶。我的心涼了,我剛才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出手,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我穿衣下床後,他緩緩站起,凝視著我,有一絲微小的驚恐之色劃過。從這一閃即逝的表情,我認出了他。

我叫:“鄒抗日!”迅速轉身,怒視著床上的長腿姑娘。她的臉埋在被子中,大半個身體裸露在外。我:“你要找情人,也不要找我認識的人呀!”鄒抗日也斥責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是他!”我和鄒抗日各喊一句後,彼此對視,尷尬地笑笑。三年前的暗拳賽上,他的鼻梁和左腿均傷於我手,不可避免地對我有著懼意。而他剛才表現出的速度,則令我方寸大亂。

兩個喪失自信的男人,本能地遷怒於女人。我倆目光散亂,沈默少許後,倍感慚愧。長腿姑娘聽沒了動靜,從被子中探出腦袋,看了一會,不耐煩地大吼:“要打出去打!”我倆乖乖出去。

出賓館,行走二十幾分鐘後,我問:“去哪?”鄒抗日想了想,說:“動物園。”我表示同意,他揚手打車,我勸他:“何苦花那個錢呢?”出於對對手的尊重,他跟我去坐公共汽車。進入動物園,我倆見到飼養員正給海豚鼠餵食,鄒抗日興奮地說:“肯定也在餵老虎!”我倆飛速起跑,同時到達獅虎山門口。跑步未分輸贏,我說了聲:“請。”鄒抗日說了聲:“客氣。”同時邁步,並排走入獅虎山。

飼養員將肉掛在鐵柵欄的上層,老虎高空撲肉,落下後跳躍回旋,在狹小籠子中呈現出的靈敏度令人嘆為觀止。鄒抗日讚道:“它是我老師,三年來我一直模仿老虎的動態,獲益匪淺。中華武術的衰落,就是不向大自然學習,僵化了。”我表示同意,鄒抗日肩膀一松,說:“武術能練到什麽程度?能練過一只老虎麽?我們要苦練的,是動物天生的,人類真是可悲。”為防禦我,他的肩膀一直緊張著,聽到我讚同他言論的話,他的肩膀松活起來。如果他漸漸獲得自信,我便十分危險。

必須打擊他的氣焰,我說:“錯。人是可以打敗老虎的。”他哼一聲,我補充:“因為老虎的脊椎是橫著的,而人的脊椎是豎的。”在他詫異目光的註視下,我挑起食指,朝天而立,比喻人類脊椎。

他的肩膀再次縮緊。

出了獅虎山,鄒抗日一直愁眉不展,當走到兩棲爬行動物館時,他猛然拍下巴掌,嘆道:“你說得對。”我倆在動物園走了一圈,鄒抗日問:“現在去哪?”我想了想,說:“故宮。”

故宮門票四十八元,鄒抗日請的我。行走在白玉階梯上,鄒抗日感慨:“西方最壯觀的建築是教堂,中國最壯觀的建築是宮廷。唉,說明我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度。”我反駁:“我們有許多的寺廟,不能說不壯觀。”他:“你仔細想想,那些寺廟是不是在模仿宮廷?”難怪長腿姑娘迷戀他,連我都被他說服了。看著我欽佩的表情,鄒抗日的肩膀再一次松活。我板起面孔,急思對策。

走至金鑾殿時,我指著盤龍柱說:“為什麽柱子上要攀兩條龍呢?”鄒抗日:“裝飾唄。”我:“錯。這是把脊椎發力的方式比喻在裏面了。”鄒抗日“噢”了一聲,我繼續說:“垂直脊椎的發力法,是人類祖先在百獸中勝出的奧妙,祖先留下了真正能保護後代的技能,所以中國人信祖宗,不需要鬼神。”他沈默了。

自故宮後門走出時,鄒抗日嘆道:“中華武學博大精深,你教我幾天武功,我就讓你睡幾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鄒抗日垂頭,徹底喪失了鬥志。

我三言兩語擊敗他,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

【四】

我倆依舊並排而行,但分出了勝者敗者的姿態,鄒抗日自覺地邁步比我小,比我靠後兩寸。

故宮後門過了馬路,便是景山公園。景山門口有飲料攤位,我倆精神消耗過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連要了七瓶。

他貪婪吮吸的樣子小狗進食般單純可愛,我忽然明白長腿姑娘因何愛他。我:“聽說你是個很有理想的人,是什麽理想?”鄒抗日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上個世紀初,中國考古隊發現了舉世矚目的北京人頭蓋骨,但在中日戰爭期間神秘失蹤。最後的記錄是,運送北京人頭蓋骨的箱子受過一隊日本憲兵的檢查。

鄒抗日判斷北京人頭蓋骨一定在日本東京,並取得了確鑿的證據: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賢發生情變,退出香港影壇,傷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間主演一部日本科幻電影《北京猿人》。影片講述日本科學家從北京人頭蓋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覆活北京猿人,並讓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參加奧運會,企圖打破多項世界紀錄……

他推斷王祖賢為讓中國人看到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電影,才不顧個人的慘痛,主演了它,為歷史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頭蓋骨;

二、給王祖賢以幸福。

我讚道:“有仁有義,有情有愛,真的很容易打動女孩子。”他:“哪裏哪裏,我是真這麽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歡王祖賢?”他登時慌了,一口酸奶躥入氣管,掙紮很久,方喘上氣來。

王祖賢也是位長腿姑娘。我囑咐鄒抗日,現在善待她,日後善待王祖賢。鄒抗日鄭重地答應我,然後我起身告辭,搭乘104路公共汽車。

靠窗有個座位,我坐下後,見鄒抗日在窗下仰望著我。想起三年前分別的情景,我問:“你做什麽職業,鴨中稱王了麽?”他:“不,我開了家烤鴨店,只進野生野養的鴨子,味道鮮美無比,有人管我叫‘烤鴨之王’。”我:“雖然工作性質不同,但稱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倆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員膩煩到極點,大叫:“兩位老哥,別搞得像火車站送別似的,這是公共汽車!”鄒抗日松開扒著車窗的手,含淚問道:“為何把她讓給我?”我:“因為……我要去冥王星了。”

鄒抗日一驚,公共汽車飛馳而去。

我回到屬於我的生活中,看著認真寫作業的彤彤,感到內心踏實。彤彤說現在學校交作業要求電腦打印,只有她還用筆寫,十分丟人。她還說自己學英語的條件不足,我說你不是有一個小錄音機麽?

她說某同學有個美國產的短頻收音機,菠蘿造型,可以直接收聽美國本土電臺,對於訓練英語口語很有好處。

短頻收音機需一千元,臺式電腦需六千元。我到舊電器市場,看中一個蘋果筆記本電腦,以兩千元價格侃下。接著在西單商場看中一個名為“無線電發燒友最愛”的收音機,此收音機半個電視機大小,密密麻麻地布著三十幾個按鈕,售價三百元。

我問:“能收到短頻麽?”售貨員:“這是專業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電影裏國民黨特務使用的電臺。”我爽快地買下它。

只花兩千三百元,便解決了七千元的問題,我深為自己的精打細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維是另一個角度,她期待能拿著菠蘿短頻在校園中行走,贏得羨慕的目光,委屈地說:“把這個特務電臺抱到學校去,我會成為個笑話!”兩天後,她對筆記本電腦也產生了敵意,因為這臺電腦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網速度極慢,幾乎沒有它能顯示的網頁。

彤彤終於爆發,收拾東西要回父親家。我警告那是個危險的選擇,她出門前甩下一句話:“寧可被亂倫了,也不能在一個富裕的時代貧窮地活著。”我追出門,沖樓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麽?”樓梯夾縫中飄上她模糊的聲音,似乎是說:“時代變了。”我神不守舍地度過兩天,終於忍不住去了王總的鹵煮店。鹵煮店增加了桌位,擠得不留餘地。王總理了英國球星貝克漢姆的“胭脂魚”發型,在櫥窗後狠狠地剁著肥腸。

連叫他幾聲,他只隨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顧不上看我。

我只好繞到鹵煮店後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戶掛上了翠綠色的窗簾,顯得富於生機。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頭來,見我一笑,招呼我進屋。

鹵煮店走上了正軌,家中換了新家具。我:“你——亂了麽?”她:“女人總歸是要傍大款的,與其傍別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碼還有點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慘!”我頹然坐在椅子上,她走過來,溫言解釋她不是對我買的二手電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氣短。她說:“發揮潛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說我要努力創業,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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