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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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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他連續好幾天起床的第一句話都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氣質,根本是兩碼事——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他要求和我結拜為兄弟,我倆點燃了三支香,以茶代酒,對飲了三杯。但過了兩天,他說心中不安,還要和我再拜一次。

我倆連拜了好幾次。他仍舊心慌,問:“我怎麽總對你不放心呢?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心裏頭瞧不起大哥?”我:“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你自卑。”他指著我,哽咽半天,才說出話來:“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小翠事件給他造成了巨大打擊,總覺得自己貌不驚人,見到比自己眼睛稍大一點的人,就會崩潰。我的眼睛剛好大他一點。

我勸他:“眼睛是心靈之窗,只要你心胸開闊,眼睛就會一天天大起來的。即便在寬度上大不起來,也會炯炯有神,富於穿透力,在深度上大起來。”他:“會麽?舉個例子。”我:“周潤發。”他:“還有麽?”我:“華老師。”他信服了,努力開闊心胸。他常念叨:“小翠嫁給大痞子,很對。”或者:“洗衣女不跟我睡,很好。”過了一段時間,他告訴我:“近來心胸倒是大了不少,但總覺有點變態。”我:“說明你的心胸沒真大。”他又改口念叨:“小翠嫁給大痞子,深得我心。”“洗衣女不跟我睡,正合我意。”他的眼睛果然有了穿透力,常怔怔地定在遠方。一天,他跟我說:“南太平洋一股暖濕氣流即將在深圳登陸。”我沒當回事。過兩天他又說:“西伯利亞的沙塵暴越過了呼和浩特。”我:“真的假的?說說北京的天氣。”他:“陰轉多雲,傍晚有小雨。”他心懷天下,成了氣象臺。

不知不覺過了四年。

四年中,學員人數暴漲,男女宿舍像攤雞蛋餅一樣,每一年便會新建兩排。我們的吃穿都由華老師提供,我多次想過,他賠本辦學是為了什麽?總是不得究竟。

由於四年嚴格的禁欲生活,擦鞋女的相貌在我心中已全然模糊。

而鄭磅礴在第四年有了桃花運,他眼睛具有穿透力,當送新生的驢車駛進山谷,發現了其中有一個和小翠三分像、和洗衣女七分像的人。

此女到來後,覺得虛空中總有一雙眼睛在讀書、跑步、吃飯時盯著她,搞得她坐立不寧,而在睡覺、洗澡、上廁所時,這雙眼睛便消失了。她想,這是一雙知書達理的眼睛,不由得又有些喜歡。

一天她假裝走錯,闖進了男生學堂,見一個人用《論語》擋著臉,她撥開書,見到了一雙小而有神的眼睛,她問:“是你麽?”鄭磅礴回答:“是我。”他倆秘密戀愛,在跑步時,會雙雙跑離隊伍,到棗樹林中幽會。

每次回來,鄭磅礴都會跟我講述幽會的詳情,每每聽得我熱血沸騰。

他沈浸在欲望中不能自拔,發明了無數做愛伎倆。他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我徹底明白了,就是女人。”或者:“眼睛大不大是次要的,關鍵是那個得大。”還有:“女人的快感是男人的十倍,男人是天生的弱者,我經過鍛煉,由弱變強,快感達到了女人的三分之一,如果假我以時日,能和女人打個平手,那就是我人生的頂點。”我在他的汙言穢語中又度過了兩年,眼瞅著他日漸憔悴。

他仍樂此不疲,說:“還差一點,我現在的快感是女人的二分之一強。”又說:“就差一點了,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再說:“無限接近啦,已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最後說:“功虧一簣,我發現,我強她也強了……”他放棄了努力,認命了。

但通過對女人不可超越的認識,他感到宇宙的偉大,有了恭敬心,專心研讀《論語》。看到“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句,對我說:“孔子一定是吃過苦頭,所以不願意說了。像我一樣。”他果然不再跟我說他的情事,只是每天默默地幽會,氣質沈靜,顯得有很高修養。還有一個比他氣質更好的人,那就是華老師。隨著年齡的增長,華老師越發的道骨仙風,並在腰部佩上了一把劍。

這是他花了兩百塊錢,從杭州買的龍泉寶劍。腰部佩劍最合理的掛法,是劍柄向前,劍身向後,利於拔劍和邁步。華老師佩劍則是劍柄向後,劍身伸在腿前,常會把自己絆倒。

這種佩劍方式是模仿孔子。孔子不推崇武力,強調文化,所以反著佩劍,表明對武力“存而不用”的態度。華老師留了長發和長須,經過一段時間練習,不再絆倒自己,遠遠望去,猶如孔子再生,令人肅然起敬。

他得到消息,南京一個研究導彈的科學家退休後破解了古代的鍛鑄術,造出春秋時代的青銅劍,他花了兩萬塊錢訂購。不久,他的形象將更加完美。

常有一些西服革履、大腹便便的富商來學堂參觀,聽著我們朗朗的讀書聲,發出嘖嘖的讚嘆。他們的高級轎車無法進山,都是坐著驢車來的。有學員問過:“您為何不出錢建一條入山的馬路?”華老師回答:“如果他們坐自己的車來,必帶著平時的驕橫之氣。而被驢車顛簸半天,自然變得謙虛。”款爺們給山谷讚助費,還提出在城市辦傳統文化大學的計劃,被華老師一口否決,說:“要辦就辦幼兒園。這一代青年已無可救藥,只有小孩才是希望。”又說:“中國沒有貴族,你們只是有錢,但你們的孩子自小能讀上聖賢書,你們的孩子就是中國的第一代貴族。”感動得眾款爺痛哭流涕,各自回城,開始行動。華老師在一次講課時說漏了嘴,倒出了其中奧秘,他說:“中國人沒有理想,中國人只有孩子。只要抓住了他們的孩子,他們就是你的牲口,任你使喚。”他經過六年的臥薪嘗膽,大功告成。我終於明白他賠錢辦學的用意——我們是他的招牌,跟他學的人越多,他的名氣越大,才能招來大款。另外,等各地的幼兒園建起,我們便是現成的師資。

連鎖幼兒園的偉業開始啟動,華老師整頓起教師隊伍。鄭磅礴和女人的私情,多年來雖然不斷有人告發,但華老師不理不睬,只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後他自然會知錯,全憑自覺吧。”他的通情達理,令學員們對他更為欽佩。

鄭磅礴的存在,是華老師人性化管理的標志。可惜現在時局變化,全體學員經過討論,一致認為要對鄭磅礴嚴肅處理。華老師找鄭磅礴談話:“你有兩條路:一,留在團體中,從此不和女學員來往;二,你帶著女學員離開,我給你在村子裏買地買房子,你和她做農民,生兒生女吧。”鄭磅礴和女學員商量,女學員說:“不要買房子買地了,把錢直接給咱倆,估計有好幾萬,咱倆回城裏辦個洗車房,日子能過得不錯。”兩人都很高興。

鄭磅礴把商量結果跟華老師講了,華老師也同意,但錢只有兩千。鄭磅礴:“兩千塊錢就能買房子買地麽?”華老師:“我和村幹部相熟,你買不來,我買得來。”原本以為事情圓滿解決,不料出了岔子。

鄭磅礴想華老師破例,讓他和女友以夫妻身份留在團體,華老師說:“此事無餘地。”事情發展的結果是,鄭磅礴的女友留了下來,發誓要清心寡欲,鄭磅礴拿一千塊錢離開山谷。

他臨行前的晚上,拉我去山谷散步。我六年來的活動範圍只限於幾排校舍,對山谷一無所知,覺得看看也好,就跟他去了。我倆穿過一片棗林,見眼前山岡上有一溜坍塌的磚墻,他問:“你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一段秦始皇修的長城。”那也是他和女學員幽會的地點。

他帶我走入一個烽火臺,烽火臺的頂部已坍塌得不成形狀,但底部結實,地面平整,冬暖夏涼。他和女學員用樹枝和塑料布搭建了房頂,在地面鋪上稻草、墊上棉被做成一張大床。床邊有一個水盆、一盞油燈和一盤蚊香。

我讚道:“這就是個家呀。”

他一聲長嘆:“我那女人開始也說很有情調,後來說是豬狗不如。男人為了愛情,可以忍受一切,而女人是有物質指標的,新鮮勁一過,就不是她了。”我倆一陣欷歔。他說:“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六年都給了這裏,現在我四十一歲,學什麽都晚了,下山後怎麽生活呢?”說完哇哇大哭起來,孟姜女哭長城也不過是這個聲勢。

他哭到十一點鐘,讓我回去,說他想在烽火臺中獨自睡一宿。

雖然我知道他已在這裏住了兩年,但還是對這三千年的危房有些擔心。他說:“多慮,你知道秦始皇怎麽檢測工程?用刀往磚縫裏插,插不進去——驗收合格,插進去了——殺頭。這不是豆腐渣工程,你放心地走吧。”秦長城的堅固性,引起我的好奇,想試試二老爺的劍法。我從地上拾起插蚊香的鐵片支架,把支架捋直,勉強成個劍形,淩空一點。

支架插進磚縫中。

鄭磅礴大叫一聲。

戰勝秦始皇的興奮,令我坐倒在地。他慢慢湊近,小聲問:“兄弟,你會武功?”我看著墻上的鐵片,為他想出了一條謀生之路。

我說要教給他劍法秘訣,他下山後,可以用淩空一點的手法從別人口袋裏掏錢包,保管神不知鬼不覺。我一再囑咐他,這只是應急措施,等錢積累夠了,就開個洗衣房,從此過正經生活。

他千恩萬謝,兩眼炯炯有神,學得非常仔細,讓我反覆糾正他的動作。他學會後,我回到校舍,心滿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聽到了華老師遇刺的消息。

【二十六】

華老師被捅了七劍,兇器就是他腰間的佩劍。他訂購的春秋時代青銅劍還沒有送來,所以是那把龍泉寶劍。

此劍為工藝品,沒有開刃,並且是軟劍,劍頭可以彎到劍柄上繞一圈。因為地處偏遠,在警察趕到之前,先到的是鄉保衛幹事,他對這樣的劍能刺進人體感到不可思議。

有學員對幹事說:“中國傳統文化高深莫測,什麽都可能發生,如果兇手是練武術的呢?”幹事登時來了精神,問:“你這麽一說,我就理解了。我從小就覺得武俠小說裏寫的都是真的。”但他沒有追查各鄉的練武人,而是詢問學校近期的情況,最後認定鄭磅礴有作案動機,別人以為他要下山追捕,而他認為鄭磅礴還在山谷。

他說:“連捅七劍,但只有一劍刺進要害部位,其他都刺在大腿胳膊上。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講,罪犯最大的樂趣不是殺死華老師,而是要看到華老師的狼狽,所以罪犯一定會躲在山上,看著華老師的事業垮掉,你們越亂,罪犯就越開心。”他讓一個學員穿他的衣服下山,而他換上了學員的服裝。他指揮我們到學堂,將桌椅板凳搬到墻角,在空場中頂起鐵絲,把一床棉被掛上去,澆了汽油燒起來。霎時滾滾濃煙湧出窗外,造成學堂著火的假象。

他讓學員們到院中狂喊,同時觀察四周動靜,一個學員突然一指:“那是什麽?”只見東方山坡上站了一個黑影,正伸著脖子向下望,神態十分專註。

幹事從後門溜出,半個小時後,把鄭磅礴押下了山。

面對學員們的指責,鄭磅礴只是一個勁冷笑。幹事說:“你別笑了,華老師是你殺的麽?”鄭磅礴:“這還有假?要殺要剮,隨便你。”幹事:“刺華老師那幾劍是有很高技巧的,可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麽讓我相信你?”鄭磅礴脖子上青筋四起,一臉冤屈。幹事:“你也別急。你要能用火柴刺透皮帶,我就信你。”幹事遞給他一根火柴,解下自己的皮帶,抻直了橫在他面前。

鄭磅礴用戴著手銬的手舉起火柴,他向皮帶瞄準時,看到了我。

我給予他鼓勵的目光,他自信地點點頭,刺下,皮帶穿了。

幹事大驚:“哎呀!我從小到大,今天算是見到真功夫了!”鄭磅礴冷笑一聲:“笨蛋!皮帶上有眼,要不你怎麽系扣呀?”幹事大怒,掄起皮帶,嚇唬著要抽他。

鄭磅礴又冷笑一聲:“你再仔細看看,我刺的地方是眼還不是眼?”幹事低頭察看皮帶,驚喜地擡頭,說:“啊,你紮的不是眼!”這時警車到了,幹事把皮帶給警察看,警察也很驚訝,但他嚴肅批評了幹事:“說過多少次,保衛幹事沒權使用手銬!”幹事辯解:“現在犯罪分子都能買到手銬,我為什麽就不能使呢?”警察怒吼一聲,幹事不說話了。

警察給鄭磅礴換手銬時,看到學堂中冒煙,叫道:“著火了!”幹事解釋那是假象,是抓捕鄭磅礴的計策。警察流露出欣賞的表情,但看了犯罪現場後,又把幹事批評一番:“你多少算個專業人士吧,怎麽就沒看出人還活著呢!”奄奄一息的華老師被擡上警車,鄭磅礴也被押上警車,車內就滿了,幹事需要搭驢車下山。警車開走前,我跑上去跟警察說:“鄭磅礴肯定認罪,求你們千萬別……”警察說:“我們讀警校時,少林拳是必修課。放心,對待武林人士,我們都比較客氣。”我們目送著警車開出山谷,轉身見火燒上了學堂的房頂,幹事大驚:“誰在屋裏管火?”我們面面相覷。幹事:“怎麽?都跑出來看熱鬧啦!”學堂的火勢已大,學員們坐在山坡上,等著火漸漸熄滅,響起了越來越大的哭聲。幹事坐在山坡最低處,腦袋深埋在兩腿裏,陷入徹底的失敗感,這場大火把他一上午的聰明才智都抵消了。

我坐在山坡最高處,一個女學員爬上來,說:“我要跟你談談。”我想一定是鄭磅礴的女友,答道:“是該談談了,你傷了他的心。”女學員一巴掌拍在我腳上,叫道:“說什麽呢!把我當成誰了?”我定睛一看,是帶我來此地的擦鞋女,想不到我已認不出她。她與我並排坐下,卻不說話。我問:“不是要談麽?”她長嘆一聲,說:“六年了,突然見到你,只想問你還認不認識我。現在不用問了。”我倆坐了很久,學員們陸續下了山坡收拾火場殘骸。她說她也要下去,山坡上的人少了,我和她再這麽坐著,會非常顯眼。她在遵循“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我問:“你還要跟著混下去?華老師要死了呢?”她轉頭,上嘴唇收緊,正是六年前企圖咬我時的兇相,說:“他不會死。”她奔出二十幾步,回頭喊一聲:“你呢?”我沒有回答,擺擺手,她一溜小跑地沖下去。

鄉保衛幹事在下午三點鐘搭上了一輛下山的驢車。他剛坐好,一個人跳上驢車,挨著他坐下,說:“把你的皮帶給我,我可以把一盒火柴都插上去。如果我做到了,請借給我兩百塊錢。”此人是我。

【二十七】

回到北京後,才發覺,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應該為了Q,沖進美校,見人便殺見物便毀……起碼應該用暗勁把氣體大腦和體育老師的內臟震傷,讓他倆在半年後查無原因地死去。

鄭磅礴只學了一招劍法,便立刻去了斷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卻不出手,真是慚愧。

出了火車站,沒有回家。我在新華門小吃一條街吃了碗疙瘩湯,想到即將殺人,又吃了碗羊雜湯。後來,還吃了小籠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驢肉火燒、肉夾饃、京都肉餅、牛肉拉面、朝鮮冷面、新疆拉條子……

胃脹難忍時,想到還有一樣沒吃——鹵煮火燒,進而想到了王總。

我找不到王總的鹵煮小店,因為小店所在的胡同已不在,那裏現在是一個深坑。建築工人告訴我,要建一座七十層大樓。大樓表面將由藍色玻璃覆蓋,陰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樓的家家戶戶,多厚的窗簾也會被照得像豬油皮般透亮。

也罷,不耽擱了。我上了公共汽車,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觀,開墻建店。原本灰色的圍墻成了一串簡易鐵皮房,開了快餐店、服裝店、日雜店。教學樓表層貼了暗紅色瓷磚,遠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暈。從瓷磚的審美價值上,我判斷美校換了校長。

體育老師穿著短褲,帶著一班學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著一條黑蛇。我仔細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靜脈曲張的病。為等他下課,我先上了教學樓。

殺手對被殺目標有著特殊的感情,我想盡量多觀察他。教學樓廁所的窗戶正對操場,我走進廁所,卻一眼看到氣體大腦。

他六年來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兩扇明清木窗,窗上雕著細密的鴛鴦、蝙蝠、麒麟、壽桃。見了他,我不自覺地叫了聲:“老師。”他猛擡頭,眼神近乎狂喜,聲音顫抖地說:“已經很久沒人叫我‘老師’了,你是哪個班的學生?”我:“沒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緊握我手,連說:“難得。尤為難得。”我:“那時候,聽說你調到校辦顏料廠去了,怎麽?一直就沒調回來?”他擺擺手,一言難盡的樣子,說:“沒兩天就調回來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個誰也不在意的小風波,他重回教師隊伍後,正值舉辦教師作品聯展,他畫的《喬丹投籃入太極》大獲成功,“喬丹把籃球投入太極圖中”這一創意,被評為:“東西方文化的完美結合,傳統與現代的交融,既表達了美國文化對中國都市的沖擊,又振奮了民族精神,體現了中國民眾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暧昧的技法,足以影響到下一個世紀。”他深得美術界高層的賞識,而校長的作品是在個三十厘米見方的扇面上用三筆畫了一條金魚,許多人都說這等於是辭職報告,這樣的人不夠資格當校長。校長辯說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體會出來的中國傳統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評論家寫文譏諷:“你是上山下鄉的一代,哪見過傳統文人?”校長一病不起,據傳得了瘋病。氣體大腦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上下運作,成了新一任校長。權力刺激了他的創造力,連續畫出《喬丹三步跨長城》、《喬丹帶球過黃河》、《喬丹與張曼玉見面談什麽?》、《土炕上的喬丹》等巨幅油畫,不料遭到評論界一致批判,背上了“嘩眾取寵”的惡名,被美術界高層厭惡,把他的校長撤職。

新任校長原來是他的下級,兩人關系逆轉後,瞅著他別扭,就說:“你在顏料廠幹過,雖然時間短,但口碑好,那裏需要你。”他當了半年顏料廠廠長,但隨著經濟搞活,顏料廠出現高額利潤,新任校長又把他調回了教師隊伍,但不讓他教課,只讓他管理靜物畫的道具。他整日面對著學校倉庫的破舊盆子罐子,有了自殺之心,但喬丹退出籃球界後又覆出的新聞給了他莫大的鼓勵。他對自己說:“努力奮鬥,永不停息!”他尋找各種造型古怪的東西,令學校的靜物畫擺設有了新意,贏得學生的尊敬。常有學生對他說:“多謝了,師傅。”師傅?為什麽不是老師?——他被看成了打雜的,痛不欲生。

後來,他的精神升華了,覺得只要為學生好,不管叫他什麽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長的猜忌,覺得他企圖東山再起,在校長辦公室安排了一張小桌子給他,整日看著他。

他低聲說:“我搞來這兩扇明清窗子給學生畫,校長就很不高興。我不跟你說話了,要是洗得時間過長,他又該亂想了。”正說著,一個身形如鶴的人走了進來,他連忙叫了聲:“校長!”那人沒搭理他,兩眼空虛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兩滴,飛快地出去。

氣體大腦慌了,說:“我得趕緊回校長辦公室了,回去晚了,還不定出什麽事呢。”他拎著兩扇窗跑出廁所,又探回半個腦袋,說:“你能到學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該找個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別難過。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他眼圈一紅,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在壞人最壞的時候懲罰他。

幸好,還有體育老師。等到五點,體育老師下課,騎自行車離開學校。我一路小跑,跟蹤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敗不堪的筒子樓,充滿炒菜的惡濁氣味。

他在水房淘米時,我走到他身後。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內分泌系統就會敗壞,兩個月內癱瘓,半年內死去。

但我就是學不來鄭磅礴的狠勁,遲遲未能出手。我說:“我想跟你談談。”體育老師的反應非常奇怪,他慢慢轉過頭,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啊,終於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著米鍋走出水房,走下樓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繞了工人體育館一圈,然後停下來,說:“到此為止吧,我已經靜脈曲張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還是停住了。

他長嘆一聲:“六年啦,你還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六年前的一個傍晚,他覺得有人跟在身後,轉身卻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來,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多次感到背後的殺氣,但始終沒有受到致命的一擊。

這個隱形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於小腿血管壓力過大,得了靜脈曲張。

我告訴體育老師,我的母親是醫生,靜脈曲張的手術費六年前是四百元,現在也不會有多貴,還是要及早治療。

他哀嘆:“已經漲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錢麽?”

他:“肥的是那幫畫畫的,哪輪到我們這些體育老師。”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脅,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華,覺得只要對學生好,生命就有了價值。我想:他們怎麽都改好了?我再無用武之地。

我對他說:“我今後不會再騷擾你,如果你還覺得身後有黑影,記住,那一定是你的錯覺。”八卦掌可以練到“如影隨形”的境界,六年裏跟蹤他的只會是K,他和我同樣身懷絕技,也同樣缺乏一擊的血性。

體育老師一臉疑慮,哽咽道:“結束了?”

我:“結束了。”

他掛著兩行熱淚,端著米鍋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難道我做了好事?

正當我思考此事的性質,感到後背升起殺氣。如果我回身,就會被擊中。我向前一躍,作勢轉身,殺氣壓過來,我只好又向前一躍。

連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轉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躍,心懷死志緩緩前行,走到路燈下,清楚看到腳底有兩條人影。

我:“K,是你麽?”

背後沒有回答,腳底多出來的人影逐漸縮小,消失。

我壓力頓減,急忙回身,見街上有幾對飯後散步的老人,K了無蹤跡。

他將我徹底擊敗,也激發了我的鬥志。我暗下決心,回家後要閉門練武,一年後再戰。當我大步行走,沈浸在激昂情緒中,忽感前方有股異樣殺氣,我一驚,見一個女人擋在眼前。

她穿低腰褲,露著整個腹部,嗲嗲地說:“大哥,你瞧我咋樣?”看著她圓潤的肚皮,我讚了聲:“厲害。”她抿嘴笑了起來:“知道厲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說:“我身上只剩三十塊錢。你——我實在消費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說:“啥錢不錢的,一塊樂樂唄。”她如此爽快,再拒絕就顯得小氣了。我倆手搭手,走了一會兒後,她問:“大哥,我們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麽?”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為我倆會不歡而散,但她仍依偎著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澀地說:“大哥,你別瞧不起我。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會選擇公共廁所。”我:“……啊。”她連忙解釋:“當然不是一排坑那種,而是收費廁所,裏面全是單間。也不貴,一個人才五毛錢。”她又介紹了種種好處,終於說服了我。但我還是心存疑慮,問:“收費廁所?門口總有收費的人吧。到了門口,咱倆也只能分別進男女廁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給看門的點錢?多少?二十塊夠麽?”她笑得更加嫵媚,說:“不用,這錢咱們省下了。用這錢,請我吃麻辣燙吧。”我:“你有什麽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實大哥,我是個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開外,她(他)驚喜地叫道:“這是什麽!輕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動步,我轉身就跑。

跑過了工人體育場、寶利劇院、鬼街……一路淚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讓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毀到了何種程度。

站在街頭,只想找個真正的妓女。但我僅剩三十元錢,絕不可能達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風濕。六年的歲月,他的境界會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三兩句佛言禪語,便可令我康覆。

找他緩解心靈,比較省錢省力。

我跑過美術館、鐘鼓樓、什剎海……縱身一躍,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風濕的窗戶還亮著燈。老友重逢,他一定會痛哭流涕,想到敲門後的激動場面,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敲門。

門開。

風濕露頭,叫了聲:“是你!”

我剛要搭話,他已躥回屋裏,坐到電腦前奮力地連擊鼠標,屋中響起一片槍聲。我說:“我回來了……”他瞥了我一眼,叫聲:“糟了!”把耳機戴上,屋中的槍聲便銷聲匿跡。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電腦,還配備了打字機、傳真機、覆印機,除了那張明清式樣的木床未變,和白領辦公室並無兩樣。

走近電腦,見屏幕上是美國特種部隊解救人質的場面。風濕一邊開槍,一邊對著麥克喊:“從左邊包抄!哎呀,你怎麽又中槍了,用手雷!”似乎電腦裏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書案下堆著幾捆書,想是佛經,我抽出一本,卻見是口語化文字,一份禪宗文化的講課紀錄,講課者是一個叫南懷瑾的老人,從前言後記看,似乎很有名氣。

隨便翻了一頁,見是寫南懷瑾常睡覺不安心,擔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後多看了幾頁,才搞明白他說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禪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沒有繼承人。

隔幾頁,又寫南懷瑾安心睡了,因為這個接棒子的人已經有了,此人不在身邊,南懷瑾也不著急去找,只說要等等他——讀到這,我驟然心驚,直覺告訴我,此人可能是風濕。擡頭看風濕投入玩游戲的樣子,想:看來,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書詼諧,一路貶低自己,不覺讀到了淩晨一點。風濕游戲結束,把耳機、麥克奮力地甩在桌上,看來他的小隊沒有救出人質。風濕憤憤不平地說了句:“什麽人呀,和你們組隊,就從來沒成過事!”他猛然發現我坐在屋角,一臉怒容轉化為哭相,喃喃道:“你回來了?”我終於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裏卻全不是味道。

風濕手忙腳亂地給我倒茶,隔一會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兩聲。十五分鐘後,他兩手一合,做了個蓮花手印,情緒平息下來,問:“你跑哪去了?”

我講了我的經歷,引得他長籲短嘆,吟道:“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我:“呵,你怎麽有了文學修養?”他嘿嘿一樂,說:“兩年來,我晚上沒睡過覺,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會。單日讀古詩,雙日玩游戲。”兩年前寺廟從南方移來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們常看見有大蟒蛇盤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後,山民在石像原地發現了蟒蛇屍體,風傳大蟒蛇的精靈追到北京去了。

——這是送石佛來京的文物部門人士講的,嚴重影響了看門老大爺,他晚上聽到院中有“劈啪”的巨響,逢人便說是大蟒蛇的精靈在跪拜石佛。少數小和尚受了影響,每日天一黑便關門睡覺,不敢出屋。

風濕大叫:“鬼話謠言能有市場,正是末法時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買賬,所以不睡了。”他兩手一合,做出蓮花手印。等他情緒平息下來,我問:“王總怎麽樣了,還找你麽?”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王總破產,再也見不到了。”我驚叫:“被仇家殺了?還是自殺了?”風濕搖頭:“都不是。他覺得自己窮了,不好意思見我。”感慨了一陣人世變幻,我告辭,風濕說:“你可以住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無車無人,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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