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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脊椎壓縮性骨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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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過昏迷期後,醫生和藹地對我說:“沒事沒事,過一段時間,你就能站起來了,根本沒人能看得出來。”我:“要怎麽樣才能看出來呢?”醫生想了想,說:“比如,你跑步的時候。再比如——這麽說吧,只要你什麽都不做,根本沒人看得出來。”見我一臉沮喪,他又說:“我這話有點重了。放心,隨便做,就是別做重體力勞動。”我:“我是重體力勞動者。”醫生:“什麽重體力?”我:“練武術的。”醫生:“這——也好辦,你以後可以打太極拳呀。”我只好點頭稱謝,醫生很高興,忽然一片愁雲襲上了他的臉,說:“夫妻生活也算重體力勞動,你要一幹,非被看出來不可。”我沈吟半晌,說:“那就不幹了。”醫生小聲說:“倒也不必。可以盡你所能地幹,但我建議你結婚找個處女,從一開始就讓她形成錯誤概念,覺得這事強度不大。”我的第十一節腰骨驕傲地凸出,令整條脊椎弧度異常,醫生的建議是,用一個枕頭在腰部墊四個月,將它擠回脊椎的隊列。我問:“這是鄉村醫院嗎?”醫生回答:“我們是第三世界國家,所有的醫院都是鄉村醫院。”醫護車將我送回上海郊區,從此我開始了靜躺歲月。我的窗外是兩棵石榴樹,在我歸來的時候,結滿了青色的果實。不久後,我的窗外便會一片緋紅。風水絕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該遭此厄運。

感慨一聲,便睡著了。傍晚,我懵懂醒來,見到弟弟正站在窗外。

他依然是十歲模樣,將食指放在唇前,說:“噓——哥,是我。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去找爸爸。”弟弟消失後,我給北京打去電話。第二天中午,父親出現在我面前。他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出門,胖得像一個漢堡包。他頭發斑白,臉色卻紅撲撲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壓和心臟病。

問他家裏近況,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兩眼呆滯,智商下降到最低標準,天知道他是怎麽來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個下午。我說:“爸,你來幹嗎?”他:“照顧你。”我嘆了口氣,說:“你還是給我雇個保姆吧。”我對父親的辦事能力頗為擔心,但他還是成功地帶回來了一個保姆。那是個二十一歲的南美混血女孩,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我將父親叫到床頭,問:“你怎麽找了個外國人?”父親:“她在人群中比較顯眼。”這個南美姑娘進修中國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們要找的是個保姆。”她:“沒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還都是奴隸。”父親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國際大都市的標準是,地鐵裏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國人——這個說法較保守,應該是,在保姆市場,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國人。”我:“這些話你從哪學的?”父親:“居委會大媽。”她一心想勤工儉學,但我還是將她回絕。我囑咐父親:“你這回一定要找個中國人。”兩個小時後,父親帶回了一個十九歲的江蘇女孩,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實在對不起,我父親總把學校當成保姆市場,耽誤你學習了。”她:“我不是大學生,就是個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會英語,她說:“這有什麽奇怪,現在全國人都在說英語。”她每天四點起床,苦背英語,將我和父親吵得神經衰弱。自從有了父親,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疊報紙鋪在身下,父親全神貫註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將上面的報紙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畢,往往有五六個紙包。

多年以前,父親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從他負責我的排洩,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斂。他總是呆呆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等著我拉屎。

靜躺需要修養,我有著豐富的經歷,足夠我老了以後回味,然而卻無法應付眼前的無聊。

我靜靜地躺著,回憶我所經歷的女人,她們並不能令我安寧。終於,我準備提高修養,對江蘇保姆說:“你出去給我買些書吧。現在時興什麽就買什麽。”我要了解當代,弄明白我為什麽是這個處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計劃,床上的四個月,令我博學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後,我將有不一樣的人生,擁有空前的智慧和極高的修養。

江蘇保姆回來了,她買的全是英語書。我怒吼:“為什麽是英語!”她:“不是我的錯,現在最時興的都是英語書。”萬般無奈,我學起了英語。我一天能背十個單詞,當我背到三百個時,已經極度厭煩,很想坐起來一下。醫生囑咐,靜躺不到四個月,貿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將永遠畸形。但坐起來的欲望像骨髓裏長了蟲子,一點一點爬動,癢得我幾乎瘋狂。

為了應付我半夜如廁,父親每晚睡在我身邊,他圓圓的腦袋近在咫尺,猶如一個嬰孩。那天夜裏,我坐了起來,腰部劇痛,大腦清爽。

父親一臉的肥肉深陷在枕頭裏,發出極不規則的呼吸聲。他的肚子臃腫得占了半個床面,我邁過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後,我聽到了腰部發出“喀”的一聲,仿佛一個鐵釘敲進了我的脊椎。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脊椎永遠異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廢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著,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裏走上一圈——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樂趣。這個快樂如此重大,以至我願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無數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這是我的死法。

睡著的父親,在月光之下,體型類似南極圈上曬太陽的海象。等我走累了,會從各種角度跨過他,然後全無聲息地躺下來——這是我在夜晚擴展出來的第二種樂趣。小的時候,我就是以這種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後來,我又擴展出了第三種樂趣。那晚我經過江蘇保姆的房間時,忽然一閃念:“她睡覺什麽樣,要不要看看?”我詢問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藥,但看到江蘇保姆的睡姿,還是感到很欣慰。她穿著紅色背心、藍點方形短褲,胳膊大腿閃閃發亮——這有點誇張,可能是我自己兩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她是用英語驚叫還是用江蘇土話?”這麽想著,我關了她的房門,緩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過父親的時候,我縮回了自己的腳,向她的房間返回。走了四十分鐘,終於又走到她的房門,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感到自己有很高修養。

第二天早晨,她說了句:“Fuck!”

【四】

江蘇保姆大叫“Fuck!”後,驚醒了我的父親。父親沖進來,將我舉起,放回了我的床上。我至今對父親那時迸發出的巨大力量感到困惑——我有一百八十斤重,絕不是父親所能擡動。

因為我的流氓行徑,父親從此變了,呆滯的兩眼炯炯有神,常常發出嚴厲的目光。在他的督促下,我寫了檢查,當江蘇保姆聽完我朗誦檢查後,打消了離去的念頭,留了下來。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到小學水平,而父親開始覆原,他免職閑置了二十年後,終於有了事做。為了教育我,他對我講起了他的當年。

他心無雜念地度過了他的青春時代,掌握了飛機的維修技術,可以將一架飛機拆成三萬多塊,然後再裝回去。坐著他維修的飛機,一個飛行員打下了三架美國偵察機。父親神往地回憶飛行員歸來的情景:他們激動地將飛行員包圍,而飛行員一聲大吼,沖開人群,直奔廁所而去。

人在高空,最難辦的就是沒有廁所。

父親到醫院要了一個尿壺,在下次飛行前偷偷地放進了駕駛艙。

從此飛行員和父親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日後,飛行員當上了軍長,我的父親也獲得了提拔。他離開了飛機場,成了一個文質彬彬的管理幹部。

父親當年的官場輝煌,起源於一只尿壺。我的床頭有一個乳白色尿壺,質地頗佳,每一次使用都會奏鳴出揚琴的效果。這是父親來到上海後買的,他每次出門我都擔心他走丟了自己,但並不妨礙他從覆雜的上海搜尋出一只精美的尿壺。

這是他唯一沒有衰退的本領。每當我對著乳白色的尿壺釋放水分,父親就會激動不已,沈浸在東山再起的幻覺中。

我不曾在萬裏高空立下戰功,無法給予他任何幫助。我國術館館長的身份,只是一個荒唐的妄想,不能解決我生活的任何問題。

所以,我和父親都只能無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父親一天能睡十七八個小時,我能睡二十個小時,而江蘇保姆始終精力充沛,身輕如燕地在屋裏穿梭不停。

這種少女的活力,令我十分欽佩。我問:“你為什麽總能活得積極向上?”她爽朗地回答:“因為英語。只要大聲地說出英語,你的生活就會改變。”我:“有這麽靈嗎?”她:“當然,比你去廟裏燒香靈多了。”我轉頭對父親說:“要不咱倆學英語?”父親:“只好這樣了。”經過艱苦的學習,我驚訝地發現,英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受壓迫民族的屈辱史。由於英國很長時間被法國統治,所以英語中的高級單詞都是法語,而英格蘭本民族語言都是低級單詞,比如“用餐”是法語,而“吃飯”是英國人的原話。

我的重大發現,令父親倍感興趣。他還是個小青年時,就有著“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情操。懷著偉大的同情心,他的英語學習進展飛速,很快就能和江蘇保姆用英語對話。

我學的範圍,局限在英語書上的中文裏,很難有所突破。對於許多單詞的演進史,我能說得頭頭是道,但就是背不下這個單詞。連續煩悶了許多天,我想:要不要今晚再到小保姆的房裏逛逛?

入夜後,註視著父親熟睡的面容,我不禁一陣感動。這是我的父親,我完全有理由讓他照顧我一輩子,我永遠待在家裏,回避掉世上的一切……可惜,我的父親不是強者,他被強者們擊潰,這樣的一個人,不能給他的後代提供任何保障。

作為他的兒子,我只能自求多福。我跨過了他,走下床,向江蘇保姆的房間走去,心中一片悲涼。

躺在江蘇保姆身旁,我將她想象成世上最好的女人。我的惰性越來越強,甚至有時希望自己就此殘廢,這樣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受人照顧。一個絕代的武林高手,不幸殘廢,但蒼天有眼,一個美麗溫馴的女人來到他身邊,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正當我浮想聯翩,江蘇保姆睜開了眼睛,懊惱地說:“大哥,你怎麽又跑到我床上來了?拜托,我還是個姑娘,將來要嫁人的。”我連聲道歉,急忙起身下床。

二十分鐘後,江蘇保姆不耐煩地說:“大哥,你怎麽還沒走出我的房間。真要這麽行動不便,就不要那麽好色了。”我登時嚴肅:“妹子,希望你能理解。大哥我經歷過不少比你優秀的女人。我來,不是貪圖你的美色,主要是借著你,引發一點回憶。”立刻,一個枕頭扔了過來。

我被砸倒在地。一個小時後,她動了惻隱之心,將我拖上床去。

她說:“我承認,世上的確有比我優秀的女人。你給我講講你的愛情,我就饒了你。”我講了,她哭了一晚上。天快亮時,我說:“你能不能講講你的?”她擦了把眼淚,說:“講就講。”她從小就覺得男人很醜,早準備孤獨地度過一生。但長到十四歲時,小鎮上來了個照相的小張師傅。小張師傅性格暴躁,誰去照相都會遭到他的痛罵。小張師傅不能忍受土裏土氣,他的照相館裏堆著廢輪胎和稻草。來照相的人都會被強迫穿上牛仔褲,在廢輪胎前擺出古希臘雕塑的造型。

他是小鎮青少年的精神領袖,代表了偉大的西方文明,這樣的人很容易博得女孩的喜愛。情竇初開的她,從家裏偷了五塊錢,來到照相館,換上了牛仔褲。

她捂著牛仔褲上的破洞,心慌得砰砰亂跳。小張師傅跑過來,大吼了一聲:“像什麽樣子!”將她的手撥開,然後跑回照相機後,哢嚓拍了一張。在牛仔褲上的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愛上了小張師傅。

她準備再過四年,年滿十八時再來拍一張照片,那時她將勇敢地投入小張師傅的懷抱。但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小張師傅惹惱了一個當地流氓,腿被剁了一刀,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小鎮。她的初戀就此告終,小鎮與西方文明從此斷絕。

她對我講:“我能不能也借著你,引發一點回憶?”我表示同意,她撕心裂肺地叫了聲:“小張師傅!”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

兩個月後,父親精通了英語,我可以常人般地走路,江蘇保姆辭職而去。她臨走前提議和我們照一張相,父親坐著,她站在父親身後我的身邊,很像一家人。

父親也要回家,他選擇的交通工具是飛機。他在驗票處再一次大便失禁。在機場的公共廁所,我給他換衣服時,他說:“你能站起來了,我就放松了警惕。”

【五】

我又獨自一人,窮極無聊了幾天後,報名參加了一個英語班。

報名時,他們問我:“你想學英式英語還是美式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規範的就是英式英語,不規範的就是美式英語。”我:“美式。”他們又問:“那你學美式英語裏的貧民區英語還是華爾街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在美國,貧民區說話是不規範中最規範的,華爾街英語是不規範中最不規範的。因為窮人無權無勢,千萬不能說錯話。而一旦你有了錢,就可以隨便說話了。”我:“我學華爾街英語。”他們:“華爾街英語的價格是貧民區英語的五倍。”我:“隨便說話還這麽貴?”他們解釋:“哥們,在任何情況下,隨便說話都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樣半窮不富的人,學習最好的是一個菜市場售貨員。我用兩百元請他吃了頓飯,感動之下,他把他的秘訣告訴了我。

他的爺爺是一個徽商,曾經擁有深宅大院,他的父親五歲以前過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後,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親用了一生的時間也沒能重振家業,臨死前說了句:“孩子,記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條街是咱們家的,你一定要想辦法收回來。”他懷著這個宏大抱負,奮鬥了整個青春,終於由一個無業游民變成了國有企業員工,雖然還有下崗的危險,但他已覺得心滿意足。由於他起點太低,很難完成父親的遺願。

他對自己絕望了,認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貴重的物質,於是就奢望在口頭上達到一個貴族的標準,所以學了英語。他的內心動力巨大,異常刻苦。他的秘訣是,要學好英語,必須有一段慘烈的家史。

班上學習最差的是一個女生,被全班同學稱為“傻東西”。她長發披肩,鼻梁挺直,怎麽看都是個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課間會買瓶可樂,站在竹子下靜靜地吸。當上課鈴響起,她會將沒喝完的可樂倒在竹根。

難道可樂非得一次性喝完?看來她真是個傻東西。一天,她倒可樂時,我忍不住攔住她,語重心長地說:“姑娘,到下了一個課間,這可樂你還是能繼續喝的。”她迷茫地看著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說:“你的心真好,能告訴我這個道理。”同學們都對她嗤之以鼻,看來我主動和她說話令她頗為感動。人與人應該相互愛護,人不應該蔑視人,人不應該孤立人。我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說:“以後,有什麽不懂的,你就問我吧。”她將可樂遞給了我,說:“你喝吧。以後,我就全指望你了。”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父愛,很想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可樂從喉管流入體內,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純潔天真,我說:“以後,誰要欺負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麽厲害嗎?”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點,她湊過來,撥開發絲,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我小聲說:“真的。千萬別告訴別人,其實我是個武林高手。”她一下跳開,大笑不止,叫道:“你這個人太好玩了!”我給她留下了極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釋越良好,最後我承認我對她開了個玩笑。

我倆成了好友後,她告訴了我倒可樂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難長得粗壯,都是因為缺鈣。可樂的配方至今是個謎,她懷疑裏面含鈣。她只是希望英語班窗外能長出一根茁壯的竹子。

我分析,她內心希望遇到個茁壯的男人。她表示同意,並說中國的男人有的茁壯有的不茁壯,存在概率問題,而外國男人都很茁壯,為保險起見,她決定找個外國男人——這就是她上英語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會時說了出來,結果引起公憤。

全班男生都認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國男人的優良。我問她的異國戀進行得怎樣,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外國男人才是傻東西呢!”原來,外國男人來中國抱著獵奇心理,找中國女孩,總按照兵馬俑的標準,一時間中國醜女傾巢而出,都嫁給了英俊老外。

她是個漂亮女人,很難引起老外的註意。我為她憤憤不平,她淚水漣漣,說:“全班只有你是個好人。”從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著她去尋找老外。每當她看上了一個老外,我就會趕上前訴說兵馬俑的醜陋,然後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們往往目瞪口呆。但他們還是成見太深,緩過神來後,總認為我是個騙子。

終於,我遇到個對她讚不絕口的老外,帶那個老外向她走去時,她卻掉頭跑了。我追了兩條街才將她拉住,她氣哼哼地說:“你怎麽給我找個黑人。”我辯解:“你也只不過是個黃種人,就不要搞種族歧視了。”一天晚上,英語班來了個外教,一個二十三歲的英國小夥子,整個課上她都兩眼閃亮。外教外表平靜,英語卻說了個一塌糊塗,我們都覺得上了堂日語課。

當晚,全班男生請我吃飯,班長是個四十歲的編輯,剛剛離婚。

他沈痛地說:“壞了,英國有女皇,英國人的審美就是比別的國家高。”原來,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為了打擊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實喜歡她的人很多,班長就是明顯的一個。

我們喝了很多酒,班長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車前,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拜托了!你幫我向她轉達一句話——一個老外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但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錢更重?”這句話贏得了全體男生的稱讚,都說一個女孩聽到這句話便會暈菜。班長表示:“我使出這絕招,不是我愛她,是想為了全國人民留住她。我們中國被外國搶走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頭,愛國情緒驟然升起。撥通了她的電話,將她約到了我的家。她趕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嚴肅地說出了班長的話,尤其最後一句“想想,哪份錢更重?”更是語調淒楚,說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動。

她被震撼了,癡呆呆站了半晌,小聲問:“更重?不都是三千塊嗎,有什麽區別?”我勃然大怒:“當然有區別!仔細想想,聯系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驚喜地說:“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錢更重。”我幾乎崩潰,泣不成聲地問:“為什麽會這樣?”她耐心地解釋:“因為花完了你的三千塊錢,想要也沒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塊錢,還能再想法再要點。花老外的三千塊錢,心裏比較踏實;花你的三千塊錢,有一種恐慌感。”她說得在理。

我慚愧地解釋,剛才的那番傻話是班長說的。她表示理解,說班長在她心中一直是個蠢蛋。她參觀了我的家,發現了我癱瘓時用的尿壺,驚訝地大叫:“哎呀,這是什麽呀!”我解釋了它的用途,她沈思良久,說:“當個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癱瘓了,可就麻煩了。”我:“怎麽會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說:“真沒辦法,不信你試試。”我爬上床,繞了一周,認真地觀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她有點不高興,說:“你這個人怎麽死腦筋,真的是沒辦法。”為了證明我的錯誤,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說:“女人真可憐,的確是沒辦法。”她迅速起身,臉頰緋紅,沈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我倆在床沿肩並肩坐了很久,她小聲問我:“你還是處男吧?”我:“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她:“要不你怎麽對女人的結構這麽不了解呢?”我只能讚同她的判斷。

她長長籲了口氣,連連說:“那就好。”我問:“你一定不是處女吧?”她驕傲地說:“當然不是了。我有過半次。”我:“半次?這種事怎麽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當然有半次了!”她說她高中時代被男朋友帶回了家,兩人熱火朝天地進行試驗,但進入一點,她感到疼痛,揮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這次試驗以失敗而告終。但她的男友不承認失敗,對幾個同學說,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沒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發現了男友的品質問題,毫不猶豫地將他拋棄。我問:“難道你真想把後半次留給外國人?”她登時慌張起來:“留給中國人也不是不行,你說留給哪個中國人?”我:“我。”她被嚇呆了,許久才說話:“你怎麽會有這想法?我發現我很難理解你。”我:“你的感覺是正確的,我也很難理解我自己。”她小聲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這事就算了吧。”飛速跳下床,一路小跑著要奪門而去。在她打開房門的瞬間,我說:“等等。其實我真是國術館館長,我可以講出我當年的經歷。”她的身體僵硬了七八秒鐘,慢慢關上了房門。她緊緊抱著皮包,護住前胸,沿著墻面滑落在地。

我講的是十七歲的自己,那時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爺。五個小時後,我說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來,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蓋。

二十分鐘後,床單印上了一塊五厘米的血跡。我倆跪在血跡旁,看得非常專註,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指。她說:“真沒想到,事隔多年,竟然還有。看來上回真是半次。”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二十分鐘後,她止住哭聲,一臉焦慮:“如果沒有這個,老外會嫌棄我吧?”我:“有關資料表明,外國女性熱衷體育鍛煉,愛作大劈叉,處女膜往往自然破裂。外國男的,根本就見不著這個,你要是一流血,非把他們嚇死。這樣反而好,否則會把你當成怪物。”她放心了,投到我懷裏說:“這事還挺好玩的,什麽時候再玩一次?”我:“二十分鐘以後。”我的應答非常迅速,令她產生了懷疑,說:“我問你個事,一定得說實話——你真是處男嗎?”我說了實話,她非常生氣,說:“為了懲罰你,我把下次改在四十分鐘以後。”正合我意。

自從她住進了我家,英國外教就沒了機會。一百年前的鴉片戰爭,中國輸給了英國,一百年後,我贏了。

我給她灌輸愛國主義教育,她每每都聽得熱血沸騰,發誓就算日後嫁給外國人,也要嫁個從沒欺負過中國的弱小國家。

如果她嫁到外國,有一幕我永遠不能忘懷。一天晚上,我和她相擁而睡,受到了三只蚊子的襲擊,她劈劈啪啪地掌擊了幾下,叫了聲“受不了啦”,奔下床開亮燈。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房中央,手持一只電蚊拍,上下揮舞。蚊子觸電,發出串串藍光,閃爍在她周圍,性感得令人震撼。

她愛亂喊亂叫,對附近居民騷擾不小。一天,我勸她:“人要學會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控制自己。”她:“你我都不是這樣的人。”她說得在理,我開了個玩笑:“你要實在控制不住,就背英語單詞吧。”她答應下來。鄰居們當晚被一陣語速飛快的英語驚醒,第二天小區就傳說有人買了短頻收音機,接聽“美國之音”。

她一晚能背兩千單詞,英語成績突飛猛進。她也對自己的學習成果感到驚訝,感慨道:“英語非得這樣才能學好?看來英國人真是淫蕩。”我:“你算把他們看透了,還想出國嗎?”她想了想,說:“要不咱們再做個實驗?”她實驗漢語,在高潮時背誦唐詩宋詞,效率很低。她總結說:“漢語的檔次很高,完全脫離了低級趣味。我決定留在高雅的中國。”兩天後,她想起了現代漢語,拿了一疊報紙找我,結果全背下來了,效率高過英語。

她的想法變了,又有了出國的打算。

英國某芭蕾舞團來華演出時,英國外教可以買到打折的票,同學們貪圖便宜,紛紛買票,甚至學習第一的徽商後代也買了,這對他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我詢問他,他說:“這輩子就這麽一回了。”班長帶了一個望遠鏡,是俄羅斯軍用產品,蘇聯解體後流失到中國。這只望遠鏡以每人看五秒的頻率,在同學間飛速傳遞。望遠鏡轉了七八圈後,再一次傳到了她的手中,她把望遠鏡扣了下來。班長低聲抗議:“你太自私了吧。”她:“你們這樣鬧騰,根本就不配看芭蕾。”徽商後代連連點頭,對班長說:“她說得對,咱一輩子也許就看這麽一場芭蕾,真得有個看芭蕾的樣子,別搞得像看球賽似的。”班長憋得臉色紫紅,徽商後代則找到了感覺,整了整衣領,坐姿猶如英國紳士。

英國芭蕾舞團有許多長胳膊長腿的男人,叉開兩腿,能跳到三米以上。徽商後代奇怪地問:“他們兩腿中間是什麽東西?根本就是累贅。”班長批評他:“你不懂,就別亂說。芭蕾有許多跳到空中的高難動作,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她說:“閉嘴!天底下怎麽還有你們這樣不識貨的?”前後四五排的人都臉色緋紅,紛紛垂下頭。

芭蕾舞結束後,我便找不到她。

給她的手機打電話,她說她正在一輛開往郊區的巴士上,電話中隱約傳來一片標準的英語會話聲。我問她何時回來,她說一會還要和人吃飯,我說我可以等。

在淩晨一點,我有了不祥的預感,再次給她打去電話,無人接聽。

於是我上網搜尋英國的信息,網上的英國繁雜無比,我想我很難搜索到她和哪個英國人在一起。

我讀到了英國作家康拉德的信件,他向一個朋友抱怨:“生活使我感覺到,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裏,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來的棍子。”看完康拉德的信件,可能過去了兩個小時。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說她很累,不想回家找我。我說,我將一直坐在門口,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她說:“你有病吧?”我:“對,有病,性病。”她叫了聲“My God!”萬般無奈地答應回來。她到我家的時候,天空已蒙蒙發白,她坐了十分鐘後,天色大亮。她提出和我分手,態度冷靜沈著。

我告訴她,地球是一顆淫蕩的星球,不管她逃到哪裏,都出不了色情的範圍。她告訴我,她原本就是要追求愛情,色情是個不可避免的代價。

我倆不知所雲地說了半天,我罵了句臟話,說:“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覺了?別忘了鴉片戰爭,中國百年屈辱史,是他們挑的頭!”她:“都過去多少年了,總惦記這事幹嗎?”又說了一會,我絕望地說:“我有什麽不好?”她有點於心不忍,俯身摸摸我的肩膀,說:“你也沒什麽不好,只是英國人更好。”她臨走時,對我說:“希望咱們以後能成為好朋友。”我:“我恐怕沒機會到英國交朋友。”她皺起眉頭:“你太狹隘了。通過這件事,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態度。”我:“女人理智起來,真可怕。”她一下笑了,說:“對啦。”打開房門,朝陽竄進了我的家,圖章一般印在地上。她的嘴唇飛快地在我臉上粘了一下,轉身出門。我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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