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對於這個地方，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及至深冬，則更是如此。路旁的樹上，枝丫已全然脫去了代表著生命的綠色，□□著皺紋層疊的褐色，像垂暮老人幹枯的手指。馬路牙子上還留著很久之前便已死去的野草的屍骸，泛著黃的死氣蔓延著，在沈寂中慢慢發酵。

喬椋匆匆走在街上，夾雜著沙的風卷起她的短發，再揚起她的大衣，偶爾發出獵獵的聲響。

大概是太早，這時街上空無一人，甚至連狗也沒有一只。覆著塵土的路面把喬椋的腳步聲仿佛吸入了無形的黑洞中，只發出沈悶的“沙沙”聲，幾不可聞。

在這條短短的街道盡頭，有一家不起眼的門面，低矮的招牌上滿是油汙，把“蘭州拉面”幾個字塗得抽象且邋遢。喬椋在掛著“歇業”牌子的門上敲了幾下，過了一陣子，門便開了，一個睡眼惺忪的胖女人裹著羽絨服扶著門框看了她眼，問：“你就是申哥的朋友？”

喬椋點了點頭，胖女人便把她讓進去，領她穿過狹窄的店面，踩著搖搖欲墜的木樓梯上了二層。上面比樓下還要簡陋，推開裏間的一扇門，那女人便連忙匆匆離開。喬椋探首望進去，局促的屋子裏只有一張蓋著臟兮兮的印花塑料的木頭圓桌，和一張紅色的折疊椅。那張折疊椅上，坐著個男人。

這個男人在數九寒冬的季節裏只穿了件背心，腳上還趿拉著一雙可笑的粉色人字拖。他有著一副結實的身體，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那些藏在衣服下的更像是撐不住要爆出來似的。那雙濃黑的眉毛劃出兩條淩厲的線條，壓著兩只捕獵者獨有的眼睛。這個人像一只懶洋洋的豹子一般，危險深深地隱藏在他悠閑的體態之後。他見喬椋上來，就漫不經心地把嘴裏叼著的煙頭按進煙灰缸，懶洋洋地打了聲招呼：“嗨，小喬，好久不見。”

喬椋瞇著眼睛看了他一忽兒，這一兩秒的停頓仿佛是為了品味久別重逢的片刻歡喜，隨即她就自顧自從角落裏拖了張小板凳來坐下，開口問他：“事情已經了結了吧？”

男人聞言慢吞吞向後靠在椅背上，又擡起胳膊壓在額上，仰頭望著低矮的天花板笑道：“當然，不了結，還留著過年不成？”

“那為什麽來找我？你應該知道紀律。”喬椋胳膊肘撐著膝蓋，身體微微前傾，神情有些不悅。然而她也未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愉快，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顯得有些糾結可笑。於是她又拉下嘴唇，作出一副生硬的表情來。

男人則懶散地、滿不在乎地答道：“小喬，我以為這麽多年下來還是有些情分在的，你這樣講，就生分了。”

“什麽情分？”喬椋反問，她盯著男人，語氣上有些咄咄逼人，“申拜，我想那些事情已經與我無關了，你不該來找我，尤其還是以這種方式。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那我將有充分的理由給你點顏色看看。”

“哦，你是在嚇唬我？然而不管我有多過分，你還是來了。”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來，“我了解你，你一定會來的。”

喬椋作勢沈下臉色，一言不發。男人於是擺擺手，笑著說道：“你也莫生氣，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到這裏來養老，我也不至於對你糾纏不休。”

這一句話好像一點火苗，“噌”地燃著了深埋地下的引線，並“哧哧”地一路朝著火藥桶飛快靠近。

氣氛驟然冷卻，屋子裏大概有幾分鐘的沈默，然後喬椋慢慢開口了：“我調來這裏是組長批準的。”她的語氣很有些譏誚，“我倒不知道，這礙著你什麽了，要你這樣來‘糾纏’我。”

男人“哈”的笑了一聲：“你知道組長為什麽會答應你，他當初可不是要你像現在這樣。喬椋，當年一起發過的誓，總不能當屁放，你這樣，叫我們心寒。”他手指在膝蓋上敲了敲，顯然這番話意有所指，他的眼睛也緊緊盯住了喬椋。

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喬椋猛地站起來，椅子腿拖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嘴唇顫抖著，忽然連珠炮般講道：“我怎樣，你還要我怎樣？是，我有負組長的期望，但我有什麽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難道非得要我死在那些鬼地方你才甘心是不是？！”她猛地咬住嘴唇，恍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些後悔，卻不肯輸了氣勢，於是狠狠瞪著對面的男人。

申拜的兩條濃濃的眉毛皺在了一起，他先是喃喃罵了句什麽，緊接著一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立刻沾滿了屋子，好像連光線都一下子變暗了。

“我是不想看你死在這裏。”半晌，申拜才慢慢開口，聲音低沈，帶著壓迫感，“你自己心裏清楚，小喬，你自己心裏清楚。”

喬椋聽了這話，渾身都哆嗦起來。申拜見她這副模樣，又用力擺了擺手，哼笑道：“告訴你莫生氣，你以前不是挺沈得住氣，怎麽現在一點就炸？”

喬椋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冷冷答道：“大概是因為我沒想到你還是這樣欠打，嘴裏講不出一句人話。”說完這些，她仿佛徹底冷靜下來，伸腳撥了撥一旁翻倒的椅子，腳尖一勾，小木頭凳就站了起來。

申拜卻對喬椋的話不以為意，又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慢吞吞敲出一支，捏在手裏把玩著，也不點，就這樣懶懶地說道：“聽說你前幾次心理評估都是E ？”

喬椋好容易抹平的心境瞬間打破，她猛地側頭，握緊的拳頭在身側顫抖，她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從哪裏聽來的？”

“我有權限。”申拜漫不經心地回答，話未說完，喬椋已經一腳踹過來。

“咚”的一聲，申拜不閃不避，於是結結實實砸在了地板上，連桌子都仿佛顫了顫。他似乎全無感覺，還咧著嘴沖喬椋笑：“就這一腳還有些你當年的風範。”

喬椋沈著臉，冷冷告訴他：“別再調查我。”她似乎放棄了擺出一副冷漠的臉孔，所有的不悅和憤怒都擺在了臉上。再過多少年，她還是這樣輕易地被申拜左右情緒，這個人，簡直是她的克星，每一句話都叫她恨不能殺了他，偏偏卻下不去手。

“不是我，”申拜似乎覺得地板上很舒服，把胳膊枕到腦後，說道，“上面當年對你的去向原本就有安排，你也知道，這年頭有過你這樣任務經歷的技術人員正是搶手。你自己想想他們會不會放任你在這麽個地方自生自滅。”

喬椋哼了一聲：“搶手？只怕是不放心我，要安到眼皮子底下控制起來才肯罷休吧。”她指望能顯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但卻並不高明。

“哎，”申拜翹起二郎腿，“小喬你這樣就是多想了，大家都是為國流過血的，談不上控制，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些。”

喬椋斜眼看著他：“僅僅如此，又哪裏需要去查我的心理評估記錄，說白了還是怕我惹出什麽事來。”

“當然這也是一方面，”申拜手一撐地跳起來，看著喬椋的眼睛，“按理說，就你當年的精神狀況來說，根本不該把你放到這裏。”

喬椋皮笑肉不笑，說：“那我該感謝組織上給予我的信任嗎？”顯然是這話叫她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她右手無意識地輕顫著。

“不，”申拜搖搖頭，竟然顯得很有些嚴肅，“我們只是希望你能好起來。”

喬椋忽然神經質地笑起來，對面前的男人說：“我不會好起來了，申拜，我再也不會好起來了。”她說完咬緊牙關抑制住渾身上下的顫抖。

申拜伸出手想抱抱她，卻被喬椋一把推開，她隨即轉身出了房間，“嘭”的一聲用力帶上門。

那扇可憐的木門狠狠裝在門框上之後又彈到了墻上，頭暈腦脹地搖晃了幾下，發出了一聲淒楚的悲吟。

喬椋幾步跨下樓梯，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她忍著心裏的翻江倒海，把昔日戰友遠遠地拋到了身後。

這時這個小鎮已經蘇醒過來，街邊出了幾個買早點的攤子，正散發出熱牛奶和煎餅的味道。兩邊的居民樓裏隱約傳來人聲，還有油煙機運作的動靜。幾個紅領巾戴得歪歪斜斜的小孩追逐著從一旁跑過，發出尖叫一般的笑聲。

喬椋一路腳下生風回到自己停在街頭的車上，她用力撞上車門，轉動鑰匙、點火發動，引擎頓時咆哮起來，引得那幾個瘋跑的孩子看過來。

喬椋扶著方向盤，額頭抵在手背上，緩緩出了口氣。她和申拜幾年不見，老戰友重逢，說不高興是假的。但是之前發生的事，註定他們之間無法和平相處。

這一次申拜來找她，所為何事，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喬椋知道，他冒著風險在這裏約見她，不過是為她提個醒，自己在這裏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從中原北上，受不住這溫差，竟染了風寒，整日裏頭暈腦脹。又遇到著捉襟見肘、沒有存稿的關頭，不得已裸奔幾天，見諒哈~~

PS看完了神4，對麥哥為了讓夏洛克殺自己而故意說出那些話的一段感觸最深，其實他也只是個普通人，雖然感情不怎麽豐富，但到底還是有的。對家庭，對朋友，只不過不會表達罷了

這麽一說，他還挺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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