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舟面條還有一半在嘴裏，聽到他媽媽的話，連咀嚼都忘掉，呆呆地看著對面的人，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媽媽筷子在面碗裏攪著，眼神落在桌子邊緣，接著說道：“到時我會搬出去，你就繼續住在這裏，媽媽每月會給你錢。”她匆匆擡起眼睛看了兒子一眼，“你也大了，總歸該是學會獨立，這些年媽媽從不慣著你，你也很好，沒有讓我失望……”

餘舟卻沒等他媽媽罕見的誇獎結束，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眼睛瞪得老大，胸口一起一伏地，問道：“你不要我了？”

他媽媽嗤笑一聲：“怎麽像個沒斷奶的孩子，人家西方國家孩子一到十八歲立刻搬出去，連錢都沒得，你怎麽不知足？”

餘舟腦袋裏嗡嗡直響，話堵在喉嚨裏卻說不出來，眼眶一下就紅了。

他媽媽捋了捋頭發，慢條斯理地說：“媽媽曉得你是舍不得，但孩子總是要長大的，你適應一陣子就會好了。”

餘舟只覺得渾身冰冷，他其實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但卻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時，自己還會難過。就像庇護自己那棵遮風擋雨的樹轟然倒下時，滿目都是荒涼。

餘舟忽然胃裏一陣難過，轉頭就沖到衛生間，扶著馬桶把剛才吃的飯統統吐了出來。他媽媽跟了過來，扶著門框皺起眉：“怎麽，吃壞肚子了？”

餘舟擦了擦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說了句：“沒事，就是胃裏難受，大概中午吃得有些涼。”

“這麽大人了，”他媽媽一邊扯了紙把餘舟弄臟的地方擦幹凈，一邊說道，“連吃飯都吃不好，早同你講過涼的、辣的要少吃，你胃不好你自己還不曉得？”

餘舟直起身子，呼吸仍有些困難，他匆匆地低聲說一句：“我不吃了，先回房做功課，一會兒出來收拾碗筷。”他媽媽聽得抿了抿嘴，終於還是沒說什麽，轉頭回了自己房間，卻也沒再吃飯。

餘舟幾步走回自己的臥室，關上門，慢慢靠著門滑坐到地上。冷冰冰的地板把寒氣透過褲子刺進骨頭裏，但餘舟卻覺得心裏的冷意更重，他慢慢抱住膝蓋，哭起來。

這一場哭得昏天黑地，餘舟一直強忍著沒有出聲，因此更加辛苦，渾身都在發抖。

他想，這個家，終究是保不住了。小時候餘舟大概就有這種預感，只是還抱有一絲幻想，媽媽終究也會舍不得吧？可是到底抵不過重新開始的誘惑，畢竟她也年輕，一輩子那麽長，怎麽好荒廢在那個人的兒子身上。

餘舟深深地吸了口氣，雙手捂住了臉，感到心灰意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今天的功課還沒做。王老虎布置了一張報紙、三篇閱讀和完形填空，明天是肯定會檢查的。還有數學卷子，班主任最愛多管閑事替各科老師檢查作業完成情況，哪怕唐三角從不收卷子，她也會自己收上來一份份看。

餘舟這麽想著，撐著地站了起來，眼前先是一片白光，應該是低糖導致的。他摸著黑到了書桌前，擰亮臺燈，從包裏掏出了作業。

外面已經安靜了下來，商店裏音響的循環廣告也偃旗息鼓。餘舟往日最煩這些聲音，今天卻巴不得耳邊能有些動靜，也強過這逼人發瘋的寂靜。

翻開卷子，選擇、填空、大題，密密麻麻像是爬滿螞蟻。餘舟數學最差，現在魂不守舍，連著讀了三遍，第一道題目仍舊沒有頭緒。他忽然猛地揮開卷子，從桌子前站起來，一把抓起鑰匙和錢包，一頭沖了出去。

外面的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連霓虹燈也跟著這座城市一並睡去。餘舟大步走著，涼風刮到臉上，剛才淚痕幹的地方被吹得生疼。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哪裏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又是誰呢？

不知走了多久，路邊終於有了亮光，是一家網吧。餘舟幾步跨進去，凍得僵硬的手指從錢包裏掏出一張鈔票拍到櫃臺上，啞聲說：“通宵。”

櫃臺小妹自顧自玩手機，頭也不擡地說：“自己進去找位子。”

餘舟打起簾子悶頭走了進去。

裏頭暖氣開得很足，蒸騰著熱氣和各種各樣的味道，慘白的光映出一張張慘白的臉，卻又都帶著興奮的表情，看上去十足的猙獰。

餘舟穿過這群已經被上帝遺忘的年輕人們，挑了裏面的一個位子，靠在椅背上發起呆來。他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唐奎那起不學無術的學生愛玩的游戲他一個都玩不來，難道要學人家聊天？

餘舟又坐了一會兒，身上的涼氣散地差不多了，他忽然抓起鼠標，一鼓作氣似的點開了聊天室。

餘舟沒有註冊賬號，於是想要匿名，卻發現必須有昵稱。他手指在臟兮兮的鍵盤上停頓片刻，笨拙地打下幾個字：“寂寞的十七歲”。

系統自動選擇了聊天區域，進度條一點一點漲著，餘舟感覺手心裏都是汗，粘糊糊的。

對話框彈出來了，一個昵稱叫做“漫漫長夜，今夜誰與我共舞的人”上一秒剛剛發了一張圖片，白花花一片，餘舟只掃了一眼就嚇得點叉，屏幕又變作藍色的桌面。

餘舟劇烈的心跳還沒恢覆，忽然感覺有人把手按在了自己肩膀上，一個低沈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說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居然在網吧通宵。”

這聲音很有些耳熟，餘舟一下子跳起來，回過頭果然看到喬椋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自己，他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喬椋手裏還夾著煙，身上仍舊穿著那件皮衣，頭發亂糟糟的，但是眼睛卻還有神，盯著他，像什麽都能看穿似的。

餘舟漲紅了臉。

喬椋勾起嘴角一笑，把煙叼到嘴裏，伸手扳住餘舟的肩膀，含混不清地說：“走，出去聊。”推著餘舟一路朝門外走。

到了外面街上，喬椋才松開餘舟，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問：“心情不好？”她那雙棕色的眼睛有幾分關切，在夜裏像是有溫度似的。

餘舟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冷顫，但卻也沒多難受，他吶吶道：“有點事，睡不著，就出來了。”說著卻忽然反應過來，詫異地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心情不好。

“女人的直覺，”喬椋慢慢吐出個煙圈，當然懂得餘舟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指的什麽。她聳了聳肩，臉上帶了點促狹的笑意：“告訴你，我有第六感。”

餘舟不由也笑起來，他又問：“那你怎麽會來這兒？”

喬椋大笑：“來網吧能幹什麽？你總不會以為我也像你一樣，是個乖寶寶吧。”

“我才不是！”餘舟臉又紅了，“你少渾說，我來網吧很多次了！”

喬椋勾著嘴角，一只手按上餘舟肩膀，低聲笑：“是啊，來網吧很多次，結果一張圖就把你嚇著了。”她的嘴巴就在餘舟耳邊，熱氣噴到冰冷的皮膚上，帶來異樣的感覺。

餘舟猛地退了一步，臉又紅了，一直紅到耳根，他又羞又怒：“你偷看我！”

“這不能叫偷看，我一向光明正大。”喬椋一手扶住邊上的路燈燈桿，另一手夾著煙，微微低著頭，笑得坦坦蕩蕩。

餘舟說不出話，抿著嘴沈默下來，但眼睛仍舊瞪著，憤憤的樣子。喬椋自顧自又低頭抽了一口煙，好似此刻的安寧讓她十分中意似的，絲毫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兩個人這樣相對無言片刻，忽然不約而同笑起來。餘舟很少出聲大笑，這次卻笑得很是痛快，大抵是被喬椋感染，心中也生出幾分豪邁來。

笑過之後，胸口的沈郁似乎也散了些，餘舟看著路燈下的喬椋，感到一陣奇妙的平靜。

“抽煙不好，老師講抽煙要爛肺的。”過了一會兒，餘舟開口，他看了眼喬椋指間那只剩一截的煙頭，許是覺得兩人關系更進一步，自覺有必要同朋友曉以大義。

喬椋從善如流，把煙頭在燈桿上一按，隨手拋進遠處的垃圾桶裏。餘舟看著，又忍不住說了句：“你準頭真好，這麽遠，一下就進去了。”上一回也是這樣，喬椋好像都不用看似的，很是神奇。

喬椋似笑非笑：“怎麽，羨慕？”

“沒有，”餘舟立刻直起腰桿，再次強調，“你以後也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喬椋沒應，卻一把攬住餘舟肩膀：“走，姐姐請你看電影去。”

餘舟吃了一驚，說：“看電影？可……”他想說已經在網吧交了通宵的錢，卻本能地覺得這會非常丟人，於是又把話吞了回去。

喬椋卻一下領會了餘舟的意思，哼笑了一聲：“別回網吧了，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你不也去？”不知為何，餘舟總覺得喬椋這麽說讓他平白顯得像個低齡小孩，心中沒來由的很是不平。

喬椋“唔”了一聲，慢吞吞答道：“我和你不一樣。”她扭頭看了餘舟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又欲語還休，最終還是沈默。

這種沈默一直持續到喬椋帶餘舟到自己的機車前，餘舟看著那輛破舊、熟悉的重型機車，心跳又開始加快：“騎車去？”

“是，”喬椋沒有多說，拿起頭盔扔給餘舟，“戴好。”

餘舟手忙腳亂地接住黑色的頭盔，看了眼喬椋那頭卷毛，問：“那你呢？”

喬椋“哈”了一聲，說：“管好你自己吧。”擡腿垮了上去，回頭用眼神催促餘舟。餘舟也只好坐了上去，剛想伸手抓住後面的扶手，結果喬椋一轟油門，車子野馬脫韁一般沖了出去。餘舟一仰身，本能地一把摟住了喬椋的腰。

發動機的隆隆聲中，餘舟再次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他臉上火燒火燎，卻有意無意的，沒有松手。

他想，就讓他任性這一次，貪戀這寒夜中唯一的溫暖吧。

作者有話要說： 嗯，似乎該解釋一下，這個機車不是火車頭，是摩托車。講真，你們想象得出小喬騎著火車頭載小舟舟的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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