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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假面人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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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眉在電話裏說:“我在麻雀茶社。”

麻雀茶社果真像一只麻雀,小小的一塊地方,只在廳裏擺著四副桌椅,它甚至連個包間都沒有。麻雀茶舍座落在學府路上,它的邊上便是南方小城惟一的一所大學。蔣青趕到茶舍時,一眼便看到清眉坐在一群年輕人中間。年輕人顯然都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他們圍坐在一起,那麽多人卻全無聲息。大家的目光死死盯著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邊上的清眉更是聚精會神,連蔣青從外面進來都沒有發覺。

蔣青走過去,看到相對而坐的兩個年輕人一個出右手,一個出左手,兩只手以一種很緊密的方式絞結在一起,中間豎著一枝鉛筆。鉛笑下面有一張白紙,筆尖抵在紙上,此刻正在輕微地顫動。

清眉今晚穿了件青色的長袖毛衣,長發垂在肩上,白皙的面龐看起來也柔和了許多。蔣青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時,蔣青還看到她淡淡施了點粉黛,那種蒼白憔悴的感覺少了許多,而且,暗紅色的唇影和淡淡的腮紅,讓她淒惋的美麗中多了幾分嫵媚。蔣青看得呆了,只覺得眼前的女人,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

清眉在下面握住了他的手。

倆人選擇了茶舍最裏面的那個座位。座位是火車廂式的,高高的靠背可以讓他們避開別人的視線。清眉今天的情緒似乎不錯,蔣青甚至從她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笑容。那笑容在清瘦的臉上綻放,蔣青便覺得清眉笑得挺好看。她應該這樣經常笑一笑的。他想。

清眉下午時到附近那所大學看望她大學時的一個同學,那同學現在已經是南方小城裏惟一的心理學副教授了。兩位同窗好友在校園的操場上聊天,並且觀看了一場精彩的籃球比賽。籃球場上,年輕的小夥子們龍騰虎躍,冬季裏只穿短褲背心仍然汗流滿面,那種動感十足的場面感染了清眉,她像其它圍觀的大學生一樣,拍著手替場上的小夥子們加油。那天,很多大學生都奇怪地發現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的年齡顯然要比這裏的學生大上許多,又不是學校的老師,但她替場上運動員加油的吶喊聲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響亮。後來學生們都被這個女人感染,都以比平時多出幾倍的熱情來吶喊助威。

很多大學生在比賽結束時,看到那個女人還呆在籃球場上,很失落的樣子。他們哪裏知道,清眉今天發現自己尋找到了一種讓自己快樂的方法,那就是加入到快樂的人中去,用別人的歡樂來感染自己。她加入到大學生中去,當她聲嘶力竭地發出每一聲吶喊,便覺得心中的郁結消散了許多。

人群散盡,寂寥重新縈繞心頭,她想到該發生的仍然會發生,其實她並沒有因為下午的歡樂而改變什麽。但她仍然留戀在校園裏的感覺,所以晚上就在副教授同學那裏吃了晚飯,然後便獨自出現在學府路上。

她看到路邊有一家小小的茶舍,茶舍的名字便叫麻雀茶舍。

茶舍裏沒有豪華精致的裝潢,卻有年輕激情的大學生。清眉很快便與今晚聚在茶舍裏的年輕人混得很熟了,她加入他們,跟他們一塊兒聊天,唱歌,她覺得有些力量正從自己日益枯竭的心靈深處汩汩流出。

“快樂需要自己去尋找,恐懼也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消失。”清眉說。

蔣青微笑著註視著面前的女人,感覺她白皙的臉龐此刻泛著從未見過的光澤。他說:“今晚你的氣色很好,人也漂亮了很多。”

清眉盯著他看,忽然悠悠嘆了口氣:“好久沒人誇過我漂亮了,我自己也知道,這些年我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蔣青正想再安慰她幾句,但她已經揚眉一笑:“我要你跟我一起請筆仙。”

她看蔣青露出迷惘的目光,再淺淺地笑,“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個游戲的,那邊的大學生們正在玩。據他們說,現在的校園裏很流行玩這個游戲。我剛才看他們玩了好長時間,心裏癢癢,便想到了你。現在只有你相信我說的話,所以也只有你能幫助我。請來的筆仙,會告訴我們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請筆仙,我怎麽幫你?”蔣青連忙擺手。

清眉再莞爾一笑,開始跟蔣青說請筆仙的事。請筆仙必須兩個人配合,兩只手指縫相交,中間插著一枝筆,筆尖落在下面一張白紙上。請筆仙的人口中或者心裏須不停地念叨:前世前世,我是你的後世,請你出來。這樣過上一段時間,筆尖便會自動在白紙上畫圈,這樣,筆仙就算被請出來了。這時,你可以和筆仙聊天,問他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據說請筆仙是很容易的事,一般人只要心誠,都能請出來。只不過最後一定要將筆仙送走,並將劃圈的白紙在門邊燒掉。

蔣青聞言皺眉,他從心底不相信這樣的把戲。但此時清眉滿含期待的目光盯著他,裏面那種柔軟的力量讓他無法抗拒。

如果這樣就能讓清眉快樂,為什麽不滿足她呢?

清眉去老板那裏取了紙筆過來,蔣青按照清眉的要求將左手與她的右手絞結在一起,中間插著一枝筆,筆尖抵在下面的紙上。清眉再將另一枝筆交給蔣青,讓他呆會兒筆仙出來,便用這枝筆來與筆仙交談。

蔣青心裏根本不把這當回事,只當這是年輕人無聊想出來的小把戲,當下點頭說記住了。對面的清眉這時閉上了眼睛,嘴巴一張一合,顯然是在念叨那請筆仙的口訣了。蔣青看她一副認真的模樣,心裏暗笑。

筆尖抵在紙上一動不動,大約過了五分鐘,蔣青已經有些不耐了。他不想讓清眉失望,正腦子裏想著是不是要動些手腳,讓“筆仙”早點出現,這時,筆尖忽然開始移動了。開始筆尖移動很不規則,很快,它便不停地畫圈。蔣青瞪大了眼睛盯著筆尖,懷疑這是清眉故意拖動筆尖,但看她仍然閉目凝神的樣子,知道她既真心想請筆仙出來,決不可能自己作弊。

這時清眉忽地睜開眼睛,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筆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神色凝重地輕道:“你幫我問一下,筆仙是不是已經出來了。”

之前清眉已向蔣青交代過與筆仙的交流方式,所以蔣青便用另一枝筆在紙上寫下“出來”與“未出來”的字樣,那邊的清眉低聲開始詢問:“前世前世,你是不是已經來了?”

筆尖在悄悄移動,片刻之後,劃出一條不規則的曲線,指向蔣青寫下的“出來”兩個字。蔣青心中大駭,如果不是清眉作弊,那麽筆尖的移動簡直就是匪夷所思,難道這小小的鉛筆之上,此刻真的附著一種人類未知的力量?

清眉面上已有了些驚喜,她開始問筆仙一些簡單的問題。蔣青滿腹疑團,不知道親眼看到的這一切是真是假。但他還是按照清眉的吩咐,配合她與筆仙進行交流。

清眉問:“你真的是我的前世嗎?”筆仙回答:“是。”

清眉問:“那麽你是男是女?”筆仙回答:“女。”

清眉再問:“你知道我現在結過婚沒有?”筆仙回答:“已婚。”

清眉接著問:“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紀?”筆仙選擇了“25”。

清眉與蔣青對視,那眼神顯示她對筆仙已經非常信服了。

“筆仙筆仙,你告訴我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清眉低聲問。

蔣青聞言一震,他擡頭盯著清眉,眼中有一些擔憂。清眉用眼神催促他,他輕嘆一聲,還是在紙上寫下了“有”和“沒有”兩種選擇。

筆尖似乎沈默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向著“有”字的方向延伸下去。

蔣青這時有了拂袖而起的沖動,但他想起之前清眉對他的告誡,請筆仙中途最忌中斷,如果最後不將筆仙送走,那將會是件很麻煩的事。他此刻心中隱隱已經有了些不祥的預感,所以竭力忍住。他擡頭,看到光澤已從面前的女人臉上悄然隱去,那白皙的肌膚此刻又變得一片煞白。

“筆仙筆仙請你告訴我,我這輩子能活多少歲。”清眉問。

蔣青眼中的憂色更濃,清眉如果全問這樣的問題,他不知道筆仙又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今天清眉的氣色讓他欣喜,他心底由衷生出些莫名的希望來。他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會看到一個健康開朗的清眉。他不想這因為請筆仙這樣的鬼把戲而讓希望成為泡影。

蔣青在紙上寫下了“70”和“80”的字樣,筆尖原地打轉,久久都不能做出選擇。清眉嗔怪地看一眼蔣青,用左手取過他手上的筆,在紙上寫下了二十到六十幾個字樣。這會,筆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指向了“20”。

這樣的結果與事實顯然不符,清眉已經二十五歲,她不可能在二十歲那年便死去。蔣青籲口氣,正想借機勸清眉收手。但清眉已經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筆仙筆仙,請你告訴我,我這輩子究竟能活二十幾歲?”

清眉飛快地寫下了從六到九四個字樣,筆尖緩緩開始移動,這回它選擇的目標是“7”。這樣,也就是說,清眉的生命只有二十七年,清眉將在她二十七歲那年死去。蔣青看到清眉煞白的臉上多了層冰霜,她臉頰上的肌肉都開始緩慢地顫動,顯然是她心中悲傷到了極點。

“好了,別再相信這種無聊的把戲了。”蔣青終於忍不住道。

清眉此刻竟看都不看他一眼,用種微顫的語調接著問:“你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相信你的話?”

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蔣青,他再次忍住撒手的念頭,看筆仙怎麽回答。這樣的問題你沒法給筆仙幾個選擇的答案,這似乎也違背與筆仙聊天的規則。筆尖停止不動好長時間,似乎無計可施,又像在思考如何來向清眉傳遞信息。

筆尖終於又開始移動了。不規則的線條在紙上延伸,蔣青與清眉緊盯著筆尖,竟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初時,筆尖留下了一些不規則的痕跡,漸漸地,線條匯合在一處,竟然有了一個人的形狀。

依稀可辯那還是一個孩子,眉眼五官都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但胖胖的腦袋卻給人極深的印象,還有他鼻梁上卡的一副黑粗邊的眼鏡。人形圖案畫得糟糕極了,就像幼兒園裏小朋友的隨手塗鴉。筆仙通過這幅圖案,要向清眉傳遞一些什麽樣的信息呢?

清眉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動,好像還在陷入筆仙留給她的玄機之中。如果筆仙真的存在的話,那麽它現在已經向清眉洩露了天機,給了她關於生命的預言。而且,為了證實預言的準確性,它又留下了一幅圖案。天道運行自有其法則,窺視其中的秘密也許並不是件好事。所以筆仙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一直凝立不動,無論清眉提出什麽樣的問題,它都拒絕回答。

筆尖最後一次移動,是留下一條曲線,直伸向白紙的邊緣。

按照游戲規則,這表明筆仙已經離開了。

“難道你真的相信這樣的游戲?”蔣青憂心忡忡地道,“如果一枝筆就能判定人的生死,那麽這世界上還要那麽多醫院幹嘛?”

清眉不說話,老僧入定般盯著面前的紙,她的面上,又現出極其淒惋的表情。無論是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兩年,都會像她一般失魂落魄的。

蔣青心痛地抓住她擱在桌上的手,只覺得那手異樣地冰。

“你不會真的天真到相信這樣一個游戲吧?如果這游戲是真的,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在哪裏可以撿到一百萬。要是每個人都這樣問,那麽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是百萬富翁了。”蔣青用故作輕松的語氣道。

“是,我當然不會相信。游戲終歸是游戲,我們用游戲來打發時間,沒必要讓游戲來決定你的命運。”清眉冷靜地說,“何況,就算筆仙說的話是真的,我也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活。又不是明天要死,我幹嘛那麽想不開呢?”

清眉這樣說,但蔣青知道她還是不能釋懷游戲裏的預言,否則,為什麽她臉上的光茫只是曇花一現,此際彌留的依然是那種深深的恐懼與絕望?

倆人離開茶舍時,蔣青要按照游戲規則將游戲用的那張白紙在門前燒掉,但清眉卻把它折疊起來塞到了包裏。

“那僅僅是個游戲,我們何必一定要遵循游戲的規則呢?”

蔣青說不出話來,他隱隱覺得留下那張白紙非常不妥,但清眉的話又讓他無法反駁。

“我累了,我想回家了。”清眉說。

那就送她回家吧。蔣青站在路邊希望能攔下一輛出租車,但學府路已是南方小城的近郊,好一會兒都不見有出租車的影子。清眉立在茶舍門前的陰影裏,像一尊凝立的雕塑。蔣青從她身上,似乎已經看不出一點生命的痕跡。所以,他的心裏這時又生出隱隱的痛,並且又有了些無法抑制的沖動。他什麽都不願意再想,也不願再思考怎樣才能拯救清眉於危難之際,他只想立刻沖上前去,緊緊地把這個絕望而恐懼的女人攬在懷裏。

原來無助也是種力量,它可以擊中男人心底最脆弱的部位。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蔣青與清眉上車,很自然的,清眉在車上偎在了蔣青的身上。蔣青低低喘息著,竭力讓自己變得平靜。他知道清眉此刻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此時自己任何一點過激的行為,對她可能都是種傷害。

這一晚,筆仙的陰影並沒有因為他們離開麻雀茶舍而消散。車上的清眉忽然低低發出一聲尖叫,蔣青慌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在出租車的駕駛臺上方,懸掛著一張塑封過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寬邊眼鏡。

這樣的特征實在很特別,就算蔣青與清眉想忘都忘不了。

憂傷的駕駛員這晚跟車上的兩名客人說起了他八歲的兒子。兒子一個多月前從家裏的陽臺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還沒來得及推進手術室便停止了呼吸。憂傷的駕駛員還跟客人提到了孩子的媽媽如何心痛得昏迷過去,醒來後便精神恍惚。還有孩子的奶奶,現在每天都在家中以淚抹面,她的視線已經非常模糊,如果不能讓她停止流淚,用不了多久,她便會有失明的危險。

車上的蔣青與清眉已經聽不進駕駛員後面的話了,蔣青看到清眉此刻又是滿臉驚恐,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窗外,那種深深的絕望已經滲入她的骨髓深處。

蔣青知道,只有當清眉看到那些陌生人時,才會流露出這樣的恐懼。

他緊緊地攬住瑟瑟抖動的女人,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窗外。黑暗裏,他真的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像煙霧般虛無,但他還是看清了那影子有一個胖乎乎的臉蛋,還有鼻梁上那副寬邊的眼鏡。

恐懼立刻也從蔣青的心底開始騰升。

是筆仙讓他們在這時遇到這個圖案中的陌生人,它以此來證明他另一個預言的正確性。

在那個預言裏,清眉將在二十七歲時死去。

——清眉的生命,莫非真的只剩下兩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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