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啊。”老夫人長嘆一聲，睜開那方才犀銳的眼睛，已然一片渾濁。

老夫人也離大限不遠了吧。

小微心中也嘆息。

如果自己逃走了，莊華王必定降罪周家。當然這不是她不逃走的原因。

連累周家，小微於心不忍。可是為周家奉獻，卻是無稽之談。周家對自己的培養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價值，這也許算得上是恩，但這卻不是能讓小微付出這麽多的恩。

周家不是爺爺奶奶，七年養育之恩，真情實意，小微毫無疑慮的賣身相報，甚至沒有想過值不值得的問題。可是周家遠遠不值得，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過為周家付出關系自己根本的任何東西。老夫人算對很多人，卻算錯了這個孩子。在她眼裏，即使是在聰慧的孩子，也只是孩子，還只是一個九歲大的孩子。

“淑雅都告訴你了吧！”老夫人半瞇著眼睛。

“是，老夫人。小微都知道了。”小微站在床邊，俏生生，冷清清。

夕陽從門口飛入落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明麗的光。發梢精致的蝶戀春花銀箔步搖閃爍著光華，卻怎麽也映不亮掩蓋在陰影之下的容顏。整個人仿佛一只夏末的蝶，飛舞在夕陽的光彩之中，披著那明艷的絢麗，卻也遮擋了那光。眼前沒有一點光亮。

這樣的光華刺痛了老夫人的心，一個老人啊，心腸總是越來越軟的。況且這孩子又是這兩年她悉心培養的，要了她，真是挖了老夫人心頭一塊肉啊。

可是有的時候，心腸可以軟，軟了是善良。有點時候，心腸不能軟，軟了就是禍端。之前的計劃再好，被掐斷了無可挽回了就得短個痛快。所以老夫人的心腸沒有軟下來，小微也沒有指望她的心能軟下來。

“那你的意思呢？”

“小微想要回家看看。”小微的聲音已然渲染上一層淒涼，似是失去了最後的希望。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周府兩年，小微除了讀書，學到最多的就是扮演，扮演一個乖巧的孩子。

自小小微就覺得自己和巧兒她們不一樣，她們怎麽也不懂的東西，她一下子就能懂，甚至大人看不透的，她也能看透。算命的先生從來不肯給她算命，卻對她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爺爺也總是教她，不能異於常人。

所以在周府，她便努力扮演一個孩子，做孩子改做的事，演孩子該有的樣子。

“就這樣麽？”小微是半真半假的做戲，老夫人卻是驚異，欣慰，又心疼。這孩子如果哭著來求她，她雖然也不會心軟，但卻會比這樣好受一點，可是小微表現的越是懂事，她的心裏就越難受。小微越是順從，她越是感到罪惡。

饒是老夫人經歷了那麽多，也難以承受毀掉一個心愛的孩子的罪過。尤其是到了老夫人這樣的年紀，都要修佛以洗清罪孽。更不必說，作孽。

更何況這個將要毀掉的，還是她的心血。

老夫人恨得恨不能活活噴出一口血來。

“是，小微是早該死的人了，能得老夫人照看這麽兩年，教導小微識書知禮，小微很感激老夫人。小微此生，已別無所求了。”垂眸低語，小微的話句句直刺老夫人脆弱的心口，硬生生的藥在其痛心之餘逼出些許憐惜來。

看著這夕陽中靜默得似乎下一刻就會消散的身影，沈默良久，老夫人長嘆一聲。“老爺後天派人護送你和生辰綱去莊華王府，這兩天，你想去哪，和鐵軍說一聲，讓他護著你。你的嫁妝，我會著人給你打理好，你的身份，便是周府的四小姐吧，有了這一層身份，大概能讓你好過些。”

小微拜謝。心中卻並沒有在意那周府四小姐的身份。

莊華王會在意一個周府？還是莊華王家的奴才會看得起一個周府？

周府四小姐？

委實有點諷刺。

她在意的是那個叫鐵軍的，鐵軍是周府數一數二的高手，老夫人是怕自己逃跑麽？老夫人多少還是了解她一點啊。

可她不會這個時候逃跑的，只要是生辰綱，她就放心了，莊華王的六十大壽生辰綱有多豐厚，小微是知道的，越是豐厚，越是惹人覬覦。而莊華王是什麽樣的人，僅僅從那雛嬌房就能知道他的變態和暴虐，華嚴郡五座城的百姓對這相當於半個皇上的郡王畏懼怨恨的很，這番借著大壽又搜刮起了民脂民膏，更是民怨四起，說沒有人打劫，乞丐都不信。更何況雲澤城裏面，是出了名的魚龍混雜之地，出了雲澤城，更多的是為了錢不要命的人，有那麽多機會可以逃跑，小微怎麽會傻到不配合呢？

有誰會相信一個九歲的，平民家長大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心智這樣的耐性呢？

只是個孩子而已。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不把她當孩子。

小微沒有回屋裏，鐵軍從一出靜心齋就跟在她身後，是護著，也算是監視著一起離開周府。

一路上，小微忽略了很多種目光，憐憫，快意，悲哀，妒忌。。。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對不相幹的人可以付出這麽多情緒，卻總是忽略真正該重視的人，事。

小微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低著頭，一如往日走在往北街的路上。

街道上，也是各種各樣的人，莊華王看上周府微姑娘的消息傳得飛快，群眾的議論，也是那個叫做趙所言的人給周起施加的壓力吧。大街小巷，茶館酒樓，不論是看過沒看過小微的人都在議論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事。

莊華王府中出了名的雛嬌房，那些美麗可愛的女孩子，那些時常出現在水溝裏的小小的屍體，那些令各類雛妓教坊爭相模仿的手段，和那即將被送到那人間地獄的可愛的小微。

當小微的身影出現在街口巷中，議論聲便如同那遇風的蠟燭，雖未熄滅，卻弱了下去。很多人湊到窗口，看一看這個即將被送到雛嬌房的女孩子。

哎呦，多好的女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

小微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似的，為自己買了一小塊桂花糕，一個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饅頭，給了老乞丐一些銅錢，老乞丐顫顫巍巍的說：“姑娘，好好活著啊！”

小微微笑道：“您老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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