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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宿州七日,血流成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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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就是前面完顏亮南侵時金軍中路的先鋒官,統領十萬金軍貫穿兩淮,擊敗邵宏淵的那位前契丹人蕭琦。回到上次戰爭時,采石磯的戰鬥結束後,金軍向瓜洲渡口移動,李顯忠曾率領一萬餘宋軍渡江挑戰,盡覆淮西州郡,在橫山澗附近與金國射雕軍激戰,大勝而還。

陜西李氏的威名立即在金營轟動,讓很多金軍將領陷入了回憶中,其中就有蕭琦。

蕭琦始終是個契丹人,即使在金國再受重用,也心向故國。正巧當時完顏亮被殺,契丹人大起義,蕭琦靈機一動,為何不在前線與南宋暗中勾結,裏應外合搞垮金國,趁機恢覆遼國呢?如果成功,南有宋朝,中有契丹人的起義,北有西遼故地,更何況金國還在自相殘殺,無論如何都大有機會!

蕭琦暗中派人聯絡李顯忠,要實現這個計劃。

李顯忠很高興,他不管蕭琦的願望能不能實現,他只需要蕭琦配合他渡淮、入金,由宿州進濠州,直趨舊京開封,由開封通關陜,回到他的老家鄜延就可以了。在那裏他的威名代表一切,漢人會立即響應,像當年一樣迅速集結起數萬軍力。

那時單憑他自己,都可以盡覆陜西五路。

北伐開始,李顯忠的路線與當初的設想基本一致,他的前方正是盟友蕭琦,就看這個契丹人是不是說話算數,有沒有臨戰變卦。

李顯忠覺得變卦的可能性較大,理由是時間。如果當時就操作的話,蕭琦肯定沒二話,直接就當金奸了,可這時契丹大起義被撲滅了,完顏雍的皇帝當穩了,西遼那邊估計連信兒都不知道,再讓蕭琦守合同,簡直是不近人情。

如他所料,蕭琦來時騎著馬,帶著一大群拐子馬。雙方在陡溝開戰,說實在的,李顯忠的武器庫裏沒有太多的花樣,他就是個關西漢子,像曾經的西軍那樣敢於沖撞、勇於野戰、善於馳騁。

他在陡溝與拐子馬野戰,在劇烈的沖撞中大獲全勝。之後緊緊地咬住敗退中的金軍騎兵,讓他們不敢在野外立足,逼著他們向最近的大本營靈璧撤退。

靈璧是金軍在這一片區域內最大的輜重據點,城池高大、糧草充足,是北伐部隊計劃中必須拔除的釘子。當天李顯忠銜尾疾追緊緊地咬住了蕭琦,驅趕著金軍到達靈璧城後,開始了第二輪激戰。

攻城、殺敵二合一,把事情一次性做完。

當天這事兒就真的做完了。靈璧城外一戰,是蕭琦一天裏第二次大敗,他部下的拐子馬像當年西夏的鐵鷂子一樣被李顯忠打殘了,連退進城門的機會都沒有,就在城墻下開始了四處逃竄。

這讓城裏的人情何以堪,拐子馬是金軍的王牌,蕭琦是金軍首屈一指的戰將,這兩根支撐女真人心理底線的柱子就這樣被李顯忠當眾打斷,他們立即就崩潰了。

靈璧城的城門大開,女真人列隊出來投降。

李顯忠入城,他向全城百姓許諾,只要擁護南宋,保持穩定,他保證每一個人都會活得好好的,這一條同樣適用於女真人。

靈璧城變得平靜,仿佛已經被李顯忠治理了很多年。

同一時間,北伐的東路軍陷入了——不是苦戰,是尷尬。邵宏淵率領數萬重兵渡過淮河,按計劃攻擊虹縣。虹縣城矮兵少,只有區區幾千名金軍,這是明擺著的開胃菜,照顧一下嫡系將軍,順利打出個開門紅,鼓舞士氣。

按說以邵宏淵的硬度,當年韓世忠部下的素質,數倍以上的優勢兵力,無論如何都會輕松拿下,之後追上李顯忠的腳步,合兵圍攻宿州。

這才是原神武左軍的老兵!

可惜的是,事情沒按照這個規律發展下去。邵宏淵在如此優勢之下把仗打得一塌糊塗,一連攻擊了好幾天,虹縣居然巋然不動。

消息傳來,李顯忠沈默。剛開始就這樣,還能期待以後嗎?可北伐需要協同作戰,單兵團作戰哪怕強如當年的岳家軍,也一樣無功而返,何況是他?

形勢要求西路軍必須去拉一把,不然會影響圍攻宿州的大計。李顯忠同意了,卻沒有分兵支援,他只是派去了一些靈璧城的金軍降卒,在他來看,這就足夠了。

李顯忠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虹縣的本質。那裏的金軍能頂住邵宏淵,憑的就是一口氣。邵宏淵的刀把子太軟,砍不斷這口氣,而他李顯忠則不一樣,根本不必動手,只需要帶個口信過去,一切就會了結。

事實也的確就是這樣,靈璧降卒一到,虹縣金軍立即就垮了。這幫人出城投降,放棄了抵抗。

終於討關了——邵宏淵氣得要死。打不下城來已經很丟臉了,被人幫忙更是沒臉,而幫的方式居然是降卒勸降,這簡直就是在打他的臉!

他的臉被李顯忠抽得啪啪響,整個軍營都能聽到。

人是丟大發了,可事情還是要辦。東、西兩路北伐軍得統一行動,兩位主將少不得要溝通,結果剛見面就出事了。

還是女真人,有個降卒似乎覺得李顯忠很親切,抽空匯報了個情況,說邵宏淵的手下搶了他的一把佩刀。這個事要怎樣理解呢?搶了一把佩刀,這個在國際慣例上似乎不算犯錯,戰場收繳武器,很正常的啊!有人會說,有區別,因為虹縣的金軍是主動投降的。

繳槍不殺呀!

問題是也沒殺啊,就是變繳為搶。難道必須允許這幫世仇、死敵投降之後還保留隨身武器?以上,是我對這件事的分析。我是想不明白這個金軍降卒為什麽要告狀,為什麽覺得自己受到了冤屈。

重要的是李顯忠的反應。

李顯忠大怒,他立即派人去問邵宏淵,有這事嗎?如果有,馬上把人交出來!

邵宏淵把人交出來了。

按說這樣很給面子了,軍隊都是護短的。不護短,哪個大兵願意給你賣命?或許是邵宏淵覺得自己最近很矬吧,在李顯忠面前擡不起頭來,所以很聽話地交人了事,連護短原則都扔到了一邊。

卻沒料到李顯忠把那人一刀砍掉了事。

經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這件事連誰是誰非都不好定性,何至於殺頭?尤其是李顯忠在處理靈璧降卒時都可以用仁慈來形容,為什麽對邵宏淵的部下這樣苛刻狠辣?

很多前人的解讀是為了軍紀。

東路軍之所以遲遲打不開局面,在小小的虹縣外被拖延,絕大部分的原因就是軍紀士氣的低下。邵宏淵無法整頓,那麽李顯忠就必須代勞。

不然北伐大業註定成空。

有道理,可除此之外可以想得更深一些。邵宏淵戰前提條件,不甘屈居於他之下,非得搞到平級不可。這是挑釁,是軍隊裏最犯忌的事,要解決的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壓服。只有彰顯出個人權威之後,才能令行禁止,號令如一。

李顯忠不屑於權謀算計,他用的是戰將之間的辦事方法,派降卒破城,以實力去羞辱,再殺人立威。就殺了你的部下,怎麽著?

邵宏淵沈默。

他沒法反抗。兩者對比,李顯忠的名望他比不了,實力更是天差地遠。實戰效果,邵宏淵的臉被打得啪啪響,論到哪一步都是個屈辱。

那就索性閉嘴吧!

邵宏淵從此不說話。李顯忠問他下一步怎麽做,他不說;問他什麽時候行動,還是不說;告訴他西路軍要按原計劃進攻宿州,邵宏淵仍然不說。

這不犯法吧,你管天管地再兇再狠,老子沈默還不行啊?況且說到底,你沒法命令我,因為咱倆的官職一樣大。

至此,李顯忠才看清楚了邵宏淵的真面目。這人不是硬漢,只是塊滾刀肉,是個兵痞子!軍隊裏誰強服誰,或者像當年岳飛向韓世忠示好那樣,立即可以得到回應,從此英雄愛好漢。可惜的是好漢重英雄之類的事根本和邵宏淵不搭邊。

奸詐黏牙,滾刀不爛。

李顯忠只好單獨行動,他率軍從靈璧城出發,揮師向北,進攻宿州。宿州是安徽境內金軍最重要的據點,由於它地處淮北,臨近河南,更是金國軍事政治中心的邊境線,一旦突破這裏,立即可以威脅到一大片要害地段。

向西北,是河南;向東北,是山東,哪邊都夠金國喝一壺的。

西路軍迅速抵近宿州,宿州之戰展開。金軍一如既往的驕橫,這是特質。從金兀術時代就這樣了,別管面對的是誰,曾經輸成啥樣,他們總是會在開戰之前默念“我最強”,然後出城迎戰。

很少會躲在城墻後面純防守。

這正中李顯忠下懷,他巴不得戰鬥就在野外解決才好。當天兩軍在宿州城下決戰,李顯忠不出意外地擊潰了守軍,可接著就遇到了大麻煩。

宿州城寧死不降。

這裏是安徽的重鎮,河南的前沿,城裏女真人多漢人少,已經徹底的金國化了,李顯忠要冒著槍林箭雨去爬城墻,才有可能征服它。而這還只是第一步,當李顯忠的西路軍攻破城墻殺進城裏,才發現面對的是滿城的刀槍!

巷戰開始。

這真是全套的戰爭三部曲了。截至這時,只有西路軍孤軍奮戰。邵宏淵在哪裏?東路軍在哪裏?據可靠情報,他們還在虹縣休息。

李顯忠就當他們不存在,就當北伐只有自己這一路人馬好了。可是事到臨頭,他發覺邵宏淵真是有才,這人幹出的事,比一直躲在後邊看熱鬧還可恨。

一直不出現,偏偏在宿州城門被攻破,西路軍沖進城時,邵宏淵神奇般地現身了,尾隨著李顯忠的部隊毫不費力地沖了進去。

誰說沒參戰,這不是來了嗎?

這就是邵宏淵的膽子,赤裸裸地摘桃子,又怎樣?士兵奪降卒的佩刀你敢砍頭,老子當面奪你的戰功,你試試把老子也砍了?

一樣高的軍職,一個嫡系,一個雜牌。今天你敢砍我的頭,哪怕你北伐成功了,也別想有好結果。你比岳飛怎樣,啥錯沒犯也不一樣被處死了嗎?!

李顯忠只能忍了這口氣,全身心投入到戰爭裏去。當天的巷戰極其慘烈,宋軍方面的陣亡名單裏包括了統領級軍官王珙,而金軍的傷亡更大,死數千,被擒八千,也就是說參與了巷戰的金軍至少接近兩萬。

戰後在屍山血海般的宿州城裏,沈默的邵宏淵終於說話了,他向李顯忠笑了笑,貌似恭維地說:“真關西將軍也。”

關西將軍,這是一個極其榮耀的稱呼。於當時的宋軍而言,中興大將們除岳飛以外,全部是關西將軍!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吳玠、吳璘,每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都深深烙印著陜西、西軍的字樣。於後世而言,關西將軍更是變成了一種傳說,哪怕國破家亡、全境淪喪之後,仍然承載著漢人的希望。

可此時此刻,李顯忠大出風頭之後,邵宏淵以“關西將軍”讚嘆他,意圖卻很不單純。關西將軍神勇,嗯,您真神勇;關西將軍很威風,對,您威風極了——可這是讚嘆還是怨恨呢?

邵宏淵是韓世忠的人,韓世忠是關西將軍,而邵宏淵本人卻是河北大名人,他的冤家李顯忠偏偏是個關西人。

這些疊加起來,邵宏淵還能淡定地讚頌一下,內容就是“關西將軍”四字。這裏飽含的忌妒可見有多麽強烈。

邵宏淵的本性就是陰暗。

這些李顯忠應該能夠感覺得到,可是他管不了。戰爭還在繼續,征途才剛剛開始,他根本沒有餘暇去理會這些陰晦的小心思。

更何況巨大的勝利之後,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從後方迅速傳來嘉獎令,把整個事件推向了另一個高峰。看細節,此次宿州大勝,是南宋近二十年以來主動出擊所獲得的空前勝利,朝野上下一片歡騰,自趙昚以下振奮歡悅不可自制。

傳令重賞前線將士。升李顯忠為開府儀同三司,淮南、京東、河北三路招討使;邵宏淵為檢校少保、寧遠軍節度使兼招討副使。所奪州縣全部戰利品可以隨意處置。

連張浚都得了彩頭。趙昚親筆寫信給他,讚美此次大勝,肯定了張浚的識人之明。

這些都是好事吧,可惜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壞種有搞砸任何好事的天賦,比如邵宏淵。

面對升賞,邵宏淵大怒。憑什麽又要讓我當李顯忠的副手?憑什麽,憑什麽啊?

明白人都會瞄準他的腦袋砸去一塊磚頭,告訴他清醒點。看看你幹的那點事,虹縣是你打下來的?宿州是你攻下來的?北伐以來你幹過什麽?居然升官發財了,居然還恥於當副手,你以為你是趙構的私生子啊?

這些責問沒有一條出現在邵宏淵的腦子裏。這人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和李顯忠死磕到底。

在職務方面,他繼續向直屬上級張浚提出抗議,一定要把他的級別調到與李顯忠等高的位置,尤其是獨立職權這一塊,他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管轄。

張浚郁悶地思考,到底同不同意?

那邊邵宏淵已經開始做實事了。先是住房問題,盡管宿州不是北伐的終點站,可是打了半天跑了很久,既然城已經攻破,裏邊有大批的宅院,那麽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吧!

邵宏淵決定把自己的東路軍拉進宿州城。

李顯忠反對,北伐剛剛開始,怎麽可以驕奢起來。城裏有各種誘惑,鐵血的軍紀立即會散亂,到那時想重新收拾起來,會非常麻煩。

這等同於出戰時不能帶家屬,駐地旁不許談戀愛。

大家都是老軍務,邵宏淵知道自己有些理虧,進而轉入下一個議題。他說要打賞,臨安遠在江南,車船勞頓,費時費力,沒法及時把獎金運到淮北。所以趙昚的命令很靈活,說的是前線所奪戰利品可以隨意處置。這讓邵宏淵很高興。

宿州是金軍在兩淮地區最大的據點,軍資重地所在,錢糧金帛堆積如山,油水多得不可想象。如果來個前線分贓的話,相信會非常幸福。而且事後有聖旨做盾牌,朝廷也拿他們沒轍,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提出這一條時,邵宏淵還真的覺得心安理得。

沒想到李顯忠再一次反對。他的決定居然是前線官兵一視同仁,每三人平分一千文錢。也就是說,每人只得三百三十文左右。

命令傳出,全軍失望。

宋朝軍隊的慣例是有勝即賞,小勝大賞,大勝——有危險,很可能丟官罷職吃牢飯,例子參見韓世忠、岳飛。

北伐到了這一步,說實話怎麽賞都夠了,尤其是不用朝廷花錢。東西都是戰利品,為什麽不給呢?難道是李顯忠想獨吞嗎?

這個念頭在北伐軍內部迅速生成,再由邵宏淵火上澆油,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西路軍還好些,東路軍的軍官們拿著賞錢站到了路邊,當眾把錢扔到了路邊的水溝裏,老子不差這幾吊錢,老子不受這個賞!

這是嚴重挑釁主帥的威信。李顯忠怒了,換作是從前他在陜西時,這種部下除了立即砍了之外沒有別的處置辦法。

這個該死的邵宏淵,他到底想幹什麽?

怒火中,李顯忠決定強硬,無論是進城還是賞錢,他都命令邵宏淵必須聽令。因為現在他是招討使,邵宏淵是副職,必須聽他的!

兩人大吵一架,邵宏淵不得不聽令。表面上是李顯忠贏了,可是一個兵痞子有足夠的手段能讓勝利變質黴爛,李顯忠的命令被執行了,換來的卻是所有大兵都對他充滿了怨氣。與之對立的是,大家都覺得邵副帥是個好人,充滿了人情味,是大兵的貼心人。

至此,西路軍浴血奮戰,斬關奪隘,北伐以來所有功勳都出自於率領他們的李顯忠,可扯後腿的邵宏淵卻以另一種方式脫穎而出,主導了士兵的情緒。很多人會說,這是李顯忠的領導藝術不夠,為了些非原則性的問題,把隊伍帶得離心離德了。

事情不能這樣看。

岳飛的軍隊貪圖賞錢嗎?之所以能縱橫千裏、所向無敵,軍紀的嚴明、戰士的操守,是先決條件。至於是否進城休整,更是不必探討的,“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這是宋代戰神的治軍名言。李顯忠以此要求,並不是很過分。

李自成為什麽會失敗,他的軍隊攻破明朝都城之後,都是帶著巨款財富重上戰場的,幾乎每個士兵都帶著金餅子,試問誰還會再玩命拼殺?

都想留下一條命好去享受。

這就是為什麽不能在戰爭進行中給軍隊實賞,而是記功,回家之後再兌現的原因所在。那麽現在很清楚了,不是李顯忠不會做人,而是邵宏淵成功地利用了南宋軍隊近二十年以來養成的操蛋習性,非要拉著軍隊重回糜爛泥潭不可。

至於會不會導致北伐失敗,大家看到了這裏,應該明白邵宏淵的腦子裏根本就沒這個概念。而此時此刻,危險正在迅速向宋軍逼近,金國終於做出了反應。

公平地說,北伐開戰以來,南宋軍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已經渡過淮河,奪取了大片金國占領區,這跟李顯忠堅定的執行力有關,而更大的是張浚的戰略意圖的正確。

金軍在兩淮區域內兵力空虛,海面上則是兵力真空,這絕對是可乘之機,張浚敏銳地把握到了這一點。李顯忠的執行力非常完美地保證了他的作戰意圖的實現。開戰以來,宋軍像閃電一樣迅速攻克了一座座城池,推進到了金國的三路交界線處。

可這已經是極限了。

廣闊的邊境線,註定了只要是滅國級的戰爭,就必須利用上所有的空間。無論是南侵,還是北伐,都得數路齊進,互相呼應,才有勝道。

這時四川、鄂州兩方面都無法出戰,導致金軍可以迅速判斷出宋軍的主攻方向,毫無壓力地轉移兵力。從這方面講,張浚的戰略意圖已經到頭了。

這只是個局部的突擊戰而已,根本無法覆宋滅金。除非張浚的軍隊能以壓倒性的優勢在戰場上正面擊敗金軍的所有挑戰,不然,北伐根本不可能成功。而這樣單路挑戰的硬性勝利,是當年岳家軍以十餘年的積累,近乎主將臨戰的實戰,才勉強可以在理論上達到的。

李顯忠雖強,和岳飛還是有相當大的差距。

金軍行動迅速,先到的前鋒部隊由大將紇石烈志寧率領。這人是金國軍系中的異類,按理他早該死很多次了。

他出自名門,父親是開遠節度使紇石烈撒八,老丈人則名震寰宇,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完顏宗弼,也就是金兀術。

由完顏亮展開的皇室清洗風暴中,女真戰神完顏宗弼家族是重要目標之一,他的直系親屬全部死光光。可紇石烈志寧偏偏逃過去了,走的路線和完顏雍很像,都是到邊疆站崗。之後風雲變幻,完顏亮南侵受挫,導致後院起火。

完顏雍乘勢而起,號召所有被壓迫的人反抗,可紇石烈志寧就是不支持。這就很古怪了,完顏亮是女真公敵,搞得全民皆反,為什麽紇石烈志寧還貌似擁護他?

回家連老婆這一關都過不了吧!

可原因一挑明,金國每一個官員都變得沈默。紇石烈志寧的理由是,完顏亮是皇帝,而皇帝不容侵犯。只要完顏亮還活著,他絕不造反,最多保持旁觀。

他說到做到,不管局勢怎樣惡劣,直到完顏亮在江北斃命,他才向完顏雍效忠。之後被委以重任,去平滅契丹大起義。

從這份簡歷可以看出,紇石烈志寧很不簡單。他有著女真人所罕見的堅定信念,認準的事情絕不游移更改,屬於不要命型的一根筋動物。並且還在相對平靜的年代裏有著實戰經驗。平滅契丹大起義是件不比沖擊南宋長江防線輕松的事,一樣血流成河,且一波三折。

紇石烈志寧率領一萬金軍為前鋒,臨行前向完顏雍預計了一下戰果。他說,陛下不必憂慮,此戰必勝,所期待的是能不能活捉李顯忠而已。

完顏雍沈默。李顯忠的傳奇人生在當時金、夏、宋三國之間獨一無二。無論是在北宋西軍時代、金時代、偽齊及西夏時代,他都橫行千裏所向無敵,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血雨腥風。當時更是擊破兩淮防線,進逼河南舊京重地,從哪一點上來看,都讓人心驚膽戰。

想活捉?

幾十年來很多人都做過這個夢,可醒來時都是鼻青臉腫,一身冷汗。

在紇石烈志寧的背後大約一天行程處,是河南境內主帥孛撒率領的近十萬金軍主力。有了這種配置,完顏雍的心情才穩定了些。

金國皇帝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金國家大業大不假,可每一個角落都必須留兵鎮守,黃河以南物產豐富,是金國的財帛重地,絕不容失,可是能派出的兵力也就只有這些。此時的態勢,已經和當年岳飛北伐時相似了,開封區域內的兵力都已派上了前線,如果再被宋軍擊敗,那麽就會形成一片真空地帶。

南宋軍隊如果長驅直入,恢覆舊京,直至黃河南岸,那是剛剛站穩了腳跟的完顏雍所無法承擔的惡果,影響會迅速波及金國其他區域。

當年的五月二十一日,紇石烈志寧抵達宿州。後方的皇帝急得要死,他卻穩當得出格,仿佛忘了他是前鋒官一樣,不去挑戰,只顧著把營盤紮得牢牢的,等後面的主力到達。

穩定,認準了就絕不動搖的一根筋。

第二天,等孛撒的十萬大軍到位之後,紇石烈志寧才出戰,而且絕不是單獨只帶自己的那一萬人,而是全軍皆動四面圍住宿州城,在南城門外列大陣,擁主將孛撒臨戰。

和以往金軍自我感覺良好,不管對手是誰都輕慢驕橫的做派完全不同!

李顯忠出城應戰。

這是關西將軍的慣例,更是李顯忠的風格。多年與金軍打交道,他深知兩軍初遇時的戰績,絕大多數將主導整個戰役的勝敗。

一句話,對付女真人,必須首戰大勝。

宿州城南門外,金軍騎兵向李顯忠的西路軍發起沖鋒。這是女真戰史上的經典招數,一波接一波永不休止地沖擊,即使不能擊破,也要耗垮對手,何況這時金軍數倍於李顯忠的部隊,可以輪番出戰,消耗西路軍的戰力。提到沖擊,要說一下數字。

金軍騎兵一般連續沖鋒十餘次,足以結束戰鬥。通常這也是他們的極限。

這一天的戰況是金軍連續沖鋒達到了數十次,這個數字是女真建國第一代軍隊裏都少見的。輪番出戰的效果顯著,南宋將領的怯懦如期而至,軍官李福、李寶帶領部隊想逃跑。李顯忠躍馬趕到,親手揮刀立斬了這兩人,才穩住了陣腳。

後退者死!

李顯忠用血淋淋的將官人頭告訴全軍,這是一場敵死我活沒有餘地的戰鬥,只有勝利才能平安走下戰場。沒有比這更有力的命令了,每一個南宋士兵,不管他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都被或激勵或恐嚇出了驚人的勇氣。

首戰大勝。

在金軍以絕對優勢兵力,沖鋒數十回合的戰況下,北伐西路軍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當天李顯忠收兵回營時的心情應該是愉悅而輕松的,從以往宋金戰史來看,之後的事情會容易很多。首先金軍會後撤,其次接下來的戰鬥難度會銳減,再沒有第一戰這麽艱難了。

可是他錯了,僅僅隔了一個晚上而已,當第二天的太陽剛剛升起,金軍又抵城挑戰了。李顯忠覺得不對頭,戰局在向異常轉化,單憑他的西路軍很可能解決不了問題。為了保險,他硬著頭皮去找邵宏淵。

他建議兩軍同時出戰。

邵宏淵拒絕,給出的理由是,據東路軍觀察,金國近期還會有建制巨大的軍隊增援,加上宿州城外的敵人,數量已經遠遠超出了北伐軍的承受力。我們應該理智些,考慮——退守。

不僅不出戰,還想撤退!

李顯忠怒火升騰,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的沖動。事後很多年他反省這一切時,最恨的就是這一刻自己為什麽還要忍耐,後退者死!他應該像昨天在戰場上砍掉那兩個懦夫的腦袋一樣,砍了邵宏淵這個敗類,這樣,就不會有後面那些更操蛋的事發生了。

可是這時他沒法知道未來,只有憤憤地扔下了一句話:“我只知有進,不知後退!”就帶人沖出了宿州城,率西路軍與金軍決戰。

這一天的戰況激烈程度比前一天更高。金軍在紇石烈志寧、孛撒的驅動下創下了宋金交戰史上的紀錄,他們居然連續沖鋒了百餘回合!

這還只是在一個上午完成的。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度,十一萬金軍輪番上陣,而西路軍不足四萬人,結果居然是金軍被陣斬左翼都統及千戶、萬戶數人,五千左右金軍屍橫疆場。

臨近正午,烈日當頭,空氣悶熱,疆場上每個人都劇烈喘氣,金軍最後一次發動了沖鋒。史料記載,這一次李顯忠後撤了,他的部隊背抵城墻,以克敵弓遠射逼退了金軍。

很明顯,西路軍已經快被擠幹榨盡,戰力所剩無幾。好在金軍同樣如此,他們退了下去,戰場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西路軍沒有回城,就在城外就地休整。一眼望去,數萬人解甲坐地,戰創遍體,渾身是汗,在烈日下艱難地喘息。

鬥志仍在,體力不濟了。

這是急需援軍的時候,大家都若有若無地關註著身後的城門口,要是那裏沖出來一支養精蓄銳的東路軍,那該多好。

居然心想事成,城門開了,真的有士兵從裏邊跑了出來,後邊跟著的居然是邵宏淵本人!驚喜,一時間戰場的焦點都聚向了這裏,邵宏淵是中心。

只見此人騎著馬,在戰場周邊巡視,看了很久,等關註度達到頂峰後,終於說了一句話:“當此盛夏,搖扇於清涼猶不堪,況烈日中被甲苦戰乎?”

這麽烈日當頭的,搖扇子乘涼都來不及,居然還有人披甲作戰打個沒完沒了!

這句話瞬間傳遍沙場,每一個打得渾身是傷累到吐血的南宋大兵都氣得頭暈,之前他們浴血奮戰堅定不屈,表現得越是勇敢,越感覺自己傻,再沒有比自己認真做事,卻被嘲弄更讓人洩氣的了。而有些所謂的“有心人”更是聽出了話外之音。

這麽熱,眾寡懸殊,還出城決戰,為的是什麽呀?如果不是主帥李顯忠只憑自身激情,貪圖一時之功,哪會像現在這樣不顧將士們的死活?

聯想到之前不許隊伍進城休整,不分發戰利品,大兵們看向李顯忠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之前英勇偉岸戰神一般的無敵形象頓時大打折扣。

說完了這句話,邵宏淵施施然騎馬回城了。外面的太陽依舊毒辣,五月的艷陽天下,金軍重新集結,又一次沖向了李顯忠的西路軍。

人,還是那些人。上午時還血貫瞳仁殺伐無懼,讓金軍創下了紀錄,而他們打破了紀錄。他們是南宋史上當之無愧的硬漢鐵軍。

可中午過後,一切都變了。鐵軍們無精打采,鐵血鑄成的心被蒙上了一層陰暗可恥的幕布,變得猶疑、遲鈍,甚至逆反。

邵宏淵的話對戰局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這一刻,他真的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很多人都相信,一定是秦太師附體了,才讓他把漢奸這個工作做得如此到位。

人心散了,李顯忠也沒有什麽好法子,他只能親自沖鋒,他要以行動帶動後面這些灰心喪氣的士兵。他堅信,北伐是他報仇的機會,也同樣是後面這些士兵報仇的機會,他不信他們都像邵宏淵那樣自私卑劣!

他賭對了。

在他的感召下,仍然有足夠多的南宋士兵沖了上去,幫助他再次抵擋住金軍的攻勢。而這也是金軍的極限了,片刻之後,中午時出現的對峙狀態再一次出現了。

兩軍對峙,誰也無力主動挑戰。太陽逐漸偏西,直至黃昏降臨,眼看這一天就要過去,可變化突然間發生了。

宋軍,還是南宋這一方。在李顯忠的背後突然響起了一片嘈雜刺耳的鑼鼓聲,更多的雜亂聲隨之而起,像是很多人馬在急速移動。

李顯忠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查閱資料,那是中軍統制官周宏鳴散播謠言,說金軍新增大批援軍馬上就要到了。一時間雞飛狗跳,宿州城裏人喊馬嘶,最有身份的一群人開始逃跑了。

多古怪的場景,以宿州城城墻為界,城外的部隊與金軍對壘,死戰不退;城墻裏邊連塊磚頭都沒扔過的部隊居然開始逃跑了!

逃跑的人裏邊就有邵宏淵的兒子邵世雍。

逃跑迅速波及城墻外,本就覺得吃虧上當受騙的西路軍頓時炸營了。士兵們亂成了一團,軍官們則反應各異。

統制官左士淵、統領李彥孚直接拍馬就走,逃跑前還不忘帶上所部人馬一起跑路。眼看著潰兵大勢將成,再過片刻就會不可收拾,李顯忠當機立斷,下令全軍回城。

這個命令是當時能做的最正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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