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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歸秦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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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條船的始發點是“燕”,也就是燕雲十六州附近,這是北;終點是漣水軍(今江蘇漣水縣)的宋軍水寨,這是南。

南、北之間,距離達兩千八百裏以上。

這是一個異乎尋常的距離,並且跨越了兩個正在交戰的國家,難度可想而知,基本上沒人相信。所以,當這條船到達漣水軍,說出來路之後,宋軍的第一反應就是拔刀逼了過去。

沒別的,這是奸細,殺了!

關鍵時刻,船裏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他對周圍的人說,他姓秦,叫秦檜,是開封淪陷時被金軍抓到北方的禦史中丞。

他問這裏有沒有讀書人,如果有,應該會知道他。

當地還真有一個秀才,姓王,是個賣酒的。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秦檜,或者他知道秦檜長什麽樣子,一見面就能確認。這都是謎,反正他走過來恭恭敬敬地給秦檜施禮,說:“中丞勞苦,遠行不易啊。”

宋朝是尊重讀書人的,他這樣說,漣水軍立即相信了,派人護送這條船到越州(今浙江紹興)去見皇帝趙構。

這時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秦檜在越州重新回到了宋朝皇廷,他的回歸讓人激動。他是傳說中的英雄,當年,他反對割讓北方三鎮,反對張邦昌篡位,直至被金軍抓走,他是多麽忠貞、多麽勇敢,一直被整個宋室銘記在心,被所有漢人敬仰。

秦檜這個名字,僅次於李秋水。

不過,激動過後,一些疑問也浮上水面。不經意間,秦檜創造了紀錄,他是截至這時,唯一一個從北方回歸的原宋室高官。他是怎麽做到的呢?

按秦檜的說法,他在北方做俘虜時,被分配到完顏昌的手下,受盡了虐待。後來,由於他才華出眾,女真人也佩服他,讓他逐漸接觸了一些高級工作,比如寫點方案什麽的。由此開始,完顏昌離不開他了,連上前線打仗都要隨身帶著他。

這和他逃離的時間很吻合。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左右,完顏昌正率軍攻打淮河地區。

以上是前因,說到具體的逃亡手段,秦檜表示很勇敢。他看準時機,殺了看守他的金國軍人,奪了一條大船,沖破重重險阻,從淮河流域進入長江,抵達宋軍水寨。

真是史詩一樣的壯舉!

聽眾一片沈默。這是千裏劃單船啊,比武聖人關雲長都牛。這一路上有多少金軍,尤其是完顏昌率領的龐大軍團,都擋不住他,也追不上他,他的船得有多麽神奇的發動機,才能跑這麽快呢?而且看船上,那上面載著秦檜的妻子王氏、全班底的家人奴仆,外加大批珠寶錢幣、生活必需品,這是逃亡還是旅游呢?

所以,有人懷疑秦檜根本不是逃回來的英雄,而是投降了金國,回來搞事的奸細。有了這個推斷,從各種渠道得來的各種說法就陸續出現了。

其中有秦檜在北國的生活歷程。

一開始,秦檜和孫傅、何栗等人一樣待在趙佶身邊,一起被關押。由於趙佶是永遠不能被釋放的政治犯,所以,他們也要把牢底坐穿。這實在是太悲慘了,秦檜很難過,但也無可奈何。直到一個轉機出現了,趙構稱帝,宋室又有了希望。

趙佶得到這個消息之後,認為可以和金國談談條件,他表示可以替趙構做主,和金國談關於和平的問題。為此,趙佶使出渾身解數,寫了一份和議書,為保萬全,又由秦檜加工潤色,才送了出去。後面的事也由秦檜操縱,他用大量錢財去賄賂金國首腦完顏宗翰,以確保這件事必成。

完顏宗翰啥反應,他們不知道,這次的和談結果,他們也不知道,能確定的是,操作方秦檜引起了金國上層的註意。金太宗完顏吳乞買親自下令,把秦檜從集中營裏調出來,分給完顏昌當私奴。

這樣,秦檜就有了一個壞人的形象。在這個版本裏,秦檜既改變初衷,不再抗戰,又大肆行賄,勾引異族高官,行為實在卑劣醜惡。

但是有一點讓人懷疑,以重金行賄完顏宗翰……重金從哪兒來,黃龍府裏的宋朝君臣窮得跟要飯的一樣,連身像樣的青布衣服都穿不起,從哪兒能搞到打動完顏宗翰的重金?

這是搞不定的任務。

所以,這個版本存疑。下面是關於他老婆王氏的。王氏出身名門望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孫女。以秦檜的家世來說,實在是高攀了。

這女人的故事很多,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命運。她剛出場,就帶來了一個無論如何都說不清楚的疑點。

她為什麽會跟秦檜在一起呢?

如果秦檜是奸細,那麽必須要有點重要的東西留在金國,算是押頭。一般來說,這種押頭或者是人質,或者是把柄。人質居多,兒子、孫子、老爹、老媽是優等人質,女兒、孫女次之,老婆是最沒有威懾力的。

因為老婆如衣服,沒人把這個當真。

那也不能讓她跟秦檜一起回國,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壞了規矩,但她就是回來了。那麽,她可以當作旁證,證明秦檜不是奸細?

也不對,有一個版本中有秦檜既是奸細、王氏又虎口脫身的橋段。那裏邊說王氏是先於秦檜得到金國上層人物欣賞的“傑出”俘虜。她既美麗,又多才,還聰明伶俐,總之魅力非凡,在所有被俘的宋朝皇室、高官的女眷中脫穎而出,使一大堆金國領導直流口水。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完顏宗弼,也就是金兀術。之後,完顏昌也墜入情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實在不大可能,根據時間,以及金兀術的職務、愛好等客觀原因,他跟王氏之間的羅曼史不會發生。四太子殿下一天到晚忙著打仗,早期和宋朝人打,中晚期和自己人死掐,無論內外都掐出一地人血,自始至終也沒什麽機會、興致和這個宋朝女俘搞什麽異國畸戀。

況且,就算搞了,難道就會對秦檜另眼相看嗎?如果是這樣,浣衣院裏那麽多的宋朝皇室女人早就給她們的親人爭取到各種各樣的自由了。

拋開艷情版,來看秦檜以奸細版回歸時王氏的表現。她本來是鐵定的人質,從此和秦檜天各一方,繼續在北方迷惑完顏宗弼等人,可是她不想,她聰明伶俐,足以決定自己的命運。就在秦檜動身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她突然對秦檜吼道:

“家父當年把我嫁給你,曾有二十萬貫嫁資,要你與我同甘共苦。現在,大金國信任你,你就要把我拋開嗎?”

吼聲傳得很遠,把完顏昌的大老婆一車婆驚動了。女人的話題迅速讓女人有了興趣,一車婆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不可遏制,找了過來。

兩個女人聊了些什麽,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一車婆回去就找她丈夫完顏昌談話,一陣“女真枕邊風”吹過去,王氏就跟著秦檜上船了。

審視整個過程,如果是真的,那麽,我們真該感嘆十二世紀中國婦女的人權地位,什麽樣的事情她們都能參與,什麽程度的決策她們都能夠改變。這是一個多麽先進仁道的社會啊。

一句話,我感覺這是地道的野史,當小說看還可以。

那麽,話又說回來,秦檜到底是不是奸細呢?路途如此遙遠,家眷卻安然無恙,這讓人們的心中都畫出了一個個巨大的問號,讓人沒法解釋,而且怎麽解釋都覺得牽強附會。

秦檜就在這種疑雲中走向南宋朝堂,一路上遭遇無數質疑的目光。不過,他不在乎,因為有兩位大佬向朝廷保證,說他是忠臣,絕不是奸細,而且,他的回歸是英雄壯舉。

這兩個大佬分別是首相範宗尹、同知樞密院事李回。兩個人加起來正好是南宋軍政大權的總和。他們聯袂出場,就算不能讓人心盡服,至少秦檜在官場內部可以安身立命了。

不久之後,人們一直在琢磨,難道從漣水寨賣酒的王秀才,到南宋首相範宗尹、樞密院事李回,他們都是秦檜的同夥,一路把秦檜護送到趙構的面前?

參照以後的事情,沒法不讓人懷疑,而答案又是那麽模糊。王秀才這個人無從考證,難道他是金人設在漣水寨的內線嗎?

沒那個必要。一個賣酒的,軍、政兩界都挨不上邊,功能幾乎接近零,沒有培養價值。那麽是範宗尹嗎?更可笑了。

查範首相的履歷,這真是一位青年得志、意氣風發的人物,其躥紅速度之快,讓剛剛打破紀錄的張浚都感到自卑。範宗尹,字覺民,襄陽鄧城(今湖北襄陽)人。進士出身。在靖康之變前,史書上說他“累遷侍禦史、右諫議大夫”。

看著很正規吧,事實上超級嚇人。他生於公元1100年,靖康之變是公元1126年左右,算一下吧,他升為言官首腦時只有二十六歲,還是禦史臺、知諫院雙料首腦!

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官場妖孽。

之後,他讚成割讓北方三鎮,和當時的禦史臺長官秦檜唱反調。再之後,金軍退兵,張邦昌派人向趙構表忠心,派去的人就是他,這讓他第一時間給趙構留下了好印象。建炎南渡之後,趙構忍過了苗、劉叛變和“搜山檢海”之厄,陪他一起受罪的朱勝非、呂頤浩也翻身落馬,都丟了相位。

等事情都安定之後,範宗尹上位。

而此時,張浚還在大西北和曲端較勁,和一大堆完顏打生打死呢……相比之下,範宗尹的幸運簡直是人神共憤。

這樣的人,是能收買的嗎?

所以,範宗尹作證之後,官場相信了,民間寂靜了,趙構也動心了。甚至,範宗尹的證明,讓範、秦兩人的聲譽都有所上升。

他倆本是敵對的,這時,範能為秦澄清事實,是很高尚、很紳士的行為,他有著純潔的心靈!而這個正是南宋官場的標志,是最輝煌的時期才會有的事。

比如範仲淹與富弼、呂夷簡等人之間,彼此雖然不同意對方的觀點,但能協力為國分憂,這才是大臣之間應有的氣量。

看著很崇高吧,說實話,之前我也很激動,可史書看多了,漸漸品出了些許異味。政治就是政治,沒什麽品味可言,像什麽“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之類的話,都是騙人的。誰要是把這個當真,一定會死得超級難看。

就像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鐵血人物羅伯斯比爾一樣。法庭宣判他死罪時,他一次次想站起來發言,卻被一次次打斷,到死也沒有獲得什麽說話的權利,純屬活生生憋死的。

具體到秦檜與範宗尹之間,範妖孽為什麽會力保秦檜呢?不是利益關系,也不是奸細的互相掩護,那麽是上面說到的高尚、紳士、純潔、氣量之類的嗎?

總覺得很虛幻,太假了。

思前想後,縱觀秦檜一生,一個答案才悄悄浮出水面。這時說出來,會不會是劇透呢?會不會降低閱讀興趣呢?

應該會,但我不得不說,說了才會在一堆亂麻裏理出清晰的脈絡,才能讓大家知道秦檜是怎樣一步步走上漢民族第一敗類的神壇的。

請註意,秦檜最大的伎倆——欺騙。

這是個很常見的伎倆,但凡一個想作惡、甚至想辦點什麽事的人都具備。但是,秦檜把它升華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層面。歷史會證明,他讓每一個大人物翻身落馬、身敗名裂,不管對方是誰。哪怕是神勇睿智的岳飛、至高無上的趙構、號稱“識人第一”的張浚,還是眼前這位迅速躥紅的範宗尹,都被他騙得團團轉,直到失去一切。

直到他死後,他們才能稍微喘口氣。但是,卻無法改變他生前所規定的事情。

尤其令人發指的是,秦檜的欺騙伎倆是無解的。很多與他有關的事,哪怕是八百多年後的近代,仍然充滿爭議。連他本人到底是好是壞,是為國著想的忠臣,還是無恥的漢奸這件事情,都有各種不同的聲音,人們沒完沒了地去分析它。

騙人騙到這種程度,讓人怎麽辦呢?

記住他的個性,來看眼前發生的事情。範宗尹認定他是身世清白的好人之後,把他引薦給趙構。這是趙、秦之間的第一次會面。稍等,這兩個姓氏在中國歷史上是有特殊意義的,它們連在一起,在後來的清朝皇宮裏頻繁出現過。

趙,秦朝的趙高;秦,宋朝的秦檜。這兩個姓因為這兩位人才被清朝的皇帝欽定為宮裏太監的統姓,以提醒皇帝們小心身邊的人。

唉,從何說起呢?又不是姓氏本身的錯。

對這次會面,秦檜準備得非常充分。他給趙構帶來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第一,趙構父母的近況。

這是非常重要的,歷史一直說趙構很冷血,這不準確。趙構是個覆雜的人,他有冷酷的一面,也有充滿人性的一面,他一樣也會思念父母。歷史可以證明,後來,當趙佶的死訊傳到江南時,趙構心如刀割,怒不可遏,第一時間找到了最強的將軍,集結所有兵力北伐,發誓要為父親報仇。

這時,他問了很多,秦檜說了很多,這都是難得的第一手資料,除了秦檜之外,沒有人能提供給他。因為聊的都是親情,產生的親近感也與眾不同,這讓兩個人的距離瞬間拉近。

第二,秦檜提出了一個政治觀點,原話是“如欲天下無事,須是南自南,北自北”。這句話很有學問,從字面上看很簡單,是說南方的人歸南方,北方的人在北邊。只能是這個意思吧。但以什麽時間段為準呢?

如果以靖康之變前為準,那麽秦檜就是個堅定的抗戰派,一心要收覆故土。大家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女真人退回盧溝橋以北,宋朝人回開封。

可如果是以靖康之變後為準呢?

秦檜當然不會這樣糊塗地對皇帝說話。在定義南北問題之前,他先和趙構談了一下彼此對當前局勢的看法。中心議題是女真人到底想幹什麽。

這在“搜山檢海”時沒必要探討,完顏宗翰等人的目標只有一個,即滅掉趙氏,吞並整個江南,把金帝國的疆域一直推進至海岸線最南端。

可是在黃天蕩、建康兩戰之後,這事兒就得兩說了。最年輕、最活躍的完顏宗弼被痛打之後,女真人推出了一個傀儡王朝——劉豫的“齊”國,由它在宋、金兩國之間緩沖。

這說明了什麽呢?女真人並不是什麽戰神的後裔,並沒有什麽“不戰勝毋寧死”的信念。這些因為反抗而起兵的窮苦人,在連續挖倒了兩座空前巨大的爛掉地基的龐然大物之後,遭遇了空前強烈的抵抗,終於變得理智了,不想硬拼了。

秦檜提醒趙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正好可以向金國請和。“南自南,北自北”,維持現狀的話,金人一定會滿意,也會同意。

趙構猶豫不決,他是想求和的。這幾年的慘痛遭遇,他實在是受夠了。他可以摸著良心說,自己從來就沒想過什麽收覆開封之類的事!可是,要怎樣操作呢?他之前已經給金國寫過國書級的求和信了,信裏連皇帝封號都放棄了,改稱自己為“康王”,但求來的是金兀術滿世界的追殺……這時再求和,信寫給誰?怎麽寫?

秦檜指出了一條明路。他說,據他在北方長期而又近距離的觀察,金國元帥左都監完顏昌是一位愛好和平的人,曾多次表示過對趙構的友好。如果寫信給完顏昌的話,事情會走上正軌。

趙構再次猶豫不決。他不是不相信,而是這裏有個面子問題。政治交流的前提是身份對等,他可以給完顏吳乞買寫信,別管這多麽謙卑,至少是皇帝寫給皇帝的;可完顏昌連金國軍方的最高首腦都不是,如果突然間給他寫信,是不是太失身份了?

這是個問題。

秦檜再次給出了建議。他說信還是要以皇帝的身份來寫,畢竟是兩國之間的大事,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沒有誰能做主。至於送信的人,可以在南宋軍方裏找一個與完顏昌身份對等的人。這樣,如果事成,可以詔告天下,是皇帝帶來了和平;如果不成,只不過是下邊的一個軍人的個人行為而已,與宋室無關,與時局無關,與皇帝的聲望和名譽無關,與什麽都無關。

趙構的眼睛亮了,這的確可行,而且,他的軍隊裏還真有一個能幹這件事的人。

大衙內劉光世。看身份,劉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後第一個建節的人,比吳玠還早,所以,在和尚原大勝、吳玠建節時,得加個“因軍功”而建節的第一人的前綴。

時光流逝,許多事情很快發生了,它們在亂世裏像爆炸了一樣四處亂飛,誰也沒法一一道來,除非要看流水賬。所以,只能需要什麽,篩選什麽,比如劉光世在這段時間裏所做的事。

劉光世本性大暴露。

在我的印象裏,這人很乖、很聰明,非常願意做個聽話的、享受型的下屬。如果要取個外號的話,應該叫他“乖乖虎”才貼切。

真的嗎?恰恰相反。在南宋朝廷裏,皇帝、宰相們最頭疼的就是他。這可以在一幅傳世名畫《南宋中興四大將圖卷》中形象地看出來。在那幅畫裏,張俊身著紅袍,面目舒朗,再沒有早年窘迫壓抑的神色。岳飛、韓世忠兩人身著黑袍,神色沈郁,兩位戰績最佳的人反而最低調。

看大衙內劉光世,他身著青褐袍,軒目揚眉,趾高氣揚。其餘三人都微微俯低身姿,雙手交叉握於胸前,態度恭謹。唯獨他雙手插在腰帶裏,挺胸擡頭,不可一世。

這太傳神了。這幾年裏,他就是這麽生活的。趙構命令他去當杜充的下屬,他列出清單來,說杜充有六個問題讓他很煩,不去。苗、劉叛變,張浚命令他發兵,他嗤之以鼻,說:“你算老幾,憑什麽聽你的。”直到老牌大臣呂頤浩出面,他才起程。金兀術追殺趙構,孟太後帶著整個後宮逃往南昌。趙構派他在江州擋住金軍,這位老兄居然一路狂奔,到達江州之後,立即開始喝酒。

金軍渡江,他不知道。金軍殺到,他馬上逃跑。孟太後自己想辦法,才僥幸逃脫敵人的手掌心。楚州被圍攻百日,趙構親手寫了五份聖旨要他救援,他不去。張俊調他去剿匪,他說自己身邊還有匪呢,剿完了再去幫忙。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奇妙的是,他每次不聽話換來的都是——加官進爵。

沒別的原因,他有兵!

這時,趙構想了又想,覺得讓劉光世寫封信還是能命令動的,於是,他把任務交代清楚了。這次,大衙內很給面子,把趙構的信放進信封裏,外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派出五個人,人手一份,保證信能沖破交戰區,順利送到完顏昌的手裏。

信送出去了,南宋開始等待。因為這封信,還有之前秦檜在北方所受的苦、在靖康時的堅貞,宋朝加封秦檜為禮部尚書。四個月後,也就是宋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二月,秦檜升任參知政事。

他成了南宋的副宰相。

閃電一樣的晉升,秦檜並沒有滿意。他謹慎地壓抑著自己,每時每刻都讓皇帝高興,讓首相滿意。同時,他小心地尋覓著更進一步的機會,因為他要做的事,是一個副宰相無法觸及的。

可是,這談何容易。

範宗尹是地道的官場妖孽,見識、運氣、膽量,他無一或缺。為了顯示自己的完美形象,他甚至還有良知與義憤。這是多麽難得啊。

這些素質讓範宗尹做了三件事。第一,他撤銷了行營司,恢覆了樞密院領兵的祖制。這一點,讓宋朝的軍制秩序迅速恢覆。相比之下,即使樞密院軍制有各種各樣的缺陷,它也比臨時架構的行營司完善得多。並且,這也顯示出範宗尹氣度過人,他沒有乘機把軍權攬在宰相名下,讓自己實權大增,而是主動分離。

這是難能可貴的為國精神。

第二,他設置了鎮撫使。這個編制沒有固定的成員,成員的資歷也沒有硬性標準。只要你有力量,去金、齊交界處,宋、齊交界處紮根立足,平盜抗金,給異族人添亂,那麽你就是鎮撫使。

這在當時是急需的。南宋的軍力有限,始終無法做到全境禦敵,那麽就必須得放權,讓民間也罷,部分軍人也罷,去時刻變幻著的交戰區自組兵力,自籌糧餉,各自為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然,這麽做有很大的風險。

一個是良莠不齊。有的人真的能與金軍血戰,保境安民,成為國家的屏藩;有的人卻乘機為害一方,變成有身份的強盜。另一個是危險。“自組兵力,自籌糧餉,各自為戰”看著很方便,搞不好會出現割據現象,發展下去,會有唐末時藩鎮一樣的實權人物登場。

但那是後話,將來想辦法制止,也比現在異族人隨意過江要好。

前面這兩件事讓範宗尹聲名鵲起。要命的是,他做了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的涉及面太廣,意義重大到主宰整個南宋的精神內核——清算。北宋滅亡了,絕大多數宋朝人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

如此龐大輝煌的國度,是怎樣突然坍塌的呢?簡單地歸結為女真人的侵略,是很片面的。宋朝人想了很多,一直在分析問題出在了哪裏。

這種追溯式的反思不斷進行著,漸漸形成了南宋的主流意識。這時,範宗尹不僅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還給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是行政官員,把問題歸結為政府的錯誤決定,是宋徽宗趙佶不按常理出牌,不斷濫賞造成的。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官員公開腐敗。

隨意發放俸祿、獎金,把所有的游戲規則都打亂了。想改正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徹底清查之前的所有濫賞,一個個都追回來。

以上是關於北宋怎樣亡國、南宋如何重生的範宗尹版本。這應該是南宋立國之後首次關於這個問題的探討和實際改正。在這之後,一整套的理論不斷湧現、完善、集成,最後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南宋開始,直至明亡清興、民國初立,都一以貫之的學術流派。

一位指天斥地,給人類當行為和精神警察的聖人也出現了。

話說得有點遠了,回頭說範宗尹。他做的第三件事一出爐,立即把官場炸毀了。何所謂“濫賞”?蔡京、童貫、梁師成等六賊肯定是了,那麽,像何栗、李綱、秦檜,甚至他範宗尹本人呢,一樣是突然提拔上來的,驟然間高居大位!

難道要一一打回原形嗎?

範宗尹為自己的理想主義式的清算付出了代價。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沒有誰敢跟他站在一起。在這樣的世道裏,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有些不幹凈。

最讓人難堪的是,他把宋徽宗押到了被告席上,“濫賞”都是趙佶賞的,接受的人有罪,難道發放的人沒關系嗎?

這是逼著趙構給他在北國受苦受難的老爹判刑啊……趙構煩了,整個官場怒了,範宗尹被趕下臺了。

範宗尹被整個官場拋棄了。他先被貶到溫州,再貶到臨海,郁郁寡歡,得病而死,卒年僅三十七歲。回想起來,他就是升得太快了,視官場如玩物,視官員如草芥,最後也被官場當作草芥一樣扔到荒郊野外了。

秦檜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巨大利益。

他先是緊跟著大領導走,為範宗尹搖旗吶喊。之後,眼見風頭不對,他迅速躲到一邊,與之劃清界限。再之後,他隨從民意反戈一擊,成了打壓範宗尹最賣力的人。

事後,最賣力的人自然得到了最大的彩頭,空出來的首相位置,怎麽看都可能由秦副宰相順位遞補。秦檜熱切地盼望著,官場也見怪不怪。這幾年裏,趙構的宰相像走馬燈一樣地換,很多不被看好的人突然就升了上去,那麽,為什麽秦檜就不行呢?

秦檜的資歷、聲望比前面的人一點都不差。

可是,趙構仿佛嗅出了點什麽,這個年輕人不像從前了,經歷過生死危機之後,他的生存能力進化了,再也沒有誰能從他這裏輕易得到信任。

他清醒地記得,當初為什麽讓秦檜當副宰相,是因為這人說自己能帶來和平,而寫出去的信一直還沒有回音。光是這一點,就讓他握緊相印,不肯交出去。

慢慢的,官場傳出了小道消息,說前首相呂頤浩要官覆原職了。秦檜一聽就急了,他腦子裏瞬間反應出問題所在,他的價值不足以讓皇帝動心。也是,求和信發出去了,完顏昌居然一點回音都沒有,這讓誰都受不了。

秦檜一不做二不休,許下了更大的承諾。他公開聲稱,他有二策,能“聳動天下”。官場中的八卦之火頓時熊熊燃燒,大家聚成堆問他:“你想出什麽招了?”

秦檜搖頭,說了也沒用,現在沒有首相,政府機構的功能被凍結,什麽事也做不了,說了也是白說。

眾人心領神會,各自散開,秦副宰相這是待價而沽,以這兩條計策換首相位置呢……好主意,好算盤。

不久之後,呂頤浩上任,重當首相,秦檜還是下屬。

首相夢碎了,秦檜卻表現得很興奮,他似乎由衷地為呂頤浩高興。呂前輩是平叛功臣,是定鼎南宋、陪著皇帝上山下海的人,得到什麽樣的榮譽都是應該的。

他甚至提議,給呂頤浩更高的榮譽。

榮譽來自職務,他要讓呂頤浩成為宋朝有史以來最強勢的宰相,去前線獨攬軍事大權,全權負責宋朝的安危。也就是說,讓呂首相兼並樞密院。而他自己呢,窩在後方的小朝廷裏,每天處理數不勝數、煩不勝煩、沒完沒了的小事務,為呂首相當好後勤。

此論一出,朝野歡悅。秦檜真是太賢良、太善良、太體貼了。這樣的分工明明跟“男主外女主內”一樣,把自己降低到這種程度,著實難能可貴!

趙構也很欣慰,他的宰相換了十多個了,哪怕關系最好的黃潛善、汪伯彥都沒處到這份兒上。秦檜真是為公忘私、多麽實誠的一個人啊!

趙構下令批準,原話是:“……頤浩整治軍旅,檜處理庶務,如文種、範蠡之分職。”這個比喻很恰當,文、範兩人輔佐越王勾踐覆仇奪地、稱霸中原,正和這時宋朝的處境、理想相似。

最高興的人還是呂頤浩。這位首相大人是一個敢和暴怒狀態下的禦營衛士對峙,動不動就拔刀子互砍,把陪趙構坐船逃亡當作旅游的牛人,哪有耐心天天坐在屋子裏處理雜務。去前線和軍人待在一起,保家衛國、定策安邦,這才是他該做的事。

於是,呂首相熱血沸騰地出發了。

秦副宰相目送他走遠之後,宣布成立一個叫“修政局”的小衙門。從此之後,不論大事小情都交送新單位,由局子裏的人作決定。

而進這個局的唯一條件是聽局長秦檜的。久經戰亂,正處於清算思維狀態中的南宋官場瞬間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秦檜搞的這個修政局,和蔡京當年的講議司一樣,換湯不換藥,都是要獨攬大權。

攬權很正常,可秦檜的吃相太難看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就想跟蔡相公比較。蔡京經歷了二十多年磨難,和皇帝志趣相投,才一步步爬了上去,搞講議司操控全局。

你秦檜才回來不到一年,憑什麽一人獨大?

官場集體憤怒,一邊抵制,說“宰相事無不統,何以局為”;一邊派人去長江邊通知呂頤浩,說他被秦檜騙了。

呂頤浩一聽,非常興奮,這人不拒絕任何挑戰,抽個時間回到臨安,就把事辦成了。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秦檜嘛,他才沒心情因為這個人而陷進文山會海裏。他推薦了一個非常善於內戰的大人物,由這個人去搞定秦檜。

朱勝非。

這位前宰相在極其危險的環境裏,把苗傅、劉正彥玩死,他的政治鬥爭技巧堪稱爐火純青、游刃有餘,由他擔任副宰相,同等權力下,秦檜註定會被摁得死死的。

事實也是這樣,秦檜慌了,他決定實施那兩條“聳動天下”的奇策,由它來挽回一切。這兩條奇策的原文很啰唆,簡單歸納,其實是一條,也就是“南人自南,北人自北”的延伸。

秦檜主張,原本是長江以南的人就一直住在江南算了,別再想著什麽回歸中原,沒你們什麽事;原來是北方的人,比如原河東、河北、河南、江淮地區的人,逃到江南的,都要回到北方去,也就是回到金國人的治理範圍內,當一個合格的奴才。

這樣,金國就會滿意,戰爭才會平息,宋朝才能穩定。

這些公布之後,的確聳動天下了,秦檜的名聲比之前的範宗尹還要響亮。範宗尹只是搞官場清算,去掉某些人的特權福利而已;秦檜是要把已經逃出來的人再送回異族人的虎口裏去!

群情激憤,恨不得活吞了他。

只有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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