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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勝敗能論,只是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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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福所部全軍覆沒,戰鬥卻更轉激烈,5裏之外的姚家川成為新的焦點。朱觀、武英部行軍到這裏,幾乎與任福同時被西夏人伏擊。

但他們比較幸運,先是意外地得到了增援,渭州都監趙律奉韓琦的急令率領2200名騎兵從南方腹地處趕來,正趕上戰鬥打響。另一方面,李元昊在圍攻任福,盡最大力量盡快地吞掉宋軍的主將,沒來得及顧他們。

這時不同了,西夏人大軍合圍,再沒有半點僥幸的機會!戰鬥從任福覆滅的午時開始,直到午後3點到5點的申時,又兩個多時辰過去,先是武英重傷,再是東邊陣地的步兵崩潰,宋軍的陣地終於松散了……最後的時刻到來,一個戰士、一個宋朝人的本質在這時顯露。

軍隊裏有一位文官名叫耿傅,本職是慶州的通判,這時任任福軍中的參軍。危急中,武英把他拉到身邊,勸他立即逃跑。但耿傅沈默,不回答。武英急了,對他說——英乃武人,兵敗當死。君文吏,無軍責,奈何與英俱死?

話說完,武英立即後悔,耿傅是位文官,但更是一位勇士。他仍然沒有說話,反而挺身向前,指揮士卒繼續抵抗。可西夏兵潮水一樣湧來,轉眼間他死在了亂軍叢中。

當天好水川沒有生還者,姚家川最後只逃出了朱觀和1000多個士兵。他們很幸運地找到了一段當地土民遺留的殘垣,以墻為根基,四面放箭,才支持到另一支援軍的到來。那是涇原路軍方最高人物,涇原部署、安撫副使兼秦鳳路軍馬總管王仲寶親自率軍赴援,才得以生還。

這時戰場薄暮,天色將晚,西夏人漸漸退去,縱目所見,宋軍屍橫遍野,短短一天之間宋軍涇原路帥司中的名將們損失殆盡,任福、桑懌、武英、趙律、耿傅、訾斌、李簡、王慶、李禹亨、劉鈞等200餘名將校無一生還,士兵陣亡過萬,比前一戰三川口時還要慘烈……可這還不包括王珪和他的4500名士兵。

好水川之戰,英烈無數,最忠勇頑強的人是王珪。他和主戰場裏的所有人都不同,因為他本不必戰死在這裏。

他是羊牧隆城的守將,5裏之外的好水川發生激戰,他立即帶兵殺了出來。但趕到時西夏人陣勢已成,鐵桶般把任福所部圍在當中。王珪只能隱約地看到宋軍的將旗沒倒,他瘋狂沖擊,要殺進去把任福救出來。但人山人海,4千多人面對10萬之眾,要怎樣才能殺進重圍?

幾次沖擊,沒有效果,王珪的部下們有的膽怯了,猶豫著不敢前進。王珪立即把他們軍前斬首,以激勵士氣。但悲哀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勇氣。終究是血肉之軀,絕大部分的士兵仍然沒有鬥志。王珪默默地跳下了馬。

當年的那些士兵們或許都松了口氣吧,王將軍終於也放棄戰鬥了。卻看見他在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向東方跪了下去——“臣非負國,力不能也,獨有死報耳!”

王珪上馬再戰,沖進了西夏軍中。他獨自擊殺數百人,手中的鐵鞭被打得彎曲,手掌破裂,鮮血滿手,但仍然死戰不退。戰馬被射倒了三匹,換馬再戰,無論如何都決不逃跑。他最後的結局和郭遵一樣,死於亂箭,致命的一箭射中了他的眼睛。

王珪死了,於宋朝而言,無論將士們怎樣英勇,敵軍怎樣眾多,好水川之戰畢竟是完敗。但看過程,再看看結果,就知道李元昊也是慘勝。王仲寶趕到戰場後,他立即退兵,再不接戰。而且直接返回西夏,途中攻擊劉蟠堡,只是一座軍寨,就讓他當時的戰力成色暴露無遺。

他打不下來,而且再不敢圍攻,就此撤回了本國。就算當天的好水川、姚家川戰場上,都留下了此戰西夏人的狼狽。在失去戰場控制權的情況下,王仲寶都收集到了近600個西夏首級,戰馬100餘匹。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李元昊同樣很疼。

戰鬥結束,另一個人的表演卻剛開始,漢奸張元。這個在宋朝落第的秀才大喜若狂,在回西夏的途中,在界邊的一座寺廟裏留下了這樣一首詩——“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

落款是“大夏國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張元隨大駕至此題。”

萬千同胞的鮮血,終於成就了他千古不滅的罵名。對他,我只有一句話,我替你媽難受,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畜生!

硝煙散盡,餘事卻未了。為什麽會兵敗,怎麽會全軍覆滅,這要有個說法。韓琦在鎮戎軍駐地第一時間引咎自責,上書朝廷,把敗軍之罪都攬在自己身上。

但陜西一把手夏竦派人去打掃戰場,在任福的身上搜到了韓琦當初親手寫的軍令,責任明確了,是任福違規,擅自行動,與韓琦無關。可他作為戰區統帥,終究罪責難逃,處罰下來了,他被降一官、知秦州,擄奪他的涇原路主管官職。

韓琦長嘆一聲,只好卸職去地方上任。但他不知道,前面有一幕讓他終生難堪的場景在等著他,那比好水川兵敗還要恥辱。他快走到渭州的時候,突然有幾千名百姓湧了出來,他們披麻戴孝,舉著靈幡,拋撒紙錢,攀住韓琦的馬頭痛哭,高喊他的名字——韓相公,我兒隨你出征,現在你回來了,我的兒子在哪裏?

他們都是好水川戰死的將士遺屬。

韓琦淚如雨下,再也說不出話來。難道真的是錯了嗎?這一戰到底該不該打?歷代史書給出的答案是韓琦自不量力,好大喜功,直到面臨這時的慘狀,才知道懊悔。尤其是每當寫到這裏時,都不會忘了把範仲淹的一句話調出來對應。

延州城裏的範仲淹說——此情此景,再難置勝負於度外!

可真是聖人有先見之明,宋代300餘年第一人真了不起。但事情要分開看,誰對誰錯,根本無法分辨,有的,只能是韓琦是範仲淹的因,範仲淹是韓琦的果。從整個歷史走向來看,這兩人的做法截然不同,但又相輔相成。

哪兒來的誰高誰低、誰對誰錯?

這是後話,單就這時攔路招魂事件來說,韓琦完全沒有被這樣侮辱的罪責。

從公論上,好水川之戰是敗了,但敗得壯烈又有意義。在當時,宋仁宗就只有撫恤追悼,絕對沒有處罰。從任福、王珪、武英、趙律等統軍大將,到李禹亨、楊玉等下級軍官,死難殉國者無不厚葬豐賞,級別都到了武勝節度使、侍中這樣的最高等級。

在後來的史書中,更是評價極高。蒙古人是識英雄重英雄的,他們在修宋史時這樣評價——“好水之敗,諸將力戰以死。噫,趨利以違節度,固失計矣;然秉義不屈,庶幾烈士者哉!”他們不是貪生怕死,而是為國盡忠,縱然打了敗仗,可無損於烈士的英名。正如不能以勝敗論英雄。

勝敗能論的,只是梟雄!

於私人方面,以王珪為例,面對死亡,他逃避了嗎?還有那些當場戰死的無名士兵們,這些人中有多少是貪生怕死,死時詛咒韓琦和主戰將軍的?在中國人的傳統思維裏,尤其在一些婦女、老人的心裏,始終都留存著一個非常齷齪惡心的念頭——戰爭可恥,當兵可恥,死於戰場更是恥上之恥。那麽誰去保家衛國呢?

自有別的不長進人家的兒孫們!

在這些人的心中,至少在攔住韓琦馬頭的這些軍烈家屬的心中,當兵只是職業,養家糊口的辦法而已。所以他的孩子只能活、不能死。他們總是看不清,在人世間,有一些職業是絕對不能只當作工作來做的。比如,軍人、醫生、教師、警察、監獄、政府職員,這是直接關系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興衰榮辱的關鍵部門,那與開飯店的有本質上的區別!

可恨的是直到今天,中國仍然還是這樣的價值觀。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搜尋,幾乎處處得見。

所以完全可以給韓琦這時的遭遇下一個結論,他不必要慚愧,那些軍屬是醜陋的,他們讓自己戰死沙場的親人的榮譽受損,讓他們的死失去了價值——既然他們認為那是錯的!

尤其是宋朝三百餘年間,只有這麽一例,其他戰爭中傷亡將士的家屬們,從來沒有這樣當面惡心人的。要去祭奠,哪裏不行,非得到韓琦的面前?

至於範仲淹的那句話,是另有隱情的。

韓琦在涇原路奮力廝殺的時候,範仲淹也在同時做著努力,只是辦法和意向截然相反。開戰之前,李元昊曾經故伎重施,又玩詐降詐和的那套老把戲。

他派人到宋朝的鄜延路、涇原路分別請和,提議我們不打了,現在直接談談條件和可能性。韓琦一眼就識破了這個無恥的老花樣,連帥司都沒讓對方進,直接踢出涇原路。範仲淹就不一樣,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但盡禮接待來使。

雖然這個使者本身就很尷尬,是宋朝的降將高延德。面對叛徒,範仲淹熱烈歡迎,對他帶來的和平意向非常感興趣,並且親筆回了一封信給李元昊。信裏強調,你知道怎樣才能立國嗎?是“以仁獲之”;知道怎樣才能國祚綿長嗎?是“以仁守之”。

我們大宋皇帝一直都對你報有厚望,知道你是受了小人的挑撥,最終會迷途知返的。作為我本人,現在勸你重新接受宋朝的爵位和賞賜,這才是你的光明前途。

最後派宋軍的一位將軍韓周陪著高延德回西夏,要面見李元昊本人,把和平結果敲定。但非常可惜,韓周一去一回,共用了40多天,在西夏被接待的最高規格,只是見到了西夏高官野利仁榮,至於李元昊,他正在好水川忙著養鴿子呢。

韓周回來,帶了一封超長的“國書”,共有26頁之多。至於其內容,宋史中沒有記載,範仲淹的列傳中沒有記載,只有4個字的形容詞——“書辭益慢”。比以前的謾書更加難堪,戰勝之後的李元昊趾高氣揚,根本就不當範仲淹是回事。

尤其是所謂的和平,這種提議在侵略成性的人眼中,只是一份暗示他即將發財的通告,又可以獲利了,看看,打贏了就是有好處。至於答應,也不是不可以,但得是你們最疼時,才會開出最好的價碼。

皮球被踢回了範仲淹的手裏,這成了個難題。26頁的謾書,不管有多無禮,都是國家級的文件,無論哪位臣子接到了,都必須上交中央。可這樣的東西交上去,信不信皇帝、宰相們一個個排隊拿斧子砍你?

但還不得不交。於是宋朝300年第一人就做了一些……小手腳。範仲淹把26頁長信中最不堪入目的20頁當著西夏使者的面就都燒了,讓那人滾回去告訴李元昊,宋朝的親切是有底線的,熱臉必須換來熱的屁股!

等人走了之後,他拿起筆來,想了又想,把剩下的6頁紙一一重寫潤色,以範公的文字功底,這封信立即舊貌換新顏,可以面對大宋天子了。這是不是犯罪了呢?

是不是對皇帝不忠,犯了臣子的第一條大罪了呢?

也是,也不是。縱觀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位聖人是沒有妥協,也就是作假的。上至周文王,下到諸葛亮,尤其是至聖先師孔夫子,快被餓死時說的話,完全可以吃飽了就反悔!

所以範仲淹此時的行為,就很難界定了。好,玩笑開到這裏。說一下為什麽這樣的不忠,甚至是不誠實,宋朝人都仍然推崇範仲淹吧。這是因為他的本心。想想他之所以會給李元昊寫信,明擺著知道李元昊在耍詐,仍然以誠待詐,為的就是和平。

現在升級版的謾書送來了,如果讓皇上如實看到,龍顏大怒的後果是什麽?宋朝文臣無死罪,他本人大不了回後方去當地方官養老,可戰爭就會升級。所以說到底,曲線救國真是不得已啊。

修飾版的謾書送上去之後,效果仍然過於麻辣。皇帝和大臣們都怒了,首先一條,“人臣無外交”,別說是換回來的是謾書,就是降書順表,範仲淹都犯了欺君之罪。前三元狀元、宰相宋庠提議,把範仲淹砍頭!

有人反對,現任參知政事、官吏克星杜衍強調,現在缺的是辦事人,範仲淹一直在辦,雖然這次蠢了點……但換你,你不犯錯?話一出口,群情激昂,在大後方緊張得快要變態的文官集團們終於找到了發力點,這些喜歡、並且擅長上綱上線的大學士、大才子們馬上就要互相大吐口水,來一次忠貞表演。

被一個人掃了興。當朝第一人,宰相呂夷簡發話,都閉嘴,我支持範仲淹。這次他犯錯了,降職處罰就可以了。其他的,都談不到。於是在這一年的三月間,西北戰場上宋朝的兩大主管高官,韓琦、範仲淹都被降一級,這就造成了一個事實。

主戰的,打了敗仗;主和的,被踢黑了臉。那麽這事兒得怎麽辦了呢?打還是和,這真的是個問題!

絕世忠勇不值錢

又不是問題。宋朝根本就不必為此操心,李元昊都會給他們一一安排好。何時發動戰爭,在哪裏打,西夏方面說了算。

時間進入七月,西北邊疆開始了盛夏天氣,又悶又熱,但讓人放心。一般來說,寒帶的游牧民族們這時會更悶更熱,草甸子裏、沙漠裏的日子沒法過,根本就沒有半點操刀子砍人的心。但高人、怪人,一般都是反向思維非常靈敏的特殊人類。

熱,就會渴,渴……就是重大的戰機!宋朝邊疆上有一個破綻,當年李繼遷就曾經抓到過,兩次,只差一點點就會突破宋真宗時代,能和遼國正面交鋒的宋軍防線,殺進宋朝的腹地去。宋朝人是靠了不世出的名將曹瑋,還有老天爺的幫忙,才渡過了難關。

——麟州城。

註意,是河北路的麟州城,不是陜西方面範仲淹所負責的鄜延路的鄜州城。讓我們往回翻史書,先熟悉一下這裏的地形。上北下南左西向東,最上方,也是宋朝國土的最北端,就是河北東路的豐州城。向下偏右,是傳說中楊家將起家時的火山軍城,再向下,依次是府州城、保德軍。它們的左邊,也就是西邊偏下,就是最重要的麟州城。在豐州城、麟州城、府州城之間,是一連串的軍寨,是它們互為依托的生存命脈。

麟州城向下就是穆桂英的娘家神木寨,再向下是銀城(西夏占領)。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豐州、麟州、神木寨這條西線其實就是國境線,它們與西夏接壤。銀城再向下一些,就是黨項人最初的定難五州中的銀州。

所以說宋朝可以被攻擊的地界,絕不僅僅是陜西四路的橫山一帶2000餘裏,國境線實在是太長了,李元昊可以任選目標,隨意攻擊。

這一次在一般史書裏都說是他再次受到漢奸張元的挑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想到宋朝的河北路來碰運氣。但只要想想他的偶像是爺爺李繼遷,還有李繼遷在這裏輝煌戰績,就能明白麟州城對他的誘惑有多大。

麟州城沒有水源,當年是一場突降的暴雨,以及太原方面擅自出兵救援的張進,才讓李繼遷絕望退走。可宋朝現在北方戰線已經荒廢了30餘年,澶淵之盟的條約之一就是宋、遼雙方誰也不許在邊界增兵、修城。宋朝的北方軍隊從這時直到北宋滅亡,都是一塊爛泥,沒有任何作為。

而大雨,如果隨時都能為宋朝而下,那就真的證明了宋仁宗趙禎真的是赤腳大仙轉世,宋朝金剛不壞,還要邊防軍幹什麽?

時值七月,李元昊突然殺了進來,又渴又沒水,麟州城三天之內就能被困成一座死城!他的進展非常快速,這首先要歸功於宋朝河北東路的軍事主管康德輿,康大人平時政治覺悟太高,對黨項人恨之入骨,結果連宋朝境內的黨項熟戶也被他恨上了,一些人忍無可忍,給李元昊當了向導。

結果當麟州城被圍的時候,城裏一片茫然,別說提前準備些戰略備水,就連派出求援的信使都來不及。迫不得已知州苗繼宣出了重賞,由一個不怕死的士兵半夜溜下了城墻,混出重圍。要說怎麽能成功,說來也搞笑。這是邊境,漢人都會說黨項語。這位阿兵哥穿上李元昊定下來的西夏軍服,然後晃晃悠悠,一路打著招呼就出了連營。

宋朝一下子炸鍋了,回想一下,馬上去翻書,當年真宗皇帝是怎麽救下來的河北路?接著一連串的命令緊急下達,中書省、樞密院在軍隊分立的機制下,以最快的速度簽發文件,請皇帝確認,把開封城內的京神衛等20個指揮使單位派往河北。

名將高瓊的兒子高繼宣作為箭頭,第一時間趕去救援。他的駐地近一些,是山西並州,以前潘美、張進的地盤。麟州有險,並州赴援,已經是定式了。但這一次真的太背運,居然又下了大雨,只不過地點偏了百十裏地,下在了天門關附近。一條大河攔住去路,河水猛漲,高繼宣束手無策。

當天黑夜降臨,河邊的宋軍集體在雨中發抖。沒法劃船,沒法游泳,最後高繼宣使出了終極招數,他命令在河邊殺豬宰羊,擺好香案,老天在上,河神在下,要是宋朝還能保住麟州城,就讓大雨停下來吧。

淩晨時分,雨竟然漸漸地停了。高繼宣率部渡河,再行軍一個白天之後,在黃昏時分接近了西夏軍營。天又黑了,隱約間還能看到麟州城頭的旗幟,城,仍然沒有陷落,但絕不能再耽擱。高繼宣下令全軍休息,勇士都站出來。

今晚我們去劫營,跟黨項人在夜裏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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