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二章 三百年間他第一

關燈
答案是有,至少還有前皇後郭氏。這就是她為什麽要提那個條件的理由,一乘小轎秘密地接進宮去,這是偷情,還是懷舊?無論哪一樣都像針一樣紮著她的心靈,那本來都是她的,現在居然要像個賊去偷!

她還是錯了,這個女人是激情型的,頭腦一熱,就只奔著自己的目標直線殺了過去,從來不看周邊還有些什麽。就像當初那個耳光一樣,忽略了離得太近的丈夫,這時她把問題仍然看得太簡單。她忘了皇宮是個森嚴寂寞的地方,宮女太監們唯一的消遣就是刺激性的小道消息。她要求覆位的消息就像一股急速流淌的暗流,從她的長寧宮瞬息之間就流到了信息終端。

準確無誤,那個上次對她落井下石的人的耳朵裏——大太監閻文應。緊接著消息外傳,轉遞給了中書省裏的主人,首相呂夷簡。

誰犯罪誰受益,誰得利誰提防。這個女人一旦重新成為皇後,終有一天會反攻倒算。那還等什麽?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在宋朝的正史中被列為“懷疑”,幾件事連續發生,沒法證明到底是誰做的,可是幹脆利落,煩惱和痛苦都不見了,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解脫。

事發順序如下——

一、年底十二月,趙禎按慣例出宮到南郊舉行郊祀大典;

二、長寧宮裏的郭皇後突然生病;

三、閻文應帶禦藥院的醫官去看病;

四、幾天之後郭皇後暴亡;

五、禦藥院的頭兒叫閻士良,就是前面說過把陳妹妹趕出皇宮的人,也是閻文應的兒子(親的、幹的不詳)。

六、趙禎回宮後才知道人死了,很悲痛,但沒辦法,只能再次搞出生死兩皇後的把戲,追認前妻的皇後身份,以最高等級出殯發喪。

以上就是全部的事發始末,很明顯,只要稍微知道一點內幕的人,就都會閃出一個念頭——郭皇後是閻文應害死的,手段是趁機下毒。說不定就連最初時的得病,都是他派人做的手腳。誰讓他兒子是禦藥院的,還就在現場。

但問題的關鍵是沒法指證,不僅沒證人,就連物證都找不到。比如說,最起碼的一點,中毒啊,屍體還在,可以解剖求證嘛。可那是皇後,不管是不是前妻,都是陛下的私人產業,以為死了就可以隨便誰去亂動?信不信就算宋慈早生150多年,在北宋就當上了提刑官,敢動這個念頭,都得被打得滿地找牙?

於是就只有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死太監逍遙法外,快樂人生……那還要那麽多的言官幹什麽?!

回頭說言官,這時候禦史臺和知諫院都元氣大傷了,孔道輔他們被趕出京城,臺、諫內部大批換人,換上去的都是呂大宰相的親信。效果非常好,基本上在上次的廢皇後風波之後,直到呂夷簡倒臺為止,禦史臺、知諫院就再沒找過皇帝和宰相的麻煩。

可這次是例外,這樣的事都可以沈默,那麽大宋的天下到底是姓趙,還是姓呂?!知諫院系統有人站了出來,是諫官姚仲孫、高若訥,他們聯名彈劾閻文應,罪名是毒死前皇後,證據嘛就比較新穎,居然是一些聲音。

趙禎去南郊舉行郊祀大典時,有人聽到閻文應在行宮裏大聲罵人,被罵的是禦藥院的。也就是說,必須得動用相當噸位的聯想,才能聯系到後來郭皇後的死。

——禦藥院的人本來沒想下毒的,是被閻文應威脅的。

這就比較惡搞。試想閻文應真的要威脅,還喊到了那種分貝,是不是滿行宮的人都應該聽到諸如“……去把這包藥給郭皇後吃了,你得保證她一吃就死,不然你就去死。”之類的吼聲?

那還是威脅嗎?那是在向大宋朝的皇宮人員的基本智商挑戰。退一萬步講,閻文應當時真的這麽吼了,也有N多的人聽到了,可你有留聲機嗎?大宋律例裏聲像制品可以是呈堂證據嗎?這些事真是越想越爛,相信趙禎聽了之後都會苦笑搖頭。

恨可以,有點技術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言官們變得聲色俱厲,我們知道沒證據,正因為這樣,才更要不講理。一句話,不管怎樣,閻文應必須得死!但在宋朝,你想殺死一個官員,那可實在太難了。求其上而僅得其中,經過反覆較量,閻文應和他的兒子閻士良都被貶職,趕出京城,到老少邊窮地區去改造。

皇後死了,可兇手卻不死……言官們氣得集體撓墻,卻不料更抓狂的事情在後面。處罰下來了,可閻文應居然拒不執行,我就是賴在京城裏不走,你奈我何?這可真是大太監八面威風,言官算什麽,皇權又算什麽?聖旨不如草紙。

誰讓我上面有人?

人人都知道,那個人就坐在宮中,中書省、政事堂的頭把交椅裏,乃是當朝首相呂夷簡。這時有個問題,呂夷簡為什麽要與言官為敵,甚至與皇帝作對,這樣保著閻文應?這就要往回翻書,回到15年前左右,那時也有一對宮裏宮外相互勾結的最佳拍檔,名字叫丁謂、雷允恭。

自古權臣奸相,都少不了這個結構,尤其是和平時期。宋朝,甚至以後的明朝,不論是忠的,還是奸的,不論是這時的呂夷簡、稍後的文彥博,還是幾百年之後的張居正,都跑不出這個宿命——除非你不想獨領朝綱,說一不二,不然都得這樣過日子。

於是有一個推論在一個人的心裏形成:呂夷簡要保住閻文應、呂夷簡還要內外勾結、呂夷簡是個權臣、奸相、呂夷簡必須得鏟除!

這個人就是範仲淹。他很清楚,要達到上面推論的結果,就必須得回到最初的原點——搞定閻文應,先把呂夷簡在皇宮裏的黑手砍掉。

這實在有難度,閻文應的罪證本就模棱兩可啊,也正是因為這個,閻文應才敢、呂夷簡也才敢強留在京城裏。但不要臉的,永遠都比不了不要命的。範仲淹的本質,就是在做任何事時,都要做到一個極致。他現在要不顧一切地參倒閻文應,所使用的招數就比那些臺、諫官員強悍上百倍。

可以說是大宋三百餘年裏文官系統裏所僅見。他絕食了。從上書彈劾閻文應那天開始,他就把自己的長子叫到了身邊,告訴他家裏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這次“吾不勝,必死之。”與奸相、閹黨勢不兩立!然後絕食開始。就是要讓皇帝明白。

不管有沒有罪證,閻文應必須處罰,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看著辦吧。

在這種壓力下,知諫院方面的姚仲孫也同時再次上奏,才把閻文應趕出了京都。結局很奇妙,出了京城的閻大太監沒走多遠,就死在了路上。這似乎有點耐人尋味,說死就死,正常死亡?如果一定要再找出點發問的理由,可以參照一下閻太監的發配地點——嶺南。

北宋時期的嶺南可不是現在的旅游勝地,其惡劣的程度可以直接發放死亡證明。從這時起,直到北宋亡國,官員的處罰除了直接砍頭之外,發配嶺南就是最嚴重的了。

事情截止到這裏,言官與範仲淹已經勝利,他們既定的所有目標都已經達到。閻文應死了,呂夷簡的宮中黑手也被斬斷,那麽是不是應該休息一下,恢覆正常工作了?就算要繼續鬥下去,也得講究一下節奏,至少也要讓年輕的皇帝有個喘息適應的機會吧。

趙禎也正是這樣想的,他去舉行郊祀大典之後,照例加恩百官,但這次有額外。他加封宰相呂夷簡為申國公、參知政事王曾為沂國公。潛臺詞很明顯,殺了閻文應朕有點抱歉,但朕還是很信任你的,呂夷簡,你好好幹,我很喜歡你。

這同時也是給朝臣們的一個信號,首相大人並沒有失寵,這事兒結束了,再別揪著不放。別來煩我!可是這對範仲淹無效,再次重覆一下前面說過的話,範仲淹不論做什麽,都會達到一個極致。他已經認定了呂夷簡是個奸邪,那就一定要把他扳倒,這其間絕對沒什麽斡旋、折扣可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但他絕不魯莽,大宋三百餘年間第一人做事是超級嚴謹、細致、入微、有理有據的。他要花巨大的精力來做一件事,這件事完成後,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會讚同他,那時就是呂夷簡勢力崩潰,身敗名裂之時。

《百官圖》,這是範仲淹精心繪制的,詳細記載著近年以來,呂夷簡當政之後,文武百官的升、遷、降、謫之路的列表。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員的升遷是正常的,哪些是呂大宰相一手遮天,強升暗降的。真是以事實為依據,以大宋律法為準繩,清楚明白地挑明了一切。

陛下,只要您認字,只要您稍有一點點的公道之心,就應該知道怎麽做了吧?再不采取措施,就得“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了!”到底是姓趙,還是姓呂?這個沒有謀策定國之功如趙普、也沒有挽危局扭乾坤重立江山之功如寇準的小小太平宰相,居然囂張到了這步田地,陛下您不廢了他,還等什麽?

如上所說,完全成立,範仲淹百分之百地深信,只要這張圖遞上去,讓皇帝看上十分鐘,呂夷簡的死期就到了。

但事實永遠都出人意料,這樣的重量級作品呈交了上去,只換回來了呂大宰相的八個字:“仲淹迂闊,務名無實。”範仲淹這個小同志,是個只講大話,不通世務,不切實際,只想搏出位爭名利的人。之後這個《百官圖》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範仲淹氣得都快爆炸了,我們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下,這個《百官圖》是容易做出來的嗎?先說一下得有怎樣的心胸和抱負才會想做這件事,這幾乎把現有的官場完全涵蓋,把每一個同僚都扯了進來,揭老底、報出身,從根子上分出來三六九等,這得得罪多少人?!而且毫不誇張地說,這樣的得罪,還有辦法再挽回嗎?

這是決心,再說具體工作量,想一下範仲淹才剛剛回京,他就算已經到開封府上班了,可以充分利用手邊的資源來了解官場,解剖官員,把每一個人的履歷都弄到手,但那又得需要多少個工作時?最後還得咬緊牙關,拼著一身剮,才敢於把它交上去。

試想這一步步,是多麽的不易、艱辛、勇敢、華麗,而且還那麽的……影視啊。聯想一下現代,我們每個人都看過了太多的反腐敗、反黑惡的電影電視劇,那麽多的黑幫、贓官不都是這樣覆沒的嗎?比如,某個涉黑犯惡的大集團,多年橫行霸道,沒人敢管,終於有一位鐵肩擔道義的英模人物費盡心機收集證據,上交中央,然後黑惡勢力曝光,就此完蛋。於是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各級領導淚花盈盈走上前來,對英模說,好樣的,繼續做,我們永遠支持你……不都是這樣的嗎?為什麽輪到範仲淹就不行了呢?!

為什麽呢?範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憤怒,越想越悲哀,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太黑暗,呂夷簡太厚黑!而皇帝陛下……還沒有清醒,那麽他就得再去做。

有進無退,就事論事。不是說我迂闊、無實嗎?好,我就要讓你們都看到我到底怎樣。範仲淹連夜趕寫了一篇奏疏,裏面具體論事,集中在四點上。一、論帝王好尚;二、論選賢任能;三、論近名;四、論推諉。完全與現實朝政掛鉤,與當時人物聯系,直言無諱,讓天下人都看到,我範仲淹不僅有膽,更有見識,一點都不迂闊。

而且在最末尾,他還加上了這樣一句:“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終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

這是個典故,發生在西漢。張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寵,可以在家裏辦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門慰問。成帝的媽媽叫王政君(註意,與王昭君無關),漢朝的外戚權柄極大,從劉邦的呂皇後開始直到東漢末期的何太後,哪個都讓自己的兒子、孫子發抖。其中這位王政君的抖動量超大,因為她的娘家侄兒就叫王莽。

王莽在幾十年後崛起,篡奪漢朝江山,就是張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誠,在漢成帝期間,封王太後的哥哥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位列三公以上,並且把他的兄弟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人同日封侯,史稱“五侯”。王家就這樣坐大,再也沒法控制。

範仲淹舉出這個例子來,用意非常明顯。呂夷簡就是宋朝的張禹,他現在不講原則,胡亂任命,說不定哪裏就藏著王莽,早晚有一天會血洗趙氏,毀掉宋朝天下!

這就沒辦法了,他已經不留後路,把呂夷簡往死路裏推,同時把自己也扔上了懸崖。你死我活,看來只有這個結果了。但是這次的結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圖》,這次是四項原則,哪一個都條條是道,有理有據,要想駁倒看來得花上八項原則,十六項原則那樣的規模。

但郁悶的是呂夷簡只回了12個字——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你說的那些我統統抹殺,拒不回答,因為你這樣說話本身就錯了。“越職言事”,你現在是開封府尹,不是知諫院的右司諫,朝廷有規矩,亂講遭雷劈,先認清你自己的錯誤!

範仲淹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麽錯,相反呂夷簡在他心裏面變得加倍惡劣。他看清了,這就是個政治流氓。對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實料的證據完全避而不答,前後只用了20個字的官腔,就想把這些罪惡都遮過去。想得美,門都沒有!

他再次拿起了筆,保持自己嚴肅認真的好素質,就事論事,根據呂夷簡這次的12個字繼續上書答辯。我是對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這邊,我就是一個一個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們教育懂了。

這就是範仲淹的行為和他的想法。多麽的堅貞、倔強、可愛,但又幼稚啊。其實一句話就足以看到他的結局——你不是在課堂上,你是在官場上。這是誰說得對,誰就會勝利的地方嗎?就是爭一塊豆腐,也是鬥爭,而要鬥爭就要有勢力。

不過要說明的是,這時的範仲淹已經有他的勢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這個事必須得仔細地說明一下,範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引領了一個潮流。更準確地說,他是讓一些問題尖銳化、表面化的導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們的平靜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從宋太宗開始就泡在蜜水裏長大,而且水裏的甜分還不斷地增加,幸福啊,過了度就產生了副作用。文官們、士子們中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分,皇帝說怎樣就怎樣,宰相說怎樣就怎樣,一點出格過分的事和話都不說不做,一切只為了得到更大的好處;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向往著精神方面的崇高偉大,一切的言行思維,都向遠古時代的無比清高的絕種人類靠攏,即“君子”們。

嚴格地說來,這些君子的向往者、跟隨者們也要錢,至少是不拒絕錢,但他們把一些東西看得更高。比如,國家的興旺要比個人的幸福優先,民眾的思想教育要比個人的聲色娛樂優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態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優先!

也就是為國為民,不惜任何代價。按理說,這的確是好的,沒有異議的好。但有一點,怎樣才能界定國家的興旺、民眾的思想、還有皇帝的品德是否優秀呢?“君子”們的標準就真的是絕對正確的嗎?

這是個尖銳、實際的問題。簡單點說,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這世上真有個不變的、永恒的尺度嗎?你真的相信自己永遠都是百分之百正確的嗎?如果不能,你憑什麽去要求別人,甚至命令別人去服從?

那對這個世界,是好,還是壞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