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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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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酒壇倒扣的時候裏頭還有不少酒,灑的一地都是。夜半時分,龍七葉終於酒醒,坐在地上伸懶腰,渾身都是酒漬。

“呀,要來客人了,我去梳洗一下。”她敲敲壇子,“餵,出來了。”

赤龍自壇子裏鉆出來,蛇一樣的緩緩爬到她腳邊,龍七葉踩了他一腳,徑自走了。錢絳慢悠悠的爬在她身後,似條大蟒蛇。

小蛟默然,決定不發表意見,聽見有人叩門,匆忙跑去開了。

門外站著一位穿著廣袖白袍的男子,長發松松系在腦後,他身後跟著白日見過的那個式鬼,和另一個未見過的女子,女子黑衣朱裳,卻是一副巫女打扮。

“在下安倍泰親,龍女可在?”男子笑問道,朗如明月,眼角微微上揚,卻無端添了三分媚色。

“在,您裏邊請。”小蛟側身將三人迎入龍府。

沒走幾步,就見龍七葉提一盞藍色琉璃燈迎面走來,小蛟來了之後,還是頭一回見她換下白衣。龍七葉此時穿著小蛟從未見過的繁覆衣裳,富麗而奇特,層層疊疊,秋青的下裳拖曳在地,長發散下,如光滑的緞子。

安倍泰親停了腳步,躬身道,“龍女的十二單衣,竟叫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了。”

“反倒是你,倒換下了狩衣烏帽,看起來不大習慣。”龍七葉在略顯厚重的十二單衣包裹下,依舊腳步輕快。

“入鄉隨俗罷了。”

安倍泰親走出幾步,身上裝束一變,頭戴立起的烏帽子,和式鬼一樣古怪的白袍,袖子極寬大,褲腳束起如燈籠。

“尚差一把蝙蝠扇。”龍七葉話音剛落,便見安倍泰親從袖裏摸出一把竹骨扇,不由大笑道,“泰親你還是這樣有意思。”

一路行到池邊水榭,此處仍保留著魏晉時的格局,並無桌椅,錢絳已坐在屋裏,挑眉道,“你倒還敢來,膽子不小。”

“大約還可以吧。”安倍泰親毫不畏懼的在他下手坐了,“當年不過各為其主罷了。若我知道……必不會……”

龍七葉亦跪坐下來,衣擺彩霞似的鋪開,她提了酒壺道,“雖是來買香的,倒不如先喝一杯。”

白瓷酒壺倒出來的酒液是淺淺的粉色,花瓣在酒中沈浮,安倍泰親不由嘆道,“竟還能在帝都喝到落櫻酒。”

“都說櫻花樹下埋了死人開的最好,保不齊這幾年帝都的櫻花便繁盛起來了呢。”龍七葉抿了一口酒,“那孩子是你和白鶴的麽?”

“是。”安倍泰親側身從式鬼手裏抱過孩子,繈褓中的嬰兒閉著眼,睡得很香甜。

“這個孩子年紀不對。”

自當時白鶴和安倍泰親遠走,已是五十年有餘,不知是白鶴未死還是有旁的緣故。

安倍泰親臉上的笑容凝結,苦澀道,“這個孩子其實生下三日就該斷氣,只是我一直靠秘術保著他的性命,將他停留在嬰兒時期。”

龍七葉抱過孩子,探手在她額頭點了一下,又觀安倍泰親面色,“若不是你祖上有天狐的血脈,你現在大概也已經力竭而死了。你是想救這個孩子?”

“我確實已經撐不下去了,只是以我畢生靈力,或許還能換這個孩子一條生路,故而此番才來帝都,本是希望可以將這個孩子托付給秦城主。不過龍女也看到了,她並不肯。我的式鬼也聽聞了一些關於龍女返魂香的事,若返魂香可以救她,我願意買一味香。”

“這孩子命該夭折,魂魄殘缺,返魂香確實可以救她。不過,一命換一命。”

“好。”

“泰親啊,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你本可以有許多其他的孩子,現在卻要為這個孩子失去性命。其實你不必如此,這本就該是白鶴一族的宿命。”龍七葉飲下一杯酒,輕聲喟嘆道。

“這是她的願望,她希望有一個孩子能延續她的血脈。從前諸事確實是我對她不起,我願意實現她的願望。更何況,這也是我的女兒呢。”安倍泰親打開手中蝙蝠扇,扇面描金畫銀,是一個女子在海面起舞,海面平靜無瀾,女子白衣窈窕。

“你既不喜歡白鶴,卻又和她有了孩子。”

他迷茫的呢喃道,“可能是,她跳舞的時候,很像秦城主。我自己也分不清”

侍立一旁的小蛟覺得自己又聽了個驚天八卦,忙去看龍七葉,龍七葉卻只是淡淡的把孩子塞到她手裏,“抱著,別摔了。”

安倍泰親似這動靜被驚醒,收了迷茫之色,仍舊是那清如秋水的笑容,“我們這樣的人,在龍女眼中如露水一般短暫吧,您又怎麽會懂露水的心思呢。”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如此。”龍七葉唇角沾了無色的櫻花瓣,薄薄的一層,“奈良八重櫻帶草,這一味香,就叫八重櫻吧。”

“奈良城裏牡丹櫻,爛漫香薰透九重。我走的時候,櫻花開的正好。”安倍泰親吟了一句,“那就有勞龍女了。”

錢絳“咳咳”兩聲,“既談完生意,是不是該繼續喝酒了?”

式鬼無聲的站起來將小蛟懷裏的孩子抱走,又重新退回安倍泰親身後。

據小蛟的不完全統計,這夜裏,這三個人,起碼喝了十幾壇酒,都不知道怎麽喝的。次日她去收拾,三人還未結束,已經從屋裏喝到了屋外,滿地的酒壇。

龍七葉斜靠在盤起的赤龍身上,拎起酒壺仰頭灌下,隨手將酒壺扔到池中,抱怨道,“這尋常酒壺雖輕便,喝起來太不痛快,下回還是用了乾坤壺好。”

安倍泰親端坐一邊,聞言笑道,“用了乾坤壺,未免酒的品種又單一些。”

被壓在底下的錢絳忽然道,“你為什麽不同雲夫人說,當日你毀陣之時並不知他是碧羅城主。”

“然而陣已經毀了啊。她當時那樣要將挫骨揚灰的眼神,我此生都不會忘。”安倍泰親放下酒杯,“不過是恨也好,至少不會忘記。”

龍七葉腕間香煙裊裊落入池中,池中登時浮現出如夢般的畫面,龍七葉道,“我知你不介意,不妨看一看過往,也好讓我想想如何制香。”

安倍泰親道,“也好,看一看這露水的世吧。”

水中顯現出支離憔悴的女子,她伏在安倍泰親膝上,哀求道,“我自知天命難違,只望夫君能保住我們的孩子。”

這便是白鶴了。

乘風破浪的大船之上,安倍泰親同惶惶然的白鶴道,“我必然會想出解救你的方法。”

因著時間是倒著來的,故而此時便知,這句最後食言了。時光逆流而上,回溯從前,荒漠之中,狩衣烏帽的陰陽師用情字俘虜了留下看守的白鶴,於是他輕松叩開了一個又一個碧羅影城的大門。

少女時的白鶴同秦瑟瑟在城頭習舞,舉手投足默契十足,半分不差,她斬釘截鐵的道,“我活十年,便輔佐你十年,我活二十年,便輔佐你二十年。”

畫面更替交疊得十分快,最後停留在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面之上,對面船上有一個白衣女子翩然起舞,月色落在她發間裙擺,恍若天人。

好似察覺到這邊的視線,她轉頭一笑,笑容明艷,碧眼璀璨。

小蛟捂住嘴,竟然是秦瑟瑟。

安倍泰親癡迷的看著水中的人影,“本以為可以借著式鬼看她最後一眼,已是萬幸,不想還能重見當日的情景。邂逅逢時心已動,而今傾慕兩難中。人生若只如初見,不必相思滿畵櫳。”

龍七葉揮手散出水中幻影,頭疼道,“求你不要吟詩了,謝謝你全家啊,喝酒,喝酒就好。”

“如果當日,我在附近,是不是救到秦城主的就是我了?”安倍泰親面露痛苦。

龍七葉搖搖頭道,“你錯了,雖然不想打擊你,但是我還是要說真話。當年瑟瑟對雲湛一見鐘情,特意跑到蜃洲邊上去跳海的。如若是你在,她大概根本不會跳。”

安倍泰親不再說話,只管悶頭喝酒。

三人於是又喝了一個半天,一白一紅兩條龍疊在一起,安倍泰親橫在水邊,壇子橫七豎八堆得山高。

小蛟長嘆了一口氣,默默的轉身走了。一家子酒鬼,怎麽辦哦,好憂愁。

此後安倍泰親便在龍府住下了,龍七葉要煉香,他同錢絳二人時常在廊下把盞,好在他們兩個喝多了是不扔東西的。

小蛟便放心的賴著龍七葉,看她將兩只小瓶裏的水倒在一起,琉璃瓶中的她認識,是西邊來的酴醾水,是酴醾花上凝結的冰露,香氣濃烈,襲人口鼻。

“那個青瓷瓶裏的是什麽?”小蛟問道。

“是落櫻酒,帝都沒有種櫻花,只得用這個替一替了。”

香粉被落櫻酒染成粉色,龍七葉將香粉壓成一層覆一層,疊在一起做花型,朝著掌心的半成品吹了一口氣,外層依附的香粉被吹落,剩下一朵輕薄脆弱的重瓣花朵。

“這就是八重櫻了,這一種叫八重紅彼岸。”龍七葉畫風一轉道,“還是同他再喝一場,再燃香的好,酒量這樣好的人,不多見了啊。”

小蛟終於忍不住道,“不要喝這麽多的酒啊,醉醺醺的像酒鬼一樣。”

龍七葉斜斜飛她一眼,在她頭上敲了一下,“沒大沒小。”

是夜,清霜滿地皎如雪,月在浮雲隙處明。

龍七葉將八重櫻浮在酒上,推至安倍泰親面前,“香好了,你且看需不需要燃。”

“如斯月色,正好上路,便是今夜吧。”安倍泰親道,“可惜不能與龍女和錢塘君再飲酒了,這幾日實在是痛快。”

他右手掐訣,身後兩位式鬼便軟軟的倒地化作兩張紙人,式鬼手中的繈褓亦輕輕落在地上。

龍七葉袖中溜出香氣,順著酒杯盤旋而上,八重櫻緩慢而堅定的在杯中雕謝。

安倍泰親身影模糊起來,他笑道,“隨月華降臨,隨月華消逝,此即吾身。”

“我求求你不要吟詩了吧,謝謝你全家。”

“龍女,這個孩子叫月姬。紅塵漫漫,不想試試撫養露水是什麽感覺嗎?”

龍七葉想起秦瑟瑟家的雲大魚,不免有些心動,嘴角勾起笑容,問錢絳道,“你有意見嗎?”

“沒有。”錢絳搖搖頭,“交給小蛟就好了,她很能幹的。”

餵餵!但是我是魚啊,我不會養小孩子啊!

“那晚的夜色,真美啊。”隨著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安倍泰親驀然化作無數光點,龍七葉腕間銀龍活了過來,穿梭著將光點盡數吞下,還剩最後一個光點的時候,龍七葉止住了它,兩指捏住了光點,“這一片不用。”

銀龍重新盤踞回香球,化作紋樣。

地上的嬰兒睜開眼,在明月清風中嚎啕大哭起來。

小蛟在兩雙金眸的註視下,認命的抱起了小月姬,學著從前廟裏女客的樣子哄了起來。

龍七葉將最後那一點魂魄碎片埋在池邊,轉瞬間有小芽破土而出,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長成了一株婀娜的花樹,枝頭八重櫻盛放,層層疊疊,脆弱輕薄。

錢絳飲下一杯酒,難得感慨了一回,“婆娑紅塵苦,櫻花自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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