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香看著倒在自己腳下的身體，竟然出奇的平靜，只是喃喃地道：“我也死了，我終於也死了。”

對於死亡，她曾經是那樣的恐懼，然而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後，卻是那樣的平靜，沒有絲毫的恐懼，甚至有些解脫的感覺。

當她的靈魂與肉身分離之後，眼前的景象立即就變了，雖然天地並沒有什麽改變，可是在她的眼中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眼前看到的是無數人如飛蛾撲火一般沖向天空，無數人如煙花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之後，歸於黑暗虛無。

她看著這一切，心中突然想起小時候家裏請來的一位先生說過一句話：“人非草木，諸天神佛卻以草木視之。”

“人非草木嗎？”張無香心中呢喃著這句話，以前她從來不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那句話根本就已經埋藏在了她記憶的深處，然而這個時候卻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人非草木，諸天神佛卻以草木視之。

她從小就知道天下有著無數的神靈，在那些深山之中住著許多神仙，只要對他們敬畏，懷著虔誠的心，就能夠得到他們的庇護，一直到長大，她都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這一切都改變了，她擡頭看著漆黑的天空，做出了和天磨城二十萬生靈一樣的決定。

“若我是草木，就讓我焚燒吧，讓我所焚燒的火焰照亮那漫天神佛隱在黑暗中的臉孔。”張無香騰空而起，靈魂之身燃燒起熊熊火焰，然而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後的發絲上仍然系著一根七彩的絲帶，絲帶在火焰之中仍然顯現著鮮艷的色彩。

而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在她朝天空之中飛起後，下方的魂體都向她匯集過來，就像是她的身上有著什麽吸引力一樣，又或者她是屬於這漫天燃燒靈魂中的王者。那些靠近她的靈魂都融入到了七彩絲帶之中，讓絲帶的顏色更加鮮艷起來。

當陳功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她這個時候當然知道那蝴蝶就是陳功，在她的心中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在張府之中見到陳功時的情景，當時的她根本就不能肯定陳功便是天劍峰的山神。

現在的陳功既然身化為劍蝶，很自然地就是使用了妖蓮魂盅的本命神通看著外面的世界，雖然如今這妖蓮魂盅的本命神通已經有了明顯的進化趨勢，黑白兩色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深淺，但是張無香在他的眼中卻不是黑白的，而是光彩奪目的。

陳功分不清這光彩是來自於張無香的魂身還是那根七彩絲帶，因為張無香已經和那根七彩絲帶融為一體，早就分不出誰讓誰更有神采了。

他從張無香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既不是法力，也不是靈力，而是一種信念，一種想要沖破枷鎖牢籠的願力。

陳功心中一動，蝴蝶輕扇翅膀，憑空消失，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在張無香的身邊，張無香一伸手，蝴蝶落在她的手上，化為一把劍，一把暗紅色的寶劍。

就在蝴蝶化為一把劍的時候，她的心中傳來一道聲音：“如果你們有拔劍之心，我願為劍，如果你們有刺擊之力，我願為鋒刃。”

這聲音很輕柔，輕柔得就像是有手在撫摸著劍刃，卻有血自掌心滴落。

但是這聲音卻像傳遍了整座天磨城，就算是在天磨城外的諸多神靈和修真弟子都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如果你們有拔劍之心，我願為劍。如果你們有刺擊之力，我願為鋒刃。”

這聲音仿佛從心裏傳來，擺脫了天地法則的束縛，超脫於諸天禁制之外。他們的心中響起這聲音的時候，一個個震驚地看著天磨城，他們擡頭，映入眼中的卻仍然是一片漆黑。

奔騰浩蕩的靈浪在這一刻沖入了天磨城下，順著天磨城的城角而走，沿著城墻而上。

那聲音在靈浪之中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有力。

他們心中悸動之時，天磨城中那漫天的燃燒靈魂仿佛也聽到了那個聲音，他們像是受到了召喚，一個個向著張無香飛來，爭相朝著她手中的劍抓去。

天空之中無邊的黑暗壓了下來，張無香揚劍遙指，劍身只是一抹亮光，亮光之中還有一只暗紅色的蝴蝶振翅欲飛。

張無香的身體緩緩的朝地上落去，就像不堪重壓的朝地上落去，然而她身上那股刺破一切的氣勢卻越來越盛，城中的人剎那間紛紛死去，自肉身中沖出一個個燃燒的靈魂朝著張無香飛去，然後消失，每消失一個人，張無香身上的靈魂之火以及那七彩絲帶上的顏色就明亮一分。

張無香的眼中開始出現幻象，這些幻象是一段段真實的人生，從出生到死亡，他們都是天磨城中的人，出生的家庭各不相同，卻有著極其相同的部分，那就是他們對自己家鄉天磨有著深入靈魂的愛戀，然而這份愛戀最終轉化為無盡怨恨與無奈，無奈自己太渺小，無奈於家鄉的沈淪，無奈親人死亡，這無奈化為怨恨，深沈而熾烈。

張無香在這一刻，眼中盡是傷痛，耳中盡是哀嚎，心中只有怨恨。她覺得自己有無窮之力，所以在她身體落地的那一瞬間，振劍而起，刺向九天之上的黑暗。

這一劍不是法術，不是神通，而是二十萬生靈發自內心的怨怒掙紮。

二十萬生靈同心協力刺出一劍，陳功感受到了不顧一切的決絕，心中湧起無窮的力量，仿佛連天都能刺破。

然而，除些之外，他又在心中感受到了無盡的怨恨，這怨恨也如潮水一樣淹沒了他的道心，沖刷著他對於這天地的認知，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差點意識湮滅，正當他為了不被那無窮的怨念湮滅自我意識而努力堅持的時候，一股清靈的感覺在心頭湧起，那古霄靈力，劍威劍和古霄山脈中生靈傳導來的香火願力，讓他立即恢覆了清明。

內心一旦清明，他便感覺到了古霄靈力，靈力洶湧澎湃，自那天劍峰的靈脈缺口之處鋪天蓋地地奔騰而來。之前陳功那種無根浮萍的感覺迅速消退，只覺得自己吼一聲便可以吼斷山岳。

有多強的心力，就能挑動多強的天地之力，二十萬生靈的心念之力集於張無香一身，陳功放開心扉容納著那二十萬心念的力量，引導著她使出自己的劍術，而且還要小心維系著自己內心的清明，不被那怨念沖垮道心。

一劍破長空，璀璨耀眼。

陳功知道，這樣的一劍是自己從來沒有使出過的，或許以後將有很長的一段歲月裏也無法使出這樣的一劍。

他感覺自己穿入了虛空之中，超越了陰陽五行，時間已經停了下來。

這一劍是瞬劍術，是他使出來的，也可以說不是。他體會著這一劍，耳中沒有了任何的聲音，眼中的一切都變了，不再是那個天地，而是一片流光，仿佛已經到了一條奔騰的河流之中，這河浪的顏色是五光十色，華麗無比。

他正在這條時空之河裏逆流而行，無比強大的河浪沖卷力讓他幾乎難以寸進，他奮力向前游動著，努力擺脫身體上的阻擋與束縛，竭盡了全力。

古霄山脈的靈力向著天磨城洶湧而來，浩浩蕩蕩，靈浪的奔騰聲，仿佛是無數人發自內心深處的嘶吼。

陳功終於攪出了一朵浪花，向前游出了一點距離，只是這一下，卻已經讓他心頭湧起了一種虛弱的感覺。

就在這時，眼前的景象一變，變成了那個黑霧漫天的天空，眼中看到的是贏宗，只是距離近得他還沒有來得及考慮這是怎麽回事，劍已經刺入了贏宗的眼睛裏。

纏繞在劍身的怨念之力順著劍鋒沖進了贏宗的眼中，贏宗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眼中依然是那樣的無情和冰冷，然而他的身體卻像是被風吹中的濃霧一樣散開，濃霧之中有淒厲的尖叫響起，一枚黑漆漆的印璽向著天空之中翻飛而起。

在天磨城外那些人壓抑等待之中，一道劍吟聲響起，劍吟聲中天磨城下的靈浪沸騰起來，如一條巨龍一般向著天磨城的城頭洶湧而去。

只見黑沈沈似乎能夠吞噬一切的黑霧被一道劍光破開，黑雲滾滾而散，鋪天蓋地的殺氣向著四面八方擴散開來，那一把籠罩著彩光的劍破雲而出，最引人註目的則是那劍的末端有著一道七彩的劍穗。

劍穗散發出來的七彩光芒迅速地暗淡下去，自劍上脫落，仿佛所有的靈力都在剛才那一劍之中用盡，無力再纏住劍身。而那劍則在虛空之中一轉，化為一個人，身著白色的衣袍，看上去就像是畫中之人，一陣風都能夠把他給撕裂了。

只見他伸手在黑雲之中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枚黑色的印璽，他的另外一只手抓向那七彩絲帶，而那絲帶卻突然一飄，堪堪避過了陳功的手。

陳功看著那向天磨城深處飄落的七彩絲帶，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觸，他知道天磨城二十萬生靈已經全都死了，他們的生命就像是這根絲帶一樣的輕，在風中無法自主地飄蕩著，不知道會掛在高枝，還是跌落汙泥。他們以前是無法自主的，現在卻可以了，這座城池，就是他們的永恒之地。無需眾神的庇護，他們也不再享受憐憫，經不起慈悲。

天磨城中的黑霧並沒有散去，反而更濃了，七彩絲帶被翻湧起的黑霧吞沒的一瞬間，陳功看到了一個穿著碧色衣裙的女子，她的發梢綁著一根七彩絲帶，絲帶打成了蝴蝶結，安安靜靜，就像她站在陰氣沈沈，邪氣森森的黑霧之中仰望城頭一樣。

陳功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叫張無香的女子了，她是這座陽世陰城中仰望天空的怨靈。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心中湧起的感觸，感受著自天劍峰湧來的靈力，感受著神魂之中敕符的變化，感受著神域的貫通通透，但是他的心卻無比的壓抑，壓得他只想要拔劍，將這天地刺個通透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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