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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仁增旺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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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薩是個在北京出生的藏族人,由於父母長期定居北京,已經脫離了和故鄉的聯系。她也就成了一個沒去過西藏的藏族人,甚至都沒有到過西部各地。她對西藏宗教文化、風土人情的了解,主要來源於父母的言說和書本,來源於她在中央民族大學讀本科和讀研究生的經歷。現在她來到了甘肅省的省會蘭州,看著車窗外樓廈高聳、霓虹遍地的市容,一次次地詫異著:“不錯嘛,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正想下來看看黃河邊的夜景,當頭就是一盆水。陰郁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一連幾天的奔波,已經很累很累了。智美希望找個酒店好好睡一覺。梅薩不願意,說是等真正開啟了“七度母之門”、得到“最後的伏藏”才能休息。香波王子說:“這裏的路我熟,我來開車,你們就在車裏休息。”他給牧馬人加足了油,又來到一家晝夜拉面館,讓大家飽餐了一頓,然後在清晨的寂靜中,開車上路了。

牧馬人一進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就把天空的陰郁甩掉了,一路都是明媚,越來越明媚。大夏河在接近源頭的地方用一種氣勢磅礴的蜿蜒摟定了夏河縣的縣城。縣城西頭,龍山和鳳嶺的鳥瞰中,大夏河右旋海螺般的彎道裏,就是俗稱黃教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的兜率天宮講修宏揚吉祥右旋洲,又稱拉蔔楞寺或紮西旗。它是百代呈祥的功德林,在遼闊的安多大地上蔥蘢放光。

拉蔔楞寺始建於公元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一世嘉木樣大師受青海蒙古和碩特部前首旗貝勒察汗丹津之請,返回故裏傳法建寺,有了最初的廟堂。以後數次擴建,發展成現在這個有六大劄倉(學院)、四十八座佛殿和囊謙(活佛住所)、五百多座僧院的甘南宗教城。

香波王子一望見寺院,就興致勃勃地說:“藏傳佛教以拉薩為中心,向西延伸到新疆,向南延伸到喜馬拉雅山麓,向東延伸到大渡河流域、川西高原,向北延伸到整個蒙古。拉蔔楞寺的位置就在東部延伸區域和北部延伸區域的交匯帶上,起著文化樞紐、宗教航標的作用。如果沒有拉蔔楞寺,整個河西走廊、黃河中游、內蒙、外蒙和甘南、川西、藏東、藏南的信仰聯系就會十分艱難。可以說,拉蔔楞寺恰好填補了銜接處的空白,彌合了一條十分明顯的宗教斷裂帶,才使藏傳佛教有了比西藏本土更遼闊的傳播範圍。”

他身邊的梅薩不斷點著頭,感嘆道:“我真是白做一個藏民和藏學研究者了,這麽重要的地方居然沒有來過,太晚了。”

香波王子說:“不晚,你來得恰到好處,因為有我陪著你。”

梅薩說:“自以為是。有智美在,有你不多,沒你不少。”

香波王子說:“得意吧智美,你話少,實幹,深藏若虛,多數女人喜歡你這樣的。”

智美打了一聲喇叭:“梅薩不是多數女人,梅薩就一個。”

香波王子說:“錯了,梅薩至少有兩個,你眼裏一個,我眼裏一個。”

梅薩一拳搗在香波王子肩膀上。

牧馬人穿過僧舍區,停在了廣場上。三個人下來,在售票處買了票,正準備走進紀念品商店,有個眉清目秀的姑娘過來攔住了香波王子。

“我是導游央金,有人讓我來接待你。”

香波王子吃驚地問:“誰?我沒有委托任何人。”

“委托了,你真的委托了,委托了我奶奶。”

香波王子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你呢?”

香波王子說:“那是你的事兒。這地方我都來過四五回了,不需要導游。”

央金說:“這一回不一樣,拉蔔楞寺剛剛整修過。”

香波王子皺著眉頭尋思:居然已經有人在這個地方等著他,到底是什麽人?他對梅薩說:“你跟這位姑娘先聊聊。”

他不想讓陌生姑娘知道他要打聽什麽,一個人走進了紀念品商店。一般來說,紀念品商店都有本寺著名佛像的袖珍雕塑,售貨員也應該知道哪個雕塑出自哪座殿堂。他在櫃臺前迅速瀏覽著大大小小的銅佛瓷佛木雕佛,突然說:“給我拿一尊仁增旺姆像。”

售貨員楞了一下說:“仁增旺姆像?是菩薩嗎?從來沒聽說過。”

香波王子安慰著自己:我也是從來沒聽說過,但沒聽說不等於沒有。拉蔔楞寺很大,各種佛像數萬尊,誰記得住啊。他轉身走出紀念品商店,故意不看央金,朝梅薩和智美招招手,向最近的聞思學院走去。沒走幾步,就感覺空氣變得堅硬而緊張,佛天凈地的平靜和祥和正在一點點消失。他停下來,倏地轉過頭去。

二十步開外,那個鼻子塌陷、顴骨高隆的人把拎在手裏的一頂寬邊棕色高筒帽扣在頭上,扭身藏進了旅游的人群裏。

骷髏殺手?居然已經跟來了。

骷髏殺手身後是神秘的護教組織“隱身人血咒殿堂”,顯然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密道正在發揮作用,完全掌握他的行蹤。香波王子打了個寒顫,意識到必須用最短時間結束拉蔔楞寺的調查,便大聲催促梅薩和智美快走。又過去對央金說,“我們真的不需要接待,你還是忙你的去吧。”

央金淡淡一笑:“我不忙,我的任務就是接待你們。”

香波王子只好對梅薩耳語道:“你和智美拖住她,不要讓她離我太近,在沒搞清她的真實身份之前,不能讓她知道我們的目的。”說罷,大步走過前庭院,踏上正殿臺階,低頭快速問一個坐在門邊的中年喇嘛:“這裏有仁增旺姆神像嗎?”

“仁增旺姆像?”中年喇嘛搖搖頭,“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自己去找吧。”

香波王子還要問什麽,看到央金丟開梅薩朝自己走來,趕緊離開了。

央金追上他說:“這裏是聞思學院,又稱鐵桑朗瓦劄倉或慧覺寺。”

香波王子望著高懸殿內的乾隆禦賜“慧覺寺”的匾額說:“這誰不知道?”

央金又說:“聞思學院是拉蔔楞寺的顯宗學院,是一個聲名顯赫、廣結法緣的誦經道場,可同時容納四千喇嘛。當他們一起放聲的時候,厚重的木板門都會被吹動得吱呀吱呀響。”

走到哪裏,央金講到哪裏,香波王子不勝其煩地加快了腳步。

梅薩和智美故意落在後面,低聲問一個添油點燈的喇嘛:“知道仁增旺姆神像在哪裏?”沒有結果,又去問別的喇嘛。喇嘛們一個比一個迷茫,反而追問梅薩和智美:仁增旺姆神像是什麽?好像“仁增旺姆神像”跟藏傳佛教壓根沒關系。

香波王子快步走著,打量著正殿內那些著名的粗壯柱子和華麗的幢幡寶蓋,在寺主嘉木樣大師和寺院總法臺的金黃寶座前停了幾秒鐘,然後雙手合十,走過了釋迦牟尼、宗喀巴、二勝六莊嚴和歷輩嘉木樣大師的塑像。在一片斑斕得令人眩暈的刺繡佛像護送下,走出聞思學院,走向一座高大宏麗的殿堂。看了一眼清嘉慶皇帝禦賜的匾額“壽僖寺”,一步跨了進去。

壽僖寺是拉蔔楞寺最高的建築,六層之巔的宮殿式方亭上,覆蓋著鎏金銅瓦,飾有鎏金銅獅、銅龍、銅寶瓶、銅法輪、銅如意。殿內供有令人震撼的鎏金彌勒大銅像,兩側是情態超逸的鎏金八大菩薩銅像。

香波王子這兒看看,那兒望望,扭頭不見央金,便走向一個老喇嘛,恭敬地彎下腰說:“師傅,我打聽個事兒,仁增……”突然發現央金從一根柱子後面閃了出來,趕緊閉嘴,轉身走開。

央金跟過來說:“你要打聽什麽,也許我知道。”

香波王子說:“這還用問,來了寺院,不就是打聽佛像嗎?”

央金說:“拉蔔楞寺是一座規模宏大的造型藝術博物館,寺內保存有佛像兩萬九千多尊,你打聽哪尊佛像?”

“我打聽最大的佛像。”

“最大的佛像是獅子吼佛,一眼望不到頭。”

“最小的呢?”

“最小的佛像是千佛樹上高不盈寸、輕不足兩的木雕小佛——兩個五彩的蓮花臺,一對鍍金的大寶瓶,兩棵精銅菩提樹,每棵樹上有五百葉,一葉立一佛,共有一千佛,稱為千佛樹。它是稀世珍寶,更是藏傳佛教的造像奇葩。”

香波王子還要問什麽,就見戴著棕色高筒帽的骷髏殺手匆匆走進了壽僖寺。他躲到柱子一側,繞過骷髏殺手的視線,快步出去,直奔不遠處的釋迦牟尼佛殿。

他想起了“七步蓮花”的典故。釋迦牟尼一出世就能行走,走了七步,每一步都開出了一朵蓮花,於是蓮花便象征了佛陀的誕生。佛經上說,釋迦牟尼所行七步是七個女神的法身化現。如果七個女神是七度母,那“守望著七度母之門”的仁增旺姆神像,是不是就跟釋迦牟尼有關系了呢?他覺得很可能他會在釋迦牟尼殿裏找到答案。

釋迦牟尼殿的形狀酷似拉薩大昭寺,高三層,餾金銅瓦的屋頂。殿內主供兩尊釋迦牟尼佛像,一尊銅的,一尊金的。香波王子知道,金釋迦是八世紀靜命法師從印度帶回的,先由格魯派祖師宗喀巴供奉,幾乎轉遍了西藏所有格魯派大寺院,最後被一世嘉木樣大師迎請到拉蔔楞寺作為鎮寺之寶。

香波王子看央金不在身邊,趕緊問一個搖著法鈴、翻著經冊的年輕喇嘛:“你知道仁增旺姆神像在哪裏?”

“仁增旺姆?你問的是一個姑娘?”

“不,是神像。”

“神像?是佛母的神像?那就不知道了。”

他心裏一亮:“對了,仁增旺姆肯定是一尊女性神佛。

央金跟了過來。香波王子離開年輕喇嘛,走到金釋迦前面,躬身一拜,仔細看看,沒看出什麽,轉身走開。剛到門口,就和骷髏殺手打了照面。

香波王子站在三米外盯著對方,看他手裏沒有兇器,稍微松了一口氣。兩個人對峙著,眼光的交流就像火與冰的碰撞,在骷髏殺手是掩飾不住的仇恨,在香波王子是無法自持的怯懼。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逼我?”

骷髏殺手冷然一笑:“明知故問。”

香波王子試探著問:“如果我放棄‘七度母之門’,你還會殺我嗎?”

“來不及了,你不能關上已經打開的門。”

“‘七度母之門’其實還沒有真正打開。”

“‘隱身人血咒殿堂’不這樣認為。”

“又是‘隱身人血咒殿堂’,它在哪裏?”

“永遠在你身邊。”

骷髏殺手把手伸進衣袋,嗖地亮出雕飾精美的骷髏刀。香波王子渾身一抖,想逃開卻被骷髏殺手一把拽住了衣肩。央金突然走過來,插進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中間,挽住了香波王子的胳膊。骷髏殺手松開香波王子,和央金擦身而過,寒光閃閃的骷髏刀唰地收了回去。

香波王子和央金邁出釋迦牟尼殿,回頭看時,骷髏殺手已經跪倒在佛像前,虔誠地磕起了頭。

央金說:“你認識這個人?”

香波王子說:“不認識,你好像認識?”心想,顯然這姑娘剛才也看見了骷髏刀,也知道骷髏殺手想幹什麽,我跟她素昧平生,她為什麽要救我?

央金說:“我倒是見過,在夢裏。”

香波王子苦笑著搖搖頭,丟開央金攙他的手,朝南走去。

央金追上他:“真的在夢裏見過,我還夢見過你。”

香波王子停下來,瞪著她:“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我是專門接待你的,我做導游就是為了天天等你。”

“你這種話不要對我說,花言巧語拉客的導游我見得多了。不過我還是喜歡你的,如果我們一起來的沒有姑娘,我一定會讓你一整天都陪著我。”說著,掏出一百元錢遞給姑娘。姑娘搖頭。再加一百,還是搖頭。他又加了一百,塞到姑娘手上說:“謝謝你剛才救了我。”

央金一臉委屈:“我要的不是這個。”

不過她還是按照寺院的規矩,沒有把不滿意的施舍退還給施主。這讓香波王子略感失望:她要是真的純粹到一點兒不為金錢該多好,那我就愛上她了。他拔腿就走。

央金跟過來,依然用導游的殷勤口氣說:“前面是白度母佛殿。”

香波王子打了個楞怔:我怎麽忘了,拉蔔楞寺有一座白度母佛殿。

依然是失望,白度母佛殿裏沒有仁增旺姆佛像,這裏的白度母塑像跟“七度母之門”沒有任何關系。他忍不住問道:“拉蔔楞寺哪裏還有女性神佛?”

央金說:“藏傳佛教的女神大致有四個系列,卓瑪系列、空行母系列、女護法神系列、女魔系列,基本都屬於密宗。拉蔔楞寺有五個密宗學院,其中續部上學院就供奉著二十一尊度母佛。”

離這裏不遠,就是續部上學院。香波王子走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拜見了八大藥師佛、十六羅漢、三十五尊仟悔佛、一千尊銅質無量壽佛、最後來到二十一尊度母佛像前。二十一尊度母佛是從觀世音的眼睛裏變化出來的,除了常見的白度母和綠度母,還有紅度母、黃度母、黑度母、紫度母、藍度母、花度母等等。美麗的度母們,在酥油燈的照耀下,用那親和萬眾的優美儀態,妖嬈在朦朧的煙氣中,把佛國神界對有情眾生的感情表現得溫婉可愛。

香波王子看到央金站在門口沒過來,趕緊向守燈的喇嘛打聽,哪尊度母名叫仁增旺姆。回答是沈默,似乎那喇嘛根本就不願意理睬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一尊一尊地看下去,希望能在某一尊的懷抱裏看到“七度母之門”的蹤跡,很快意識這是浪費時間,正要走開,就見梅薩和智美走了進來。

梅薩和智美告訴香波王子,他們剛才去了密宗系的時輪學院、喜金剛學院、續部下學院和醫藥學院,都沒有打聽到仁增旺姆神像。

梅薩說:“看來我們的思路是不對的。”

香波王子說:“要不我們去貢唐寶塔看看?”

央金過來說:“參觀拉蔔楞寺,貢唐寶塔是一定要去的。”

他們離開續部上學院,繞過郎倉宮和貢唐宮,走向貢唐寶塔。

貢唐寶塔位於拉蔔楞寺西南角,七重疊加,綠檐金頂,裏面用許多稀世珍寶供奉著佛像、經典和法器,價值不可估量,稱為亞洲佛教第三塔。

香波王子和央金首先走進了塔門,人到風到,隨著他們的走動,酥油燈一盞盞滅了。黑暗的塔內深處,只亮著一盞酥油燈。香波王子看到裏面沒有一個值守的喇嘛,就想自己動手點亮那些酥油燈。正要拿起引火的撚子,就見唯一閃亮的一盞燈也滅了。他楞怔著,突然聽到黑暗中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節奏有些詭異,能感覺出是一種偷偷靠近的聲音。他心說危險,朝後一退,一腳踩到身後的央金腳上。央金疼得噝噝吸氣,彎腰摸了摸腳。他說:“對不起。”央金說:“不要緊。”話音未落,一把飛刀破空而來,哧啦一聲劃破香波王子的衣肩,插在了身後的木墻上。央金倏地直起腰,大喊一聲:“快蹲下。”猛撲過去,把呆望著飛刀的香波王子和自己一起塞到了供桌底下。幾乎在同時,一根鐵棍呼嘯而來,砸在了桌面上,砸得滿桌供品四下亂飛。

梅薩和智美沖進來喊道:“怎麽了?怎麽了?”

有人奔逃而去,不知撞翻了什麽,稀裏嘩啦一陣響。

央金拉著香波王子從供桌底下鉆出來,朝外走去。

光亮從門外溢進來,人影漸漸清晰了。他們快步走出貢唐寶塔,發現僅僅在裏面呆了幾分鐘,外面的陽光就變得格外親切熠亮。香波王子回頭看著黑暗的寶塔門洞,心說剛才太危險了,是骷髏殺手嗎?他難道長了翅膀,這麽快就提前守候在了這裏?突然想到那把寒光閃閃的飛刀是一把雙刃竹葉刀,而不是雕飾精美的骷髏刀,就更加驚訝:出現在北京甘露漩花園小區姬姬布赤別墅裏的殺手又出現在了這裏,莫非他們要和骷髏殺手聯合起來對付我?我算個什麽呀,一撮離開羊身的羊毛,經得起東南西北的狂吹?而且,而且他看見了高高舉起的鐵棍,如果這個時候砸下來,他肯定躲不過去。但鐵棍晚了一瞬間,兇手好像在等待央金,等央金一直起腰,鐵棍就呼嘯而來。

香波王子扭頭盯住了央金:啊,也許,僅僅是也許,有人也要對你下毒手,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說出來的是:“謝謝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突然楞住了,兩眼放光,直勾勾盯著她的胸脯,那兒有豐腴的起伏,有低領的衣服遮不去的細膩白凈的肌膚,還有一串紅瑪瑙項鏈。自從出現以來,他就沒有正眼看過的央金,居然戴著一串讓他怦然心跳的紅瑪瑙項鏈。

央金說:“現在你該告訴我了吧,你們到底在打聽什麽?”

香波王子瞪著她的紅瑪瑙項鏈和項鏈上的墜子說:“我們打聽的,不會是你吧?”

央金用手捂著自己的胸脯,大惑不解:“我?”

一陣歌聲響起來,是作為手機鈴聲的倉央嘉措情歌:

峰巒綿延的東方,

雲煙繚繞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為我燒起了神香。

央金從棕色坤包裏拿出手機,習慣性地走到一邊,“餵餵”了幾聲說:“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奶奶找我?她怎麽了?突然暈倒了?好,我馬上回去。”然後頭也不回就要走。

香波王子跳過去,一把拽住央金,捏住了她的紅瑪瑙項鏈。

央金說:“對不起,我要去看我奶奶。”說著使勁推開了他。

砰的一聲,項鏈斷了,心形的紅瑪瑙墜子留在了香波王子手上。

央金從脖子上取下項鏈,攥在手裏看了看,驚喜地望著他:“啊,你拿走了我的心,你就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的人。我夢見的果然是你,是你在夢中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我還會來找你的,我一定能找到你,聽你親口給我唱。”然後奪路而去。

香波王子看著紅瑪瑙墜子上的刻字,念道:“仁增旺姆?”

梅薩和智美圍過來,也和他一樣瞪著墜子。

香波王子懊悔地說:“她的手機鈴聲是‘仁增旺姆’,她的項鏈墜子是‘仁增旺姆’,她就是仁增旺姆。我怎麽沒早一點告訴她,我們要找的就是仁增旺姆。”他自責地捶捶胸,“而且我還在千方百計回避她,我這個人真他媽莫名其妙。”

智美說:“誰讓她來接待我們的?又是誰把她叫走了?她肯定有來頭。”

香波王子說:“對,不能讓她走了,快追。”

三個人沿著三條道路追尋而去。

拉蔔楞寺作為恢弘一地、照耀十方的宗教城,糾纏著數不清的街巷胡同,要在這裏追尋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幾乎沒有可能。三個人會合在白傘蓋佛母殿前,氣喘籲籲地坐在臺階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黃昏已經露頭,山脈的綠意正在黯然深沈,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灰的,蒼茫的時候那些屬於自然的就完全成了佛殿的陪襯。片片金頂、座座綠檐、重重樓宇,給大山大水賦予了靈氣。佛是自然靈氣的再生。

香波王子說:“智美,該是你占蔔的時候了。”

智美搖頭:“每次占蔔,我都要祈請蔔神安駐於心,蔔神不來,占蔔形同兒戲,不可能靈驗。我已經呼喚過蔔神了,蔔神不來我心裏。”

有個打掃殿前臺階的中年喇嘛過來說:“快走吧,佛要下班了。”

香波王子說:“佛不能加會兒班嗎?”

喇嘛說:“不能,佛明天起得早,五點鐘就得陪著喇嘛做法事。你們要想早來,就不要走遠,住在拉蔔楞寺旁邊的夏河飯店裏,價錢和縣城的賓館一樣,還比它清凈。”

香波王子問:“夏河飯店是不是僧人經營的?”

喇嘛笑了笑,擠擠眼睛說:“知道怎麽走吧?”

三個人商量著,結果是:就住在寺院裏,明天繼續找人。再說央金姑娘,不,仁增旺姆已經說了,香波王子拿走了她的心,他就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的人,她還會來找他的。梅薩很少說話,凸上凹下的面孔上到處都是對仁增旺姆的不屑和排斥。但她還是同意住下來,不管仁增旺姆是什麽人,有什麽用意,從開啟“七度母之門”出發,目前的關鍵,就應該是找到這個活生生的仁增旺姆,而不是一尊泥雕或銅鑄的神像。

前往夏河飯店的路上,梅薩背誦起“授記指南”來:

天母安駐於兜率天宮,說:這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著七度母之門。

然後發洩郁悶地說:“我不相信,決不相信,這個連導游也做不利索、也要半途而廢的女人,就是經年累月‘守望著七度母之門’的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湊到梅薩耳邊小聲說:“怎麽醋成這樣?老實說,仁增旺姆盡管迷人,比起你來,還是差了一大截。”

梅薩眼皮忽地一掀,溢出裏面的全部光亮,嘴上卻說:“口是心非。”

夏河飯店是座三層樓的藏式院落,緊靠著大夏河,一面是餐廳,三面是客房。許多打算一大早隨同喇嘛去各個學院經堂參加早殿誦經的游客,都住在這裏。

三個人先在二樓開了兩間房,匆匆一洗,再去餐廳吃飯,完了就各回各的房間。香波王子看著梅薩和智美一前一後走進隔壁房間的身影,遺憾地搖搖頭,心說太不公平了,這個世界,怎麽偏偏我的房間是空的?突然大聲說:“祝福你們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然後就唱起來,自然是倉央嘉措情歌:

柳樹愛上了小鳥,

小鳥戀上了柳樹,

只要情投意合,

鷂鷹也無機可乘。

梅薩等在門口,背對著他聽他唱著,餘音還在裊裊,她卻急急忙忙甩上了門。

砰的一聲響,香波王子的歌聲戛然而止,他望著關死的門,拍了一下頭說:“完了完了,我的姑娘不理我了,黑暗啊,光明在哪裏?佛,佛,我要一個姑娘你給我。”

門裏邊,似乎情歌就是電波,一下子穿透了靈肉,一種害怕和疼痛突然襲來,梅薩抖抖索索地說:“智美,智美。”

智美用眼睛問她:怎麽了?

梅薩氣喘籲籲地說:“快來救我。”

然後她丟下背包,掀掉牛絨禮帽,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智美。

他們熱吻在一起,互相揣摩著,好像他們初次這樣,好像他們是一對曠時分離的情侶,彼此思念了幾十年,更好像他們終於有了奇異、厚重而沒有雜質的情欲,需要滿河行走。很快地,他們互相扯掉了對方的衣服,當裸體出現的時候,情歌也便水波似的流出了梅薩嘴邊:

不息的流水,

匯到一個池中,

如果心有誠意,

就到池中來引水吧。

他們開始做愛。

智美說:“你唱得真好聽,你是唱給誰的?”

梅薩使勁搖頭:“智美,我知道你會給我一切,你已經給了我一切。我愛你,我就愛你一個人,不管發生什麽,任何人都別想把我從你身邊奪走。”

智美說:“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智美更知道,危機終於出現了,在梅薩的潛意識裏,跟她做愛的不是他,至少靈魂不是,情歌就是證明。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唱過倉央嘉措情歌,今天也沒有,絕對沒有,情歌是唱給香波王子的,是不由自主的靈魂對香波王子的回答。

香波王子正在勾引她,不,是倉央嘉措情歌勾引了她。她進入了一個不能自抑的空間,那種正在懸掛、即將無靠的驚恐變成尋找出路的野獸,一頭撞向了墻壁。墻壁是原來就有的,梅薩,我是原來就有的,你今天怎麽啦,梅薩?

“智美,你相信我嗎?你是我唯一的法侶。”

“相信,相信,你是我唯一的法侶。”

盡管處於癲狂狀態,但梅薩還是聽出來了,智美不想說在他看來不真實或者即將不真實的那句話:“我是你唯一的法侶。”或者,“我們互相都是唯一的法侶。”

香波王子在走廊裏站了一會兒,失落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仰倒在床上躺了片刻,突然想起骷髏殺手的出現和貢唐寶塔裏未遂的謀殺,趕緊起身,撲過去從裏面關死了門。

衛生間的門緩緩打開了,有人走出來,不是一個,而是一堆,一堆紅袈裟的喇嘛從衛生間湧出來圍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驚呆了,一動不動。來人是阿若喇嘛和他的隨從。香波王子看到,他們中間少了鄔堅林巴。

“哎呀,世道變了我都不知道,中國警察把偵查破案的權力移交給了活佛喇嘛,辛苦啦辛苦啦,能追到我不容易。”

“有不動佛的明示,你逃到哪裏,我們就能追到哪裏。”

兩個魁梧喇嘛架著香波王子把他摁在了床沿上,香波王子掙紮著說:“說你們胖你們就喘,這裏不是雍和宮,你們沒有權力動我半根毫毛。”

阿若喇嘛說:“你殺害了你的老師邊巴,已入一層地獄。盜竊了雍和宮的‘七度母之門’,已入兩層地獄。戴著罪孽不思懺悔、到處亂跑,已入三層地獄。現在又來拉蔔楞寺作孽,莫非還想入四層地獄?”

香波王子說:“我沒幹過任何該入地獄的事情,你居然看不出來,算什麽喇嘛?喇嘛抓人非法,法就是佛,佛就是法,你違法就是違佛。”

阿若喇嘛說:“好一個違法就是違佛。”說罷,拿出手機就打,“王巖嗎?已經抓到了香波王子,你們趕快過來,他的兩個同夥也在隔壁房間。”

香波王子知道是打給警察的,警察叫王YAN,是巖石的巖,還是發言的言?譏諷道:“你也會借刀殺人嘍?不僧不佛、無慈無悲到了這種程度,還好意思披著這一身袈裟。”

阿若喇嘛面無表情地說:“我勸你還是盡快交出來,‘七度母之門’帶給偷竊者的不會是福,對你們這些貪財害命的人,唯一的伏藏將是唯一的災難。”

香波王子知道說什麽都沒用,苦苦一笑,低下了頭。

有人敲門。誰也沒想到警察來得這麽快。但進來的警察不是北京的王巖、碧秀和卓瑪,而是當地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警察詫異地看著幾個喇嘛和被摁在床沿上的香波王子,其中一個說:“你們在幹什麽?”

阿若喇嘛說:“抓罪犯,他是殺人盜竊犯。”

警察問:“有證據嗎?”

阿若喇嘛一時答不上來,只好說:“總會有的。”

警察有些惱火:“喇嘛們都要抓罪犯,那我們警察就該去念經了。放開他,我們有話要問。”

阿若喇嘛示意兩個魁梧喇嘛放開了香波王子。

警察瞪著香波王子說:“今天你用了一個導游?導游是不是叫央金?”看他點頭,又說,“她出事兒了。”

“出什麽事兒了?”

“去了就知道,走吧。”

香波王子被幾個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了。路過梅薩和智美的房間時,他加快了腳步。阿若喇嘛知道阻攔是無濟於事的,帶著他的人跟在了後面。

警察問:“你們去幹什麽?”

阿若喇嘛說:“作證。”

警察說:“那就去一個,不要都去。”

央金姑娘死了。她死在拉蔔楞寺西頭尼姑寺的門外。香波王子到達時,屍體還在勘驗當中。她趴在地上,是一種怵目驚心的赤裸,半個身子都是血肉模糊,已是非人所有了。派出所的警察一時搞不明白,為什麽死者的傷口都是一個接一個的血洞,從手背到耳根,十二個血洞連成了一條線。而且都是如此深圓的血洞,決不可能是刀子戳出來的,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殺人工具,幫助兇手完成了這場慘不忍睹的謀殺。

香波王子半個身子都是疼痛,裏裏外外地疼,裏頭臟器疼,外頭皮肉疼,好像那十二個血洞剜在了他身上。他看了看央金姑娘依然捏在手裏的紅瑪瑙項鏈,難過地說:“是她,一個不請自來的導游,她說她叫央金。”

警察說:“快說,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千萬不要隱瞞。”

香波王子神經質地說:“你們懷疑是我殺了她?”

警察說:“不要緊張,我們有權力懷疑任何人。”

香波王子想起了白天在貢唐寶塔裏有人謀殺未遂的一幕,正要說出來,突然被央金身上血洞的排列吸引住了。“手太陽小腸經穴?”他蹲下去看了看說,“十二個血洞恰好是十二個穴位。”

警察問:“你怎麽這麽熟悉?”

“我師從精通密宗的邊巴,經絡穴位知識是必修課。”

警察又問:“能用什麽東西剜出這樣的血洞?”

“一種鉆器,特制的,專門摧毀死者靈識轉移的通道。”

玄月亮著,燈亮著,地上的央金姑娘也亮著。佛國凈地裏,人的眼睛亮成了一把把寒刀,有多少眼睛就有多少寒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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