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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哲學教授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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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俞雅收留一個陌生人與一只狗, 反應最強烈的是柯西。

蘇牧犬是機敏智慧、善解人意,但全天下的狗對於主人的占有欲都是一致的。俞雅離婚之後才收養它,那時它還只是個小寶寶——自它成長的過程中就只有俞雅與它相伴,甚至她們還沒別的家庭成員,得到全部愛的柯西實際上並不懂什麽是分享。

獨生子女的任性與驕縱可以在它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面對另一個人與另一只狗的時候, 那種情緒爆發得足夠激烈就是顯而易見的——人類暫且不說, 它能接受俞雅把自己不喜歡的狗糧與玩膩的玩具送給別的狗, 但不能容忍對方堂而皇之進入自己的家, 入侵自己的空間, 分享自己主人的註意力——就算對方表現得再溫馴再小心也不行。

柯西與俞雅發生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爭吵。大狗氣憤得不行, 在發現自己沒能阻止主人把對方帶進屋子後, 整只狗都不對了。它艱難地爬上櫃子,將自己龐大的身軀硬塞到狹窄的櫃面上, 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 大叫著對俞雅先斬後奏的行為表示強烈的不滿。

俞雅雙手叉腰, 心平氣和站在櫃子前試圖與它講道理:“聽著, 柯西,那是客人, 你不能這麽沒禮貌。”

柯西停頓兩秒,不理會, 依然憤怒地吼叫著。

“乖一點寶貝,你得拿出你作為主人的禮貌來,”俞雅強調, 慢吞吞勸說,“寶貝,你知道我只有你的,客人總會離開,而你不會——你知道的,是嗎柯西?”

狗叫聲仍舊沒停,但是叫聲之間間隔的時間稍微長了些,叫一聲,停頓,再叫一聲……中氣十足,就像是在質問。

俞雅嘆了口氣:“臨時做的決定,我之前沒想過要收留人家。我向你道歉,柯西,但是我有必須將他們留下的理由。請你原諒我。”

狗叫聲輕了點,比起方才的汪汪大叫,現在更像是委屈的嘟噥。

俞雅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個不重要,柯西,他們都很安靜,不會吵到你,不會打擾你,別擔心我會移情別戀,你知道我最愛你了柯西。”

語氣要多婉轉就有多婉轉,要多低聲下去就有多低聲下氣。柯西的叫聲越來越輕,最後停止,很是不甘又無奈地哼了哼。大概還是有些不情願,那巨大的身姿毫無預料就從櫃子上躍下來,直撲進俞雅懷裏,就算她眼疾手快張開手臂放低重心,這麽大的塊頭還是像巨石一樣將她撞得往後退了好幾步還是沒止住。

俞雅一屁股坐在地上,顧不上痛就緊緊抱住長毛大狗,用力撫摸它的腦袋它的脊背,臉上帶著笑容。

柯西暫時放棄了跟自己的主人作對,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決定坦然接納外來的小妖精。有俞雅在,正面起沖突是不會,不過暗下裏使點小絆子或者排擠下人家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就柯西可以控制的難搞程度來說,鄰居們反應比之都顯得輕描淡寫得多。

像她們這種老社區,大家在此居住的年限都挺長,彼此間關系是好了,但同時其實也極為排外。對於一些不受歡迎的家庭,社區甚至能通過集體回憶票選將人逐出社區,對於一些新鄰居,如果其行為造成了別人的困擾,社區也有權利拒絕其入住——法律是支持並保障社區權益的。

人們對新成員總是苛刻的。尋常就算社區出現一個陌生人都會引起大家的警惕,現在有人要收留一個流浪漢,還是長期的,必定會觸動不少人的神經,如果有人表示反對,還是有很大可能會被拒絕收留的——但事實上,並沒有人提出異議,人們還是願意對俞雅的行為報以善意的態度,就算是對門的恩利斯太太(如果那位流浪漢有什麽問題,首當其沖的就是她家),但也不覺得俞雅收留人家有什麽不對。

每個人總得去教會,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見過她為那個原本是流浪漢的男人所做的努力,雖然他們並不對此抱有多少樂觀的情緒,不過還是願意給予祝福。

俞雅在樓下布置給客人的房間,鄰居們幫了不少忙,關於房間的裝飾品、贈送的舊衣物、狗狗與人的洗漱用品,甚至有送綠蘿跟太陽花的。

她揉金子腦袋的時候,尾隨在她身後的柯西死死盯著她的動作,一言不合就要鋪上來分來她倆的架勢。“你的新家。”俞雅輕笑,“我願意稱呼它為‘家’,好狗狗,因為我不知道你們會留多久……但至少,我希望它能給你們帶來溫暖與幸福。”

狗都是充滿靈性的生物。她們會知道你在講些什麽。

自從金子入駐之後,柯西很有些威脅感。因為金子實在是太過於勤勞懂事。它不但盡心盡力地看顧自己的主人,還力所能及地幫助俞雅。

它僅用了兩三天就摸清了家裏的格局,知道衛生間在哪該怎麽上廁所,知道到什麽地方去取食物,知道哪個房間光照最好——除此之外,類似於下雨天遞傘,晴天曬鞋墊,澆花掃地,有水漬會用毛巾擦幹凈,它還會把柯西丟得到處都是的玩具一件件拾起放進收納籃裏……簡直不像收留了一只狗,而是請了個保姆。

要知道,它甚至還會給它的主人洗!衣!服!

這個操作就有些令狗窒息了。不但狗窒息,人都會目瞪口呆。所以柯西很有些危機感。

雖說它並不喜歡撕家,也懶得鬧騰,某種程度上說來它已經夠叫人省心了,但凡事不能對比,它觀察後顯然發現,跟新來的比起來自己就顯得太廢柴太自我了。但要叫它學著像金子那樣,如同老媽子般貼心細心面面俱到,它又做不到,於是應對危機感的方式就是努力加深跟俞雅的感情。

有段時間它黏俞雅黏到簡直過分,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就算俞雅要出門,它都恨不得跳進她的手提袋裏——但它馬上發現,這樣做是徒勞無功的。

很簡單,俞雅的態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對它已經不能更好一些了:吃的已經是最喜歡的狗糧,每頓是定量的,為了避免吃太多,也並不會多給一點;新鮮玩具定期更換,只要它想要,就沒有得不到的,要知道早年羨慕人家貓咪的貓爬架,俞雅甚至專程給它請了設計師,設計了一款牢固到能容納它那龐大的身軀且能夠攀爬的狗爬架……就這種寵溺方式來說,想更高一步都是為難。而且她對金子也不會更壞一些,畢竟是她親自邀請收留的,她對金子與他的主人一直保持著足夠的禮貌與信任。

柯西放棄過分討好俞雅。它骨子裏依然流淌著因為被愛所以有恃無恐的驕傲,沒過多久就又回到了老樣子,看電視、遛彎、給金子找麻煩,三個樂趣不分先後。

金子脾氣特別好。大概是對於俞雅始終抱著感恩,於是連帶著對柯西,它都有足夠的耐性。但這僅限於柯西沒有影響到它的主人——倘若柯西又亦或是別的人靠近那位先生,它所有潛藏的警惕與威脅都會瞬間蘇醒。

流浪生涯很顯然也給它帶來了足夠的改變。

它並不願去傷害人類,這是它的本性,但它可以為了自己所珍視的事物露出前所未有的暴戾的一面。它願意對人類抱有善意,但它已經不相信所有人也對它與它的主人也抱有善意,它知道人的個體是有差別的,而善與惡的轉變實在是太過迅速,它不能準確分辨,所以對於一切事物它都會抱有絕對的警覺。

偏偏柯西在對金子失去好奇心之後,它將目光轉為了另一位客人。

本來它應該很暴躁的,因為它的主人顯然在他身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不過這並不說明俞雅給它的時間少了。

柯西與俞雅之間,與其說是主人與寵物,不如說是彼此的家庭成員。家庭成員之間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一起的,在慣常相處的時間外,她跟它都有獨立的個人空間。柯西樂意睡睡懶覺看看電視,俞雅通常會在書房工作。所以,準確地來說,她願意將時間用在別的地方,對於柯西來說並沒有什麽影響。

——就是心裏不舒服。

它當然會好奇,這個人類究竟有什麽特殊讓俞雅如此關註。

這種好奇很快衰退到幾乎一點不剩。狗狗本質上還是喜歡運動的充滿活力的事物。一個沒有情緒不會說話沒有什麽動作像人形肉塊更勝於像一個人的人,太過於無趣。它甚至不能確定這是真實活著的事物,還是被設定好的某種人形機械!

柯西覺得這個家夥就跟家裏的家具一樣,僅是種擺設而已。偶爾為了挑釁金子會靠近他觸碰他一下,除此之外,對他完全喪失了興趣。

一切就這麽雞飛狗跳忙忙碌碌又順其自然地從波濤暗湧過度到了波瀾不驚,怕是連柯西都懷疑,一開始那麽反對排斥客人入住的自己,為什麽現在會如此坦然接受那兩個生物在視線範圍內存在。它甚至很自然地接受金子的照顧,在俞雅空不出手遛狗的時候,甚至不用鄰居太太幫忙,兩狗你遛我我遛你的一路呼嘯而過,自己就發洩完了旺盛的精力,愉快地回家。

俞雅欣然看著這一切發生。

她並不擔心柯西的心理健康,畢竟以它的性格來說,要接受一個像是流浪漢先生這樣的病人或者像金子一樣的狗,並不困難——短暫的排斥並不會影響到它溫和善良的本質。

她工作生活之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那位先生身上。要想治愈他的難度很大,在沒有鮮明的成效之前她不敢保證他一定會康覆。

事實上,在被收留的大半年時間裏,他其實與在教會收容所的狀態差不多,只不過偶爾會出現那麽一些與金子的小互動——毋庸置疑,他是愛著它的,那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也確實會回應他愛的事物。

但這還不夠,這並不足以將他從地獄中帶出來。

俞雅一度認為他對這個世界是懼怕著的,他的排斥更多的出於對世界的恐懼。因為恐懼著,所以害怕被傷害,因為恐懼著,所以甘願變成行屍走肉,這樣的他就是固若金湯的,不在意這世上的一切就不會被一切所傷害……也就是所謂的自欺欺人。

但人啊,就是犯賤。

遍體鱗傷還是會渴求溫暖,鮮血淋漓還是控制不住希冀幸福,人恒溫動物的本能就促使人趨陽、向光。

他什麽時候會意識到,“希望”這種玩意兒還是存在的呢?

因為沒法預料,所以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被打破的時候也顯得格外突然——他是在她講述叔本華的時候忽然落淚並開口的。

他說:“不是的。”

早前叔本華的研究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寫下的論文已經長得可以做一本書。於是她給他講述的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到了叔本華身上。她覺得很有意思,並不是說她肯定這個人物,因為他無論是從生活、論調還是為人處世來說都有值得詬病之處,甚至是說以現代很多人的眼光來看,這位非理性主義的哲學家並不能稱得上是一位“好人”。她關註這位唯意志論的人物僅僅是因為她覺得他的某些思想有意思罷了。

而有趣的事物總是會叫人連語調都帶著輕松愉悅。就算她的想法帶著某種程度上的“異化”,只憑借著這樣的語調就叫人提不起勁反駁她說的一切。

然後就聽到對方用嘶啞的低郁的聲音說不是。

有那麽一瞬間俞雅都覺得自己是幻聽了,她的視線從書頁中挪開,臉上恬淡又模板化的笑容收起,以一種近乎嚴肅的表情正對著他。

他在說什麽?他說了話?……他在反對她講到的什麽內容?

同情的本質?其倫理學原則?公正與仁愛?

片刻之後,她忽然又笑了起來。問:“哪裏不是呢?”

對方沒有再回答,他的目光憂郁而呆滯,定定地望著墻角,視線並沒有落點,仿佛透過現實存在的事物投射到無法觸摸的虛空。

極度的瘦削與病態並不能掩飾這雙藍眼的清澈動人,特別是當它還為淚水所清洗。

事實上透過對方的骨骼輪廓,她能判斷出來,倘若刮幹凈胡子、修剪整齊頭發甚至臉蛋上填充足夠的血肉,這個男人應該會極為好看。畢竟再普通的面貌,配上這種詩人般憂郁迷人的氣質都足以叫人側目。只可惜,抑郁、自閉與厭食完全破壞了他原本的面貌與氣質。

“你所質疑的是我講述的‘同情’嗎?”俞雅想了想,“這世上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只有你對自身遭遇痛苦的推己及人,而非從他人感受到的痛苦而觸發。我認同道德感與同情存在的可能,但我否認萬物間的無差異性,個體的主觀意識依然是他們做出判斷的第一準則。先自己,後他人。自己為主,他人為次。所以一切的公正和仁愛在我這裏都是有條件的……”

既然他表現出了一點與外界交流的欲望——即使只是這麽一句話——她都不可能放任這個突破口不用。

俞雅沒有任由他再次陷入沈默與呆滯。她放下書,走上前去,彎下腰伸手捧住對方的臉。她的手能觸碰到近乎突出的骨骼,稀稀拉拉長短不齊的胡子粗而紮手,沒有多少皮肉攀附於其上,叫他的皮膚呈現出近乎非人般的冰涼。

身體的接觸構造出一種類似於“親密”的環境,但她僅僅是用肢體語言來表示一種類似於共感的狀態,而未有借助於“催眠”亦或是“暗示”的技巧。

她並不想摧毀他的自我界限並人為重建,她所想看到的是他自己憑借一種“希望”的可能走出來,站起來,重回人類這一個大範圍的群體。

“不傷害別人即是公正,盡量幫助每一個人即是仁愛,”俞雅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可是,真正的道德是如此稀有,真正道德的人也萬裏無一,拿著理想要求現實的,永遠是偽命題——先生,你得知道,不能忍受他人痛苦前提是自己不痛苦,盡量幫助他人的前提是自己無需幫助——世人將公正與仁愛視為美德,即是證明那些道德行為的與眾不同。但我們只是平凡人,我們不需要與眾不同,我們在這世上存在的第一要務是生存,是自私,是自我保護。”

“你得先學會保護自己,先讓自己不受傷害、無需幫助,其次才是推己及人!”

她擁抱他,溫和地撫摸著對方的臉,沒有擦去那不斷落下的眼淚,只是低下頭用自己的額抵在對方的額上,語調輕柔又平和:“親愛的,你得先學會愛自己,然後才是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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