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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哲學教授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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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埃斯太太的聲音!莉蓮身上又發生了什麽?

俞雅心下一沈, 急剎車,轉動方向盤把車拐了一個能看到事發地點的角度,腦袋探出車窗遙遙望過去,馬上就蹙起了眉頭。

可以看到莫埃斯太太家的門前已經圍了幾個人,還有不少鄰居在聽到她的求救後匆忙從自己家裏跑出來想要幫助她——透過幾個人肢體遮擋的縫隙,隱約能窺見身材壯實健康的女人正在艱難控制她不斷掙紮的女兒, 還有她仰頭叫喊時無助的表情充滿了巨大的恐慌。

俞雅熄火, 掀開車門車上跳下沖了過去:“散開!全都散開!”

長相美麗的少女面容痛苦地扭曲著, 一邊歇斯底裏嘶吼, 一邊無意識地揮舞著自己能動的所有肢體試圖掙脫旁人的束縛。她的右腿不正常地歪斜著, 顯然斷了, 但這並不是她最大的痛苦的來源, 俞雅一眼就看出來她的精神已經趨向於崩潰。

她在恐懼圍著自己的那麽多人,憤怒於母親與別人一起用力按壓著自己的手腳試圖阻止她動作的行為, 她受到的刺激已經上漲到了一個臨界值, 才出現這般近乎癲狂的模樣。

焦急無措的人們看到俞雅紛紛散開, 莫埃斯太太眼睛裏陡然湧現出希望的神采:“簡!簡!幫幫我——”她的眼睛裏瀉下驚恐的淚水,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了!”

沖的力道太猛,停下來的時候俞雅幾乎要往前撲倒, 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維持住身形站定,下一秒她就跪下來, 俯身她從背後緊緊抱住少女的肩。似乎是對她有著極大的信心,莫埃斯太太與其他人一起松開了手,任由她抱住自己的女兒。

俞雅的手臂禁錮著對方的上臂, 側過頭用力親吻她的額頭、她的頭發,手掌一邊撫摸著對方的臉頰,一邊不斷調換角度,把那陷入瘋狂的不斷搖晃的腦袋掰過來,讓對方直視自己的眼睛:“莉蓮,莉蓮!冷靜下來!莉蓮——我愛你,我是愛著你的莉蓮!我們都愛你!你要知道——我們都是愛著你的啊莉蓮!”

少女發出恐怖的尖叫,似乎俞雅的話語更深層地刺激到了她。

她渾身上下都在發抖,近乎於戰栗與痙攣的抖動,淚水不停地從眼眶裏湧出來,被淩亂的金褐色頭發覆蓋的臉上露出了極端痛苦扭曲的表情。

然後她看到了俞雅的眼睛。

最初可能只是無意的一瞥,但是她對上了那雙黑色的眼瞳——她的意識便陷進了那個漩渦,她的身體卻驟然蘇醒過來,她聽到了對方在不停呼喚自己的名字,聽到她在說愛她。

然後被癲狂麻痹的五感,她的嗅覺味覺觸覺一下子都恢覆了。她嗅到身邊很多人身上覆雜的氣息,嘗到舌苔上苦澀得如同藥物般的味道,感受到右腿像是鈍刀切割神經的可怕的痛楚。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著她毫無防備的大腦,讓她陷入思緒過載無法辨析的境地。

少女依然在無意識地劇烈地顫抖著,但是不由自主安靜下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後面充滿了負罪感的莫埃斯太太已經被女兒的狀態嚇住,情緒崩潰,也跟著尖叫,“格瓦帶著孩子們與披薩過來與我們共進午餐,本來都好好的——都是好好的!她忽然就變了臉色沖上樓,我、我只想安慰客人一句就上去找她,可是她——她就從樓上跳了下來!我阻止不了!我根本不知道怎麽阻止她!!”

莫埃斯太太用力捂著臉,驚恐與後怕讓這個堅強的婦人也難以承受:“主啊!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的女兒!——為什麽要這樣懲罰她!——我寧願她傷害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

她的男友,那位名叫格瓦的先生安撫似的拍拍她的肩,試圖叫她平靜下來,但他的動作反而更引起了莫埃斯太太作為母親的痛苦,讓她哭到彎下腰去站不直身。高大健壯的男人極有擔當,顯然並不因為這無法預料的事件就放棄這對母女,他蹲下來笨拙地伸出手擁抱她,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凱瑟琳,會治好的,莉蓮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的兩個年少的兒子就站在不遠處,想要過來幫忙又怕礙手礙腳,手足無措,格外緊張。

鄰裏不少感情充沛的主婦都開始抹眼淚。但母親的嚎啕大哭絲毫無法影響到發病的莉蓮,她甚至聽不到母親在叫嚷著什麽——趴在俞雅胸口的少女伸手攬著她的腰,擡頭看著她的眼睛,不斷重覆著俞雅在她耳邊訴說的話:“你愛我你們愛我我是被愛的……”

她的表情變得木然而呆滯,但眼淚一直在往下掉。

俞雅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你並不孤獨——有很多人陪著你,別害怕,莉蓮很勇敢,我們都愛莉蓮……”

直到懷裏的少女一動不動了,她才籲了口氣,微微直起身來,看向離自己最近的人,表情依然凝重:“勞駕搭把手——我的車就在那裏,把我們送去醫院……沒事的,不嚴重,”她安慰這些善良的為自己懷裏的少女擔憂的人們,“就是受了點刺激……爆發出來也是好事。”

她一邊幫忙把莉蓮帶上車,一邊回頭對莫埃斯太太道:“凱瑟琳,別太擔心,不是你的錯……我們先去醫院,然後再單獨聊聊……放心吧,沒事了。”

抑郁癥是個難以控制的魔鬼。

敏感、自卑、封閉、悲哀的人們小心翼翼與這個世界接觸,渴望熱鬧,但只能束縛於自我的孤獨,渴望幸福,卻又懷疑自我沒有幸福的權力,羨慕別人所有的一切,但哪怕是這一切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也只會向後退縮難以伸手。

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叫他們倍感痛苦。他們很少會傷害別人,但是他們控制不住傷害自己。有時候也許是一言不合,也許只是曲解了別人的意思,就有可能沖動地作出無法挽回的行為……甚至有時候這並不是出自他們的本願,而是為無意識不可控的狀態所驅使。

生理上的病癥可以被治愈,但可怕的是精神出現了問題,意志生了病。

莉蓮有強烈的主觀意願想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享受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享有的人生,她吃很多的藥,努力地像平常人一樣生活,但誰都不知道那魔鬼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出現。

它控制著她的行為,讓她變得暴躁,變得瘋狂,變得殘忍。

她的母親愛她,母親的男友與孩子愛她,鄰居們愛她,所有人都愛她,她也想愛自己,卻總是懷疑這個世界不會這樣善待自己……誰都想幫助她,但是人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不知道如何做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哪些行為會傷害到她。

正如莫埃斯太太想送女兒去醫院,但是又害怕女兒再傷害到自己,所以想要控制她的行動——而束縛與壓迫加深了莉蓮的恐懼,加劇了她的崩潰。

俞雅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

她把車子停到停車坪,雙手插在兜裏慢吞吞走出來。車子臟兮兮的,她的衣服上也滿是血汙。她通身疲憊,又冷又餓,但她一點都不想動彈,不想清理,不想換洗,甚至不想回家。

她沿路往前走,看每家門前的草坪與花圃,常青的樹木在冰冷的空氣裏安靜地矗立,路燈微弱的光展開一個個淡薄的暈圈,照著腳下的路。

不知不覺走到圖書館前。社區溫暖的圖書館已經關門,黑漆漆的一片,但她在館口的公園椅上看到個熟悉的身影——視線本來要略過去的,那個人披著像被子一樣的破舊厚大衣整個人都沈入夜色,並不太分明——但她看到公園椅,想要過去坐一會歇歇再回家,隨即就看到那沈寂的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人。

流浪漢先生把大衣的帽子掀在腦袋上,帽檐幾乎遮擋了大半張臉孔,雙手放在兜裏,整個人是以坐的姿勢占據了椅子怔忪。悄無聲息,似乎是睡著了。

在這樣的冬夜裏,如果睡在這毫無阻隔的室外,穿的又是這樣一件不合身的大衣,直接凍死是不至於,但患上風寒生不如死倒是很有可能。

俞雅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然後她走過去,無視了另一把空的椅子,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那個人微微動了動,本能地擡起頭來,大概覺得這樣的視野不足以叫他明白發生了什麽,於是伸手拉開自己的帽子。動作僵硬而遲緩,就像是石化的雕塑慢慢覆蘇,於是抖落了一身的苔蘚。

俞雅看到一雙藍眼睛,極清澈極平靜的眼睛,甚至有種詩人般的猶豫。這個男人木然又死寂地坐在那裏,頭發淩亂胡子拉渣,但他的眼睛是如此地幹凈迷人,路燈未落的光線射進他的眼睛裏,讓那種澈藍映照出深邃而又清透的色澤,極端矛盾的印象共同存在,卻又水乳交融。她在短暫的停頓之後,還是擡了擡下巴,示意這個男人往旁邊坐。

流浪漢先生看懂了她動作的意思,沒有言語,收攏張開的雙腿,安靜地往邊上靠了靠。

俞雅坐下,從大衣口袋裏摸出煙,點燃一根塞到嘴巴裏,然後把煙盒跟打火機遞給了邊上的人。對方的視線在她大衣腰身與下擺處掃了眼,血汙凝固變作褐紅異常顯眼,但他並沒有過多好奇心,看了眼就僅僅是看了眼而已,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沈默地接過煙,抽出一根點燃,然後又遞回去。

俞雅沒接,示意他放在椅子中間。

她註意到這個男人的手也極漂亮。骨節分明,修長勻稱,雖然瘦骨嶙峋,但是骨相放在那裏,血肉的幹癟無損於它的美感。

所以,受過良好教育,過去長得應該還很英俊好看。

俞雅並沒有對這樣一個男人為什麽會淪落到如此際遇感到好奇。

在這個國家,中產階級是社會的主要構成,但是很多家庭並沒有抵禦經濟風險的能力,一次失業都有可能導致入不敷出信用破產,然後失去房子一無所有,從而使一個體面的家庭破產,淪為流浪漢。而且,命運的變幻無常也不是人力能夠預測的,巨大從挫折,無法承受的打擊,痛苦的遭遇,都有可能導致一個人徹底崩潰,逃避原有環境,喪失工作能力,最終毒品成癮亦或是精神疾病,成為一個流浪漢。

她對別人的苦楚沒有挖掘的欲望。雖然她知道這個男人大概是被抑郁所縛才脫離原有的一切,甘願流浪的。他死氣沈沈,心裏沒有希望,會控制不住自殘,不在乎自己的生活,僅僅是維持著“活著”本身的狀態而已。

兩個人並肩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抽光了煙盒裏剩下的大半盒煙。

抽到最後一根煙的時候,俞雅被尼古丁嗆了一下,幾乎嗆出眼淚。她把最後一個煙屁股丟進煙盒捏扁,撿起打火機塞回自己的口袋,站起身拍拍衣服,邀請道:“走吧,我請你晚餐。”

流浪漢先生明顯猶豫了下,但大概是俞雅的姿態太過於坦然,他也就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跟上了她的步伐。

明亮溫暖的客廳,似乎將外界的寒冷與北風盡數隔絕,墻壁上的電視液晶屏聲影晃動,一只本來在看電視的大狗從沙發上跳下來,歪著頭打量著他。

恍如隔世。

在一份滿滿鋪著煎蛋與肉餅的意大利面放在自己面前時,實際上已經饑腸轆轆一整天的人並沒有很快拿起餐盤狼吞虎咽,他只是擡起頭,註視著那個態度平靜到近乎理所應當的人,終於沒忍住心裏的困惑:“您……總是這樣善意地相信別人嗎?”

他坐在那裏,表情木然而冷漠:“我並不是個好人。”

“無所謂。”俞雅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撫摸柯西的腦袋,頭也不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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