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黃昏戀人10

關燈
回來的時候, 錦城在下雨。

涼薄又細密的雨,散去了空氣中最後一絲燥意,帶著沁人心脾的味道往深秋初冬走去,明園的植栽好像忽然之間就變了色,深淺不一的枯黃簇擁著小洋樓,絢爛成一幕鋪張奢華的錦緞。所以進家門前驟然看到隔壁滿院蒼翠得一如既往的常青植物, 還覺得挺新鮮。

收好那幅兆水八相的畫之後, 泡一盅熱乎乎的茶暖手, 閑懶地等著那兩個跑去走市的小家夥回來。總覺得還有好多事沒有做, 有好多事想要去做, 但她站在堆放滿古物與書籍的房間, 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回顧忙忙碌碌那麽多年, 好像也沒感覺有什麽幸福快活。

傍晚雨歇,隔壁有動靜。

透過窗子看過去, 兩三輛黑色的車子停在門口, 走出一幹熟悉的人影。娃娃臉的年輕人推著輪椅往裏走, 然後那些人影就皆走入郁郁蔥蔥的樹影間, 錯落不見。

入夜俞雅坐在桌邊還等了會兒。隨即才聽到外面隱隱的狗叫與呼喚狗子的聲音。

品言去廚房招呼人上菜。俞雅才起了個身,就見一條利落流暢的狗影飛快竄進來, 撲到她腳邊團團轉,汪了兩聲吐著舌頭尾巴搖動得歡快, 好半天才肯停下來,趴在她身上,一張狗臉上滿滿的喜悅興奮。她只好又坐下來, 摸摸俞幼哈的腦袋,給它擼毛。

俞朝辭這趟出門大開眼界,本來身體裏那股興奮勁兒還沒消散的,亟待與人訴說分享,但看到偌大餐廳他姑奶奶坐在那裏的樣子,事實上——無端端就冒出種空巢老人的心酸感。

他停頓,為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悚了下,所以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婁昭跟只蝴蝶一樣飛過去:“雲師雲師,我回來啦~”

小姑娘眼睛裏亮晶晶的全是光,綿軟的臉蛋上掛的笑容燦爛極了:“我見到了好多人呢!”她依戀地湊在俞雅身邊,掰著手指給她講自己遇見的大拿看到的珍品,從書畫界到雕刻行,從景德鎮到古名窯,“雲師我還遇上個正一道的前輩,拉的是《寒春風》,可好了!”

雲門慣走中九流,多僧道尼,但也不是說全天下的道士和尚都是她們師門的。事實上,越是不知名的佛寺古剎,越是荒僻處的道館野觀,越是出高人。這種“高人”倒也不是說有什麽神奇特質,而是在某一領域特別有造詣。

俞雅本來眼中含笑認真聽她絮叨,聞言也就輕輕問道:“哪一脈的?”

婁昭琢磨了下,顯然自己也不確定:“看樣子應該是凈明。”逛街的時候偶然逢見的,一個小院落裏飄出的二胡聲,她其實連人長什麽樣都沒看見,不過卻是很心甘情願地送了枚銅板。這會兒眨巴眨巴眼,說:“我沒見人,但留下個銅板。”

俞雅本來想說,凈明多瘋子,聞言就看了一眼小姑娘腰間從不換的錦繩腰帶:“真那麽好?”

婁昭歪著腦袋:“在我看來……就算不及,也很有當年華聽松那般的風範了。”

以她的年紀作出這般大氣的評價,在外人看來難免有種小孩子穿大人衣的荒唐搞笑感,但俞雅是清楚這丫頭水平眼界的,打小跟她姥姥走南闖北地看山河,打小見過的高人海了去,對於樂理就算沒什麽造詣,也有一定的審美評判能力。雖不曾親耳聽過當年華聽松的二胡,但也清楚那意味著什麽,這樣評價那名樂者,人必定有相襯之處。

於是俞雅也就微微一笑:“哦?那倒是走了運。”

婁昭喜滋滋正待往下說,俞朝辭湊過個腦袋:“華聽松誰?凈明派是什麽?”不懂是一回事,但這兩人像打啞謎一樣聽得人抓耳撓腮,就又是一回事了。

婁昭顯然這兩天已習慣了這個好奇寶寶的存在,心平氣和扭頭給他解釋:“華前輩的本名華彥鈞,原籍梁溪,因為一曲《聽松》在坊間流傳相當廣,非常受人推崇,因此敬稱一聲華聽松,要聽到人稱華梁溪的,也是他。”這個坊間不是傳統的民間意義,而是指他們這種傳統的手藝人,“當然,現在外面的人沒那麽講究,一般稱他另一個名字——你應該聽過,瞎子阿炳——我們是不這麽叫的。”

“這個我知道!”俞朝辭叫了一聲連忙道。

婁昭笑了笑,繼續道:“至於凈明,是正一道的一個支脈。現在的道教脈絡分得相當散,很多都絕了道統。噢你要稱天師道也沒差。華聽松當年也是正一道的,還是梁溪城道觀洞虛宮雷尊殿的當家道士……只是半路走岔,放任自流……嗯,世事難料,後來他瞎了眼流落街頭賣藝……雖沒衣缽傳下,但凈明這脈向來講真忠至孝、本凈元明,舊時被儒家影響得太透死腦筋,時代變了改研雜學腦殼還是多半壞的……”大概覺著這樣說人家不好,馬上又改口,“就是瘋了點,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大概,算是明白了吧。俞朝辭有點糾結。

“你不知道,民間還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婁昭這麽向往著道。

說說是民間,其實要她認自己曾學的曾遇的那些是旁門,她也是不認的。各家的東西都曾是正統的流派,當年也顯赫一時,只不過現今人的觀念變了,推崇更學術的陽春白雪的東西,這些流落在民間絕跡於常識幾不為人知的,難免受些輕視眼光。可誰能想到呢,真正風雅的帶著厚重歷史的,就在大街小巷深山寺觀。

俞雅沒忍住,像摸俞幼哈一樣,摸了摸她腦袋。小姑娘猛地擡頭,眼睛明亮,一種小動物般鮮活又濡慕的眼神。

晚餐後俞朝辭給他姑奶奶展示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戰利品。吃食不能久放不敢帶——因而全是稀奇古怪的工藝品。他又不懂行,瞧著稀奇的就全買了。

婁昭坐在沙發上,露出一種老母親看著熊孩子般縱容又慈祥的微笑。

這次鎮江的中秋大市沒什麽主題,就是單純的交流會,也就是俗稱的廟會。各式技藝都能在裏面找到痕跡,祭神、拜月與戲會完後,還有無數的手工藝和傳統吃食。熱鬧得很。俞朝辭顯然從未看過那場面,快玩翻了都。中秋夜有人主持鑒寶會,也就是將古物真品與贗品混雜在一起叫人分辨的一種游戲,入場券就是古物,對於俞朝辭這種門外漢來說,也足夠叫他震撼了。

婁昭當然也帶回了禮物——兩把扇子。

一柄是小葉紫檀的宮扇,海棠花形,扇邊深紫,柄把鑲嵌蛋青色蜜蠟紋飾,錦緞扇面細繡數枝芍藥,精致典雅,十分美觀。另一柄是黑檀折扇,裝在盒子裏,看著頗大氣。

“西坊老匠師的手藝。”俞雅微微一笑,捏著扇柄轉了一圈,欣然接下。制扇技藝是鎮江當地的傳統手工技藝之一,婁昭會帶扇子回來也是她早有預料的。

看看時間還不晚,婁昭捧著另一個扇盒興沖沖跑到隔壁去。

本來就想找下戴星,把禮物叫他轉交就好,結果娃娃臉的青年在笑瞇瞇聽完她的話之後,想了下,把她叫住,且直接邀請進了屋子。信誓旦旦禮物一定要當面送才顯得有誠意,他老板很閑這時候又還沒睡,她完全可以進去尋他嘛。

婁昭年紀小見識卻廣,思維敏捷三觀齊全,但還是被三言二語套進了圈圈裏。直到抱著盒子傻楞楞站到樓梯口,才猛然覺察自己答應了什麽。想想那位老先生漠然冷峻的表情,扒拉了一下臉蛋,有些發慌,但來都來了,硬著頭皮敲了敲門。

敲完想到戴星說直接推門進去就好,雖然覺得不太禮貌,但等了一會兒還真沒聽到裏面什麽聲響,猶豫了下,還是把手放在門上,悄悄往裏推。

厚實的門板看不出木制,很重,但悄無聲息,沒有感覺到門鎖阻礙的力道就開了條縫,婁昭用力把縫隙推大些,然後探進個腦袋。

擡眸就見屋中一雙正對著自己的眼睛——她猛地一驚,隨即訕笑。

“丁先生……我來給您送禮物。”她直起身站在門口,眨巴了一下眼睛,俏生生道。

偌大的房間,瞧著應該是個靜室。空空的除了兩把椅子一張桌幾便無它物。

四面墻上沒放什麽飾物,但用的木料本身就是老式的淺雕,草木魚蟲就像畫一般,但又不至於喧賓奪主,鑲嵌在壁角的燈樣式很別致,整體的感覺透出幾分禪意。

婁昭想到這位先生的腿腳似乎不好的樣子,所以這大概也是靜室沒放蒲團而是用椅子的緣故吧。她眼尖往裏一瞄,就見桌幾上那個厚重的棋盤,顏色相當漂亮,有些像老黃花梨的料子。還沒琢磨透,就聽到很輕的一句:“進來吧。”

婁昭一怔,但還是乖乖走進去,腳步小心翼翼就差躡手躡腳了。

剛走到椅子邊,又聽到一個字:“坐。”

她把手上的盒子放在丁先生的手邊,然後乖乖坐到對面去。

面前這位看了眼那所謂的禮物,沒有打開,再看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婁昭,伸手在棋盒上拿了一粒白子放在棋盤上。

婁昭這才發現棋盤上原本是空白的。丁先生坐在這裏也不像是在自己打譜,因為一個棋盒放在他手邊,而另一個卻是在對面,也就是自己這邊。她一看對方這架勢就明白要做什麽了,心下一咯噔,頓時如臨大敵。

有心想說什麽吧,對著這張沈默而冷峻的臉又實在沒膽說出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拿起一顆黑子放上去。

慢吞吞下了幾手之後,婁昭整張臉都快皺在一起了,惴惴不安地說道:“丁先生,我……我不太會下棋……”

何止不太會下棋,而是太不會下棋!打小都被姥姥批成臭棋簍子。她跟俞朝辭說自己擅書畫會琴棋,那是她用來自誇的,反正他又不知道。現在被一下戳穿得翻個底朝天,且是在這位先生面前,頓時頗為無地自容。

丁先生又看了她一眼。

婁昭臉紅:“我……媽媽教了很多,但我就是學不會……”婁半夏聰明絕頂,畫技超品,但實際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能被這樣的人啟蒙是幸事,但也只幸了個書畫,誰叫婁昭只有這方面的天賦,樂理尚且一般,弈棋也就是個添頭了。

丁季棠無言。見她實在對此頗棘手,想了想也就放下了手。小姑娘頓時松了口氣,簡直忙不疊地把手裏的棋子放回棋盒。

“玩得開心嗎?”就像是長輩一樣的口吻。

婁昭用力點頭:“挺長見識的。”她小聲道,“給您帶了禮物,是把扇子。”

然後就是些很尋常的對話。把之前興沖沖與雲師講述的話語又交代了一遍。最後道了別暈暈乎乎走出來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啥。

下樓看到倚在樓梯邊翻書的戴星——這人閑閑懶懶把腰勾在扶手上,靠不像靠,坐不像坐,姿態倒是極放松,手指上夾著本薄薄的書籍,還是線裝本,封面專門另糊了紙保護,婁昭並不能分辨清楚是什麽書。

見她下來,娃娃臉青年習慣性地笑出臉上兩個小坑,半是驚訝半是友好地又打了聲招呼:“聊得夠久的呀。”

婁昭歪了歪腦袋,發現丁先生其實也挺好說話的。

回到家,不見雲師與俞幼哈,俞朝辭窩在沙發上劈裏啪啦按手機,看她回來探了探腦袋又飛快把視線挪到屏幕上了:“姑奶奶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啊。”

婁昭:“……”

接下去兩天做功課畫畫寫字中覺得不太對。

俞雅路過的時候瞄了眼,提醒:“心境穩了再練。”

婁昭猜到是受那支二胡曲的影響,便心安理得擱筆忙別的去了。動人的音樂是真有洗滌靈魂的力量的,優柔動人的情思直接浸淬於身體,她至今仍能感受到那股叫思維酥麻連心靈都被震顫了的感覺。

這幾日婁昭的心情一直維持在極好的頻率上。雲師把兆水八相第八幅圖給了她,說是隔壁那位先生相贈。婁昭越想越覺得感激。但又實在不知道如何報答,頗覺郁悶。

在這樣的禮物面前,她送的那些小印跟扇子就太過微不足道了。

“哎呀,真不知道丁先生喜歡什麽呀。”

俞雅平靜道:“心意到就好……他並不缺什麽。”

婁昭糾結:“話雖如此,但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呢。”

“嗳,丁先生大概喜歡棋。”她忽然說道。把之前在靜室中與他短暫的對弈過程給講了清楚,有些猶豫道:“但……好像也……做不了啥……”

她是真的不喜歡下棋啊!看見棋盤就會頭疼,摸著棋子連大腦都會混沌。

俞雅想了下:“我那有幾份稀奇的棋譜手稿。”

婁昭回過神連忙搖頭,很是臉紅:“不不不,我哪能借花獻佛啊!”

於是她端端正正把那幾份棋譜抄了一遍,送到了隔壁。

第二天戴星送來了一盒茶葉。

明前龍井,特級的。正對著戴星笑瞇瞇的臉,婁昭捧著茶葉呆了一會兒,認真想了想,把茶葉恭恭敬敬放在了她雲師的書房。

俞雅在桌上瞧見這盒茶葉,有些意外,但又著實想不到什麽理由。頗帶玩味地看了片刻,煮水泡茶。

婁昭在擺弄石料。找來找去,發現那塊醉紅漂亮得很合適。拿出來準備雕刻一個蓮花擺件。她在旁磋磨石頭,俞雅在旁看書,偶爾指點兩句。

這兩個相處和諧,俞朝辭淒淒慘慘溜著俞幼哈,覺得自個兒又被拋棄了。

待婁昭雕刻完整個蓮花,已至寒露。重陽節了哦。

她把這個自我感覺挺得意的擺件送到隔壁,然後戴星給她捧回一盆菊花。

菊花相當好看。花色紅黃相映,光彩奪目,花形優美動人,猶如鳳凰展翅的妙容美姿。花開向四周伸展,瓣向上卷曲,形如鳳凰展翅,近中部花瓣向內抱卷,也似鳳凰朗朗起舞。婁昭抱著花挺懵的。俞朝辭路過,覺得稀奇,掏出手機掃了下,頓時大驚小怪:“珍品哦,‘鳳凰振羽’來著。”

婁昭:“……”她恭恭敬敬地把花放在了客廳桌幾上。

俞雅下來的時候發現花,多看了幾眼。

戴星去叫他老板吃飯,走進書房見人又在翻那幾冊棋譜,雙手抱胸嘆口氣:“我是不介意做紅娘的了,您膽子這麽小真的好嘛?”

他老板頭也不擡,懶得理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