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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黃昏戀人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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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挺玄乎, 俞雅少年時是被個神神叨叨的游方道士帶進坑的。

當然那時的政治經濟還沒像現在這樣繁榮,文化與精神也遠不及當代覆雜多元。這種匱乏表現在方方面面,但確實是那些口耳傳承父子師徒相繼的古老技藝最後輝煌的年代。

俞雅生得及時,給俞家那一大家子綠葉總算增添了朵紅花,因而上上下下全把俞雅當成自個兒寶貝眼珠子一樣盯著。貧窮與野性還是主旋律的時代,像她這樣一個孩子, 上學有專車, 出門帶保鏢, 跟朋友逛個街兄長們輪流站不遠處虎視眈眈, 老爺子的警衛員看著首長的時間都沒看著她的多, 那是絕對的高待遇高逼格了。

能逮著她落單的時候簡直比踩到錢還難, 但偏偏有那麽一回, 倆保鏢一個忽然拉肚子找公廁去了,一個當街捉賊給扭不遠處的警衛亭去了, 她捏著支冰棍站路邊一邊啃一邊等待, 這時就有個奇怪老頭帶著驚異的眼神站她面前, 盯著她毛久忽然說我給你批個命吧。

洗得都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道袍, 還打著補丁,間或夾雜著白色的頭發與胡子, 臉挺黑額上皺紋很深,看不出什麽仙風道骨的樣子, 反倒像是因煩勞的農作飽經日曬雨淋過後的滄桑。俞雅沒把人當騙子亦或是拐子。她聽了兩句就知道這是個有點真本事的。

不過她兜兜轉轉過了那麽多世倒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雖然看不透她來歷,道不明她的本質,但是既能看出她命數的奇異之處, 這就相當厲害了。

這到底是怎麽才能做到的?

由不得俞雅不吃驚。她很清楚這些世界的構造,再真實科學不過,靈異神怪之類的東西都是妄談,妖鬼魔魅更是純粹的想象,確實會有些比較神奇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物出現,但究其本質俞雅也不認為是鬼神作為,且她從未親身接觸過。

那些所謂的奇門遁甲,陰陽術數,又或者占筮蔔算,命理八卦,是否真有傳說的那樣神奇?還是純粹的迷信?易經這類經典她全研讀過,但與其說裏頭有神秘學的蹤影,不如說就是一部博大精深的辯證法哲學書,而這次陡然叫她遇到這一類的人,怎麽能不好奇?

俞雅能看到老道士眼神中掩飾不住的糾結與驚異,似乎也在好奇她的存在,看他邊說邊算,忽然停住,捉摸了很久連眉頭都快打成結,忽地就笑了出來。

老頭兒眉宇間的苦色都快凝結成塊了:“小姑娘不信?”

“我信。”俞雅平靜道——這種平靜很顯然叫老道士覺得不可思議,講真這可是在說命數啊,命啊,這麽淡定真的好麽,“道長沒算錯。”

這話說的連算命的本人都楞上一楞。他看上去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貓,上上下下又掃了她一圈:“你信?”

俞雅道:“因為我的確與眾不同。”

老道士明顯更有興趣了,這麽小的孩子,口口聲聲篤定自己不同,毫無疑慮,光是這種淡然持穩的風範已經很叫人刮目相看了:“哦?”

她沒回答,慢吞吞咬一口冰棍,探手進口袋摸出錢包,扒拉一下將幾張大鈔取出來遞上去:“道長在哪兒掛單?”

“……謝居士賜福。”老頭兒在發現自己實在探究不明白也坦然了,整個人的姿態又變作了平靜悠閑甚至有些神叨的模樣,見狀也不客氣借過錢,一點都不覺得接受小女孩的布施是件多麽沒臉的事,“貧道現游至龍王廟。”

不是,沒記錯的話,龍王廟是寺廟,不是道觀啊!俞雅簡直嘆為觀止,你個道士掛單掛到寺廟?和尚還真收?這年頭和尚道士都一家親了?

她沈默片刻:“改日再來拜訪道長。”

把扒手扭送給警察的保鏢回來沒在原地看見俞雅,整個人嚇得魂都快飛了。腦袋僵硬地環顧四周,沒來得急到處查探,見她叼著根新的冰棍從角落裏走過來,吊到嗓子眼的心嗖地落回去。抹把汗,心臟還砰砰直跳。

這位小姑奶奶早熟是早熟,行事作風比之很多大人來都老道,但畢竟年紀尚小,怎麽能叫人完全放心。

——這年俞雅十一歲。

俞雅十二歲入雲門。

那游方老道後來成了她的師父,三跪九叩奉茶捧飯入了門的師父。老道這輩子就收了她這麽個徒弟,死的時候,千裏迢迢趕去居喪摔瓦的也是她。當然這入的不是道家,而是雲門。

民間各家流派多的是。獨尊儒術之後,先秦經典與諸子百家經歷各種演化,也早已面無全非了。比較正統的百家學說在民間倒是還有專門的脈系,但既流落到民間,又經一個個戰亂年代,到頭來失傳的失傳、改頭換面的改頭換面,也已經淪為雜說了。

對於俞雅來說,最大的幸運是她對中華的古哲學、史學、文學甚至是禮俗學、倫理學等等,那些被稱為官家學說的一切,都已經歷過一套系統的學習了。在她一段段漫長的人生際遇中,那些曾烙印過的學識都刻骨銘心記刻在她的靈魂裏,或許會隨時間的流逝與人生的轉換而淡褪而消失,但要重拾起來,卻又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有這樣厚重的知識基礎作奠基,她的天賦才高到了叫整個雲門都震撼的地步。

俞雅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各式雜學的經驗。城墻根下的破寺廟成了她經年累月學習的場所——當然後來她出錢在城外買了個山頭辟了址建起座新的龍王廟送給她師門的先輩——佛道宗教學只是個附帶,蔔筮術數奇門八卦這些玄乎的東西是她興趣所在,其他諸如金石考古,地理志別,土木建築,甚至是書畫、樂理等學問她也皆有涉獵。

十年後,二十二歲,在雲門老雲師的葬禮上,師門還留下的這些人她見了個全。中九流這些道上的人都頗具神神叨叨的風範,別說僧道尼了,上到民俗學考據學的大學教授,下到流浪的赤腳醫生風水先生,稀奇古怪什麽人都有。

老道士帶著俞雅在祖師爺牌位前上了頭柱香,當時她還奇怪,老頭的輩分不是最高,為什麽是他來領頭上香,到她三十來歲,頭一回走江東的端午龍頭大市,被人恭恭敬敬迎到上座口稱雲師時,她才猛然覺察,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被推選成了掌門。

當年諸位前輩在牌位前皆默然,由著老道士帶她上前,實則已經認可她的身份,只是那時她還太年輕。雲門的前輩覺得還需觀望。而到她終於能夠格跨越宗師邊界的時候,這一聲雲師才名副其實起來。

俞朝辭聽婁昭講起他姑奶奶的往事時,簡直一楞一楞的。

小姑娘的表情非常崇拜,眼睛裏都閃爍著星光:“就算是在雲門,也有幾百年沒能出雲師這樣的人物。她還不是一脈的宗師,而是在很多領域的造詣都已登峰造極。用誇張一點說法來講,雲師這種,就算是全才了!”

俞朝辭抓抓頭毛,還是覺得難以理解:“那……我還是不懂,這到底是個什麽概念?”原諒他,他作為一個外行人,對這些玩意兒一竅不通,壓根就搞不明白那看上去響亮的名頭是用來做啥的。姑奶奶很厲害他知道了,但到底有多厲害呢?

“用個不那麽準確的說法——國學兩派,官方算一派,民間算一派——雲師身份就相當於是後者的隱形魁首。”

婁昭翻了個白眼:“我們雲門有祖傳的基業,以前大多是酒坊磚廠瓷窯這類,有門內自己置辦的,也有前輩捐贈的,由每代的雲師掌管,雲師不耐煩親手打理,也會專門聘請代理人,賺的錢供養門中。當然現在緊跟時代潮流嘛,也就變成了公司集團什麽的。其他諸如道觀佛寺學堂之類的不動產數不勝數——你不是才從茶陵來的麽,霧山腳下那座明代的古莊園就是我雲門的。早年土地國有,很多地契國家不認都被收走了,後來全是雲師幫忙弄回來的——哈哈,據說有陣子,門內長輩想收弟子,都不講隨緣了,全瞄準了那些有背景的子弟,但又受限於資質根骨,無奈敗退,才知道像雲師這樣的人,能收做徒弟要走多大的狗屎運。”

婁昭笑瞇瞇道:“整個中九流道上,我雲門算是數一數二的傳承了。”她拍拍自己腰間,身上穿了條符合年紀的雪紡小裙子,但腰間依然不倫不類掛著那條墜了銅板的錦繩,“這個銅板就是身份的象征。不是一般人能送的。”

她進師門,因為是正式三跪九叩拜祖師敬先輩名字上宗冊的,就有人仿著古式,給她鑄了九枚銅板,特制的,每一枚都刻上了她名字的小字。非有大恩不能輕許。得了雲門的銅板就是雲門的座上客,在雲門的地界行事都會很便利,甚至整條道上都得高看上一眼。

“所以這個就是你不上學的理由?”俞朝辭撇嘴。

“姥姥說學完九年制義務教育就好了。”婁昭滿不在乎,“反正我們學的不是那一套。人生那麽短,要學的那麽多,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不重要的東西上?”

俞朝辭張了張嘴巴,最後什麽都沒說出來。

“師門有供養弟子的義務呀,而且我還未成年。”小姑娘笑嘻嘻道,“我又不缺錢!學歷什麽的對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我才不上學。”

俞朝辭只能比了個心服口服的大拇指。

話題已經歪掉了,他到後來還是沒明白雲門到底是做什麽,涉及什麽領域有什麽業務。

正吃著早餐,樓梯上竄下一條狗影。俞幼哈邁著輕快的腳步打算去叼它的狗盆,路過餐廳,腳步一剎,震驚的狗眼盯著餐桌邊多出的人影——緊接著就憤怒地汪了一聲。

俞朝辭喝了口豆漿:“大佬準是忘了你昨晚住在這。”

婁昭笑吟吟沖著狗子揮了揮手:“早呀俞幼哈。”

沒想到這小妖精竟然還敢跟自己招呼,俞幼哈往後退了一步,壓低身形怒吼一聲,整條狗都有點炸毛的趨勢。俞雅走過,見它擋路,慢條斯理踢了踢它屁股,繞過狗子去廚房,俞幼哈嗅到主人的氣息,兇殘地瞪了眼小妖精,往俞雅腿邊竄找安慰。

俞朝辭很熟稔地解釋道:“……其實在大多數時候大佬都是很高貴冷艷的。”

俞雅早上吃很少。

人老了,到底不能像年輕時候那麽放肆,再者養生之道灌了那麽多年,再當耳邊風也會情不自禁遵守起來。

婁昭坐在邊上小聲跟她講這幾年自己所看的所聽的所經歷的。一來這是自己的新監護人,自己有義務把過去的事情交代清楚,二來這是她所敬仰的師門前輩,再淡定也隱隱有種急於求得認可的心情,俞朝辭坐對面看這小姑娘的眼睛跟燃著兩團火焰似的,極其明亮。

他是聽不懂這倆所說的那些東西,但好奇心還是有的嘛,姑奶奶那不敢開口問,來了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他覺得聊聊趣事聽聽八卦也是相當好的嘛。

“屋子裏有什麽需要跟管家說,”俞雅道,“過幾天才搬過來?”

趴在她腿上撒嬌的狗子聽到某些字眼,耳朵一豎,很不滿地仰起脖子來,被俞雅壓著腦門按回去——俞朝辭看它那對異瞳裏的委屈簡直多到能滿溢出來——婁昭嗖地挺直背脊:“三四天吧,我有東西走的水路,還得找人接手,這幾天內一定把事兒搞妥了。”

俞雅也不問需不需要幫忙,有事小姑娘自然會開口,她們之間用不著這種客套。想了想問:“今年隔壁鎮江的中秋大市去看不看?”

“去!”婁昭眼睛更亮,有種躍躍欲試,“我還沒見識過呢。”

“那我叫人帶你。”俞雅道。

不是雲師親自帶著啊。婁昭有些小失望,但還是很開心:“好好好!”

姑奶奶吃完飯帶狗子出門轉悠去了。俞朝辭偷摸摸湊到小夥伴旁邊:“什麽是‘市’啊?”

婁昭正摸著她老掉牙的手機費勁地看日歷——居然還是直板的——聞言頭也沒擡:“交流會。鑒寶會。技藝交流會。拍賣會。都有,看用的什麽名目了。”

走市是行家的說法。

舊時大都城裏的市都經官府嚴格控制,歷史年輪越往後滾,貿易才越流通越發達,這種控制力度才有所降低;村鎮鄉間稍隨意些,但也得逢著年節大日子,附近的人才會從四面八方匯到某地,集結出一個臨時性的大貿易市場。不過要說到坊間所指的“市”,還要有講究。

這些市大多是買賣單一且極有特色的,例如古物、石玉、工藝一類。

首先是傳統,數千年來匠作承的就是父子師徒,規矩相當嚴苛,又是九流三教出入的地方,行輩這是要頂在腦門上說的,任時代風雲變幻這圈子仍是如此常態,誰要是亂了規矩那真真是與眾為敵。

其次是封閉,圈子就這麽大,極度排外,流派也好,世家也好,散人也好,一直以來的觀念就是,行道上的事行道上解決,傳承單薄也好過外界不通事的人將這行道給攪渾了水,於是要出去容易,要進來便難得很。

再者就是混亂,真正的魚龍混雜之地,水深得淹死人都能不存屍骨,一半背後是白一半背後是黑,想來就知道如何不簡單。

別看現在手藝人難尋,這玩意也是自成一體,不是尋常人能了解的。

走市走市,走的便是這種所在。中華上下五千年,官家的學識說來是正統,但全是紙上談兵,根裏的那些文化其實都在這些市裏,不都走一番看一遭怎知底蘊之深世界之廣闊。但是鑒於好東西裏那沒法變的爛糟粕,家裏有小輩要歷練的,總會向道上知會一聲,這種寬容才是基於老一輩的交情,不至於吞人吞得渣子都不剩,莽莽撞撞的新手多半都得吃些個大虧才能成長起來,但有那一聲知會,別人總會手下留情些。

這種都是很有講究的。沒長輩帶著婁昭也不敢隨意走。

俞朝辭同學舉手了:“我可不可以也跟著去見識?”

婁昭無比淡定:“只要雲師同意就行啊。”

俞朝辭繼續問:“姑奶奶說找人帶你,意思是她自己不去嗎?”

“呃,”婁昭歪了歪腦袋,小聲道,“其實這些年雲師很少出來走動了。身份太貴,也不欲與小輩爭鋒。不過我聽說……嗯,據說……那啥……”她聲音更小了,“大概也是在……躲人。”

某種隱約的八卦氣息叫俞朝辭很是震驚。

既震驚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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