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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芷荀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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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出血的狀況便惡化了,淋淋漓漓惡露不止,直至第三天夜裏,芷荀突然腹痛起來。房峙祖心知肚明,孩子就要下來了。看著她受罪,他倒是盼著早點結束,可事實卻和他想得不一樣,孩子遲遲下不來,而芷荀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雖然她沒有喊疼,卻痛苦得嗚咽著,唇已烏青。

他將她攬在懷裏,她的手攥著他的臂膀,指甲已陷在他的肉裏。明哲跟他保證過,那藥很安全,不會有事,他也明白,她只有疼,才能將孩子打下來,可是他實在不能忍受她疼得這個樣子。

從前在醫院,打胎的女子他見得多了,可是他卻從未把那些女人的疼痛放在心上,用心的感受過,直至現在,他才知道那有多疼!

她緊閉的眼睫掛著淚珠,不住的顫抖,全身亦在不住的顫抖和痙攣,額上的汗擦幹了又濕,再擦再濕。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懷裏的人,將她的痛苦盡收眼底,卻無能為力。他覺得似有魔鬼在瘋狂撕咬他的靈魂,讓他痛不欲生,讓他比她還要痛。他不明白,他房峙祖到底做錯了什麽,上天要如此折磨他!

時間一分一秒的延捱著,一分鐘有一個鐘頭那麽漫長。她想她是不是要死了,她想她大概是撐不過去了。

當胎兒與她的身體剝離的那一刻,極致的疼痛戛然而止,連同那個小小生命一起被帶走了。她不再掙紮嗚咽,亦沒有哭泣,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雙眸空洞,怏怏的躺在那裏,沒了聲氣。

房峙祖抓起她的雙手,那手如冰一樣冷,同她的臉一樣蒼白,他緊緊將它裹在掌心,唇湊上去吻她的指尖,“沒關系的,我們都很年輕,孩子還會有的。”他總是可以拿出那些無比輕松的話來敷衍她。還會有嗎?真的可以再有嗎?他要如何過得去明哲的那一關?

她喝了那樣多的補藥,天天盼,月月盼,終於盼來了孩子,才高興沒幾天,她又開始保胎,保來保去,心卻越來越無望,最終還是逃不過這樣悲慘的結果。這一路行來,真的好幸苦。“六叔,我累了。”她喃喃的。

是啊,她機乎一夜沒合眼,他輕柔地道:“我不吵你了,你睡吧,睡醒了叫我,我就外面守著你,哪都不去。”他將她的手放回去,拉了拉被子,在她額角印下一吻,心頭一酸,轉身離開了。

房峙祖領著黑炭頭走進臥房,一句“你看看誰來了”還沒出口,就聽“咣當”一聲,“孩子都沒了,還喝這些做什麽?!”

小慧哭喪著臉道:“夫人,你不喝藥,身子怎麽會好起來呢。”她將芷蒓打翻在地的碗碟拾到托盤裏,唉聲嘆氣的退了下去。

“芷荀,你怎麽可以不喝藥呢?”他沖上前去,抓著她的雙肩,氣急敗壞的道。卻見她垂著不語,他伸手擡起她的下頜,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撞入眼簾。他心一疼,攬過她的後腦壓在了胸口。“芷荀”,他的聲音就響在頭頂,可聽著卻是格外的蒼茫而悠遠:“孩子沒了,我並不比你好過,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樣子,我會更痛。”他想她現在最需要有親人陪在身邊,大哥身體一向不好,芷荀的事他並沒有告訴他,芷蕙呢,也不行,她剛剛生了孩子,芷荀見了她,更會添了心病,想來想去,只有那小鬼最合適,遂叫人速速將他接了來。

她心疼的伸出雙臂摟緊他的脖子,嚶嚶哭出聲來。是啊,那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骨肉,難道他就不會心痛嗎?只不過他是個男人,他不能像她一樣哭著鬧著發洩心中的苦痛,他只會把悲傷深斂在心底。“對不起。”她止住哭聲,道。對不起,是她不好,她忽略他的感受。

“好了,好了,你看,黑炭頭都在笑話你了呢。”他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道。

她委委屈屈的看向那張黑臉,向他伸出了手。

見房峙祖離開了,她抱著黑炭頭又哽咽起來,“小炭頭,姐姐的孩子沒了。”

黑炭頭也很心疼姐姐,他抱著她輕盈的身子,一雙黝黑黝黑的手輕拍她的背,大人似的安慰姐姐。“芷荀姐姐,你還有我呢,我會像你的孩子一樣愛你的,你快別傷心了。”

“好,姐姐不哭了。”她擦了擦眼淚,“那次我打了你,你不怪我嗎?”

“當時是很傷心的,不過,過後你又來看我,我覺得你還是愛我的。”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床邊,雙肘支在膝蓋上捧著臉,稚氣地道。

芷荀想,他雖然看起來有了些大人的樣子,可骨子裏畢竟還是個孩子。她疼愛的瞧著他,道:“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在我這住兩日,陪陪姐姐。”

他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明日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辰,我總得備份壽禮送過去,為他慶賀一下。”

“小孩子家家的,還講究這些虛禮,你準備送人家什麽呢?”

“我的這位朋友對洋酒有些研究,我想……不如送他兩瓶洋酒吧。”他原本並未想好送什麽合適,可就在姐姐問出這個問題時,心念一閃,想出這個主意。

芷荀倒是渾不在意,隨口說道:“你姐夫各色各樣的洋酒都有,明早你自己到酒窖裏去選吧。”

房峙祖端著藥走了進來,坐到她身邊溫聲道:“這回可不準再撒風了,這是活血祛瘀的藥,不喝身子會留下隱患的,到時你再想要孩子,就真的不能夠了,來,乖!”他舀了一勺藥,自己先試了試,才送至她的唇邊。

芷荀粉唇微啟,乖乖的一勺勺的喝藥,目光卻直直的落在他的臉上,他溫柔繾綣的眼眸布滿細小的血絲,俊朗清逸的臉龐透出疲態。她一口一口的喝藥,她從沒喝過這樣好喝的藥,如蜜汁,一路甜至心底。

吳敏渙是北地人,二十八歲,早年留洋學醫,歸國後在上海落腳已有幾個年頭。他生性淡薄,朋友極少,每逢生辰,也不喜與朋友同事一起慶生,唯有一人除外――黑炭頭。

黑炭頭坐在聖華醫院外面花壇的臺沿上,等得不耐煩,伸出手指遮住眼睛,從指縫裏看陽光,身邊放著兩瓶洋酒。

“小鬼,走了。”吳敏渙換了便裝,腋下夾著手提包,向他打招呼。

黑炭頭瞧見他,便興致勃勃的提著那兩瓶酒向他跑去,雙手一擎:“送給你的,生辰快樂!”

吳敏渙拿過其中的一支來瞧,不由得變了臉色,“這酒是哪來的?”

“我姐夫的,怎麽了?”

“是從你姐夫那偷來的吧?”他大有深意的審視他。

“什麽話?我是那樣的人嗎?是我姐姐準我自己去酒窖選的!”他一臉的不滿,氣忿忿地道。

“好吧,算你說的是真話。不過,你也太大膽了,把你姐夫的鎮宅之寶都拿出來了。”他親昵的攬過他的脖頸。

“我不過是看這兩個瓶子放在了顯眼一點的地方,既然要拿,當然不能拿壞的嘍!”他膽子的確很大,仍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本來是要請你下館子的,既然你拿了這樣好的酒,館子裏又不準外帶,只好去我那裏吃飯了。”他說著向路邊的東洋車招了招手。

“可你家裏的那位老媽子只會做北方菜,豈不糟蹋了這兩瓶白葡萄酒?”他邊說邊被他拉上了東洋車。

“那個老媽子我已經辭了她了,我很會做西菜的,今日便露一手給你瞧瞧。”他報了住址,車夫便賣力的跑起來。“唉,黑炭頭,你說你姐姐那樣白,卻有你這樣黑的弟弟,真是太不像話了……”這一大一小的朋友倆,在嬉笑聲中著行遠了。

吳敏渙在老城廂買下了一個獨立的小院,黑炭頭來他這裏玩不止一次了,對他家裏的環境極為熟悉,跟他也從不客氣。

“吳大哥,你們大人的事我是不太懂,可你表妹都走了這麽多年了,你還等什麽呀?娶個媳婦給你洗衣,做飯,生娃,不好嗎?”

吳敏渙將做好的食物端上來,道:“你還小,說這個你也不懂,等你也有了心愛的女人,你才會明白。”

“她是不是長得特別美?”

“對,特別美,她長得……很像你姐姐。”他開了酒,倒了一杯遞給他。

他嗤之以鼻,“像我姐姐那麽美?!我不信,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比得上我姐姐。”

“好吧,只是有幾分像而已,並沒有你姐姐那麽美麗,這樣說可以嗎?”

“實情如此,幹嘛說得這樣勉強?”他不依不饒。

“好!你說得沒錯,這世上,再沒有比你姐姐更婉轉動人的女子了。”他看似有意順著他說,實則亦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來,喝一杯吧。”他舉起了酒杯。

“祝福你……長命百歲!”

吳敏渙閉上眼,細細品著酒的甘冽,心思卻飄到房峙祖的身上,想他整日醇酒美人做伴,那是怎樣奢靡的生活!而自己,能見房芷荀一面,與她交談兩句,都好似過年一樣。

他放下酒杯,似是無意道:“你姐姐是很美,可那個叫趙鳳春的戲子也不差呀,不然,你姐夫怎會如此看顧她?”

“她現在紅得很,大家私下裏都在傳,你姐夫才是她的後臺。”

一聽這話,黑炭頭立時變了臉色,敗下興來,“我姐姐不信,還以為是我在搬弄是非。”

“你姐姐好騙,太容易相信人,你可以想想辦法讓你姐姐相信你啊!你是她弟弟,你不幫她誰幫她,難道一定要等到你姐夫把那戲子娶回家,才要她知曉嗎?”

“可我又有什麽辦法?”他懨懨的,更加沒了情緒。

吳敏渙卻不容他這樣,“辦法當然有!”他湊近他耳邊如此這番的說了起來。

暑期漸至,在人類捧著冰碗,準備以傳統的避暑方式度過炎炎夏日時,房峙祖的地產公司在夏季到來之前,安裝了美國約克公司新近研發成功,尚未投入量產的氨立式四缸活塞式冷水機(早期的中央空調),據說目前在亞洲,使用這種先進機械的富豪不超過五人。唐明哲候在房峙祖沁涼的辦公司室裏,喝著熱咖啡,神清氣爽,舒適無比。落地窗前不時有海鷗一掠而過,黃浦江上空蒸騰的熱氣被隔絕在那明凈的玻璃窗外。

房峙祖開過了會,走進辦公室。瞟了一眼立在窗前悠閑啜著咖啡的唐明哲,不冷不熱地道:“什麽事?”

“育嬰堂的何理事找上我,說你絕收那九名嬰兒,可你前些日子不是還和我說,福利院那邊還可以再安置的嗎?”

“我很忙,並沒有那樣多的閑情逸致去管這些瑣事!”他埋首在文件中,冷漠地道。

“峙祖,我明白你是在和我治氣,但你可不可以換一種方式,那些孩子和我半點關系都沒有。”他苦口婆心。

房峙祖臉色一沈,手中的文件夾“啪”的一聲落在書案上,“你有心關愛別人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呢?!怎麽看不到你一絲憐憫?”他赤紅的雙目怒視他,唐明哲的臉傷還沒有完全消退,可他此刻卻很想在那舊痕上再添些新的顏色。

他一抖,咖啡杯脫手而出,他反應快速的一撈,杯子沒有落地,卻潑了一身的咖啡,“那不一樣,峙祖!”他狼狽的解釋道:“那些孩子已經來到這個世上,已無可回避……”

“可芷荀腹中的孩子也已成形,你能想象得到我數清了他的手指和腳趾時的心情嗎?”他極盡低沈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無比,哀痛非常。

他張了張口,震動得說不出一個字來。已經成形了嗎?不是剛剛才三個月?他沒想到三個月的胎兒竟已有了人形。他訕訕的極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再也呆不下去,灰溜溜的離開了。出了那房間還沒走出多遠,只聽從他辦公室傳出一聲巨響,似乎是桌椅幾案被掀翻在地的聲音,他腳步一滯,隨即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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