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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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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停車進急診,白俊飛抱著甘砂進去的,人躺上轉移床吸氧,護士遞給他一個硬板夾。

“家屬到外面填一下資料。”

白俊飛接過才後知後覺跟戴克對視一眼,以兩人與甘砂的親疏關系,“家屬”頭銜落到他頭上也理所當然。

前頭冒充她前男友的經歷僥幸幫上忙,白俊飛把已知資料唰唰填好。護士匆匆略覽,眼尖地捕捉到一處關鍵空白。

“一會要去拍個片確認,沒有懷孕吧?”

剛才故意留空的問題還是被拎出來,難堪又尖銳,白俊飛求助性望了戴克一眼,跟他是罪魁禍首似的,無奈那邊也是束手無策。

白俊飛頭大又尷尬,說:“得問一下她。”

轉移床被推出來,要去趕拍片的空檔,護士熟練地在邊上重覆:“有沒有懷孕呢?”

看得出甘砂一直在勉力支撐,死睜著眼讓自己不昏睡,即便躺床上也想先聽到一個確診結果。

護士說:“有就擡左手,沒有就擡右手示意。”

等了一會,甘砂兩只手都沒動,護士以為她沒力氣,耐心換了種方式:“沒有懷孕就眨一下眼睛,有就眨兩下。”

甘砂還是楞楞的,像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嘴巴張了張,氧氣罩蒙上一層水霧,立刻遮擋她的口型。幹著急的白俊飛逮到一線轉機,旁白道:“她可能想說話。”

護士彎下腰,替她稍稍掀開氧氣罩,甘砂憋足勁含糊出三個字:“不知道。”

護士安好氧氣罩,應對自如地說:“那這樣吧,先抽個血驗一下,看結果再做決定。”

甘砂這回悶悶嗯了聲,白俊飛和戴克心裏懸著的石頭提到嗓子眼,堵得心發慌。

等待的大約二十分鐘裏,戴克陪著甘砂,白俊飛跑手續。拿到化驗結果那刻,白俊飛看著白紙黑字上明顯超出正常範圍的數值,一瞬間整個人懵懵然,像自己被判刑了一樣。

戴克瞧見白俊飛神色,已經明白過來。化驗單遞給負責醫生後,白俊飛和他並肩默默站著。

棘手的情況讓醫生皺了下眉,開始和他們溝通,“一半情況下我們不建議孕婦拍片,因為有可能引起畸胎或者流產,你們應該也懂吧?但患者現在情況有點特殊,初步判斷肋骨骨折有可能引起了肺挫傷。確切情況需要拍片進一步觀察。所以需要你們考慮清楚,片子到底拍不拍。”

甘砂一直睜眼聽著,也不知是否聽清了要害。

白俊飛只能問出自己能夠想到的,“有保守的治療方案嗎?”

醫生沒有正面否認,保守地說:“整個人是靠肺呼吸的,肺受傷人就沒法呼吸,整個人就會垮掉,明白嗎?而且後續治療用藥也不能保證對胎兒無任何影響,這個誰也沒法保證。”

意思已經很直白:不治療,大人會死;治療了,小孩可能會有問題。

白俊飛尚未把孕婦的身份與甘砂關聯起來,更別說現在忽然就成了兩條人命。

氧氣罩又蒙上一片水霧,甘砂又掙紮著想要說什麽。對於她的每次開口,白俊飛心頭總浮起卑劣的希望與解脫,暗暗祈禱需要下決定的那個人不是他,這樣可以免於承擔可能會讓他愧疚的苦果。但逃避的心理也同時折磨著他。

剛才那位護士再度彎腰聆聽,氧氣罩下的聲音比剛才微弱,護士聽清後讓開視線,讓所有人都看得清明。

“你是說,先治療,對嗎?”護士問,“是的話眨一下眼睛,不是的話眨兩下。”

那雙強撐睜開的眼緩緩眨了一下。

護士重覆了她的答案,又再問一遍問題,甘砂不但還是眨一下眼睛,更艱難點點頭。

甘砂的答案啟動了所有人身上的開關,他們開始忙活起來。白俊飛被遞來一沓委托書,每一張只匆匆掠一眼便簽下大名,而後幫著把轉移床推去放射科。

閑人勿進的金屬門緩緩合上,白俊飛側身靠著門口對面的墻壁,咬了咬下唇,悶聲往墻上砸了一拳。

“我太對不起YOYO了。”

戴克往緊閉的門看了一眼,跟太刺眼似的扭過頭,本來就話少,如今更想不出什麽安慰。而且他也無顏安慰,兩個老爺們還讓個女人受傷了。

奇怪平時她的性別並不是羸弱的標簽,反而給她增添一份難能可貴的強悍,這種強悍不是她直性子暴脾氣帶來的壓迫感,也不是她身手不凡煆就的體能彪悍,而是審時度勢的冷靜與果斷,她先是一個強者,然後才是女人。

可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跟普通女人無異,也許病床激起的潛意識讓他們小瞧了她。

“第三條人命了……”白俊飛忽然極低聲地喃喃。

戴克楞了下,肅然喝止他,“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以現有對她的了解,你覺得她現在會要這個孩子麽?”白俊飛淒然一笑,“你能把她和單身媽媽聯系起來?何況這孩子還不一定……”

“夠了——”在他戛然而止時,戴克也低喝出來,“看看手術情況再說吧。”

白俊飛也不忍把醫生告知的風險再重覆一遍,無助地又砸了一下墻,“YOYO那邊要通個聲麽?”

戴克習慣性去摸褲兜的煙盒,結果掏了個空,半包煙不知什麽時候掉了。

“看她的意思吧。”

金屬門打開時,轉移床上的人已經閉上雙眼,護士看出他們的隱憂,體貼地說:“累了睡著的。”

再剩下的事情只有等待,白俊飛順便處理了自己的傷口,回去把圖圖接來,在醫院附近租了套三居室,方便照顧甘砂。期間又抽空去了一趟“紅廠”,果然那個小助理不知所蹤,“紅廠”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中,耐人尋味的是有人曾收到過姚仙芝的消息,說外出旅行短時間不會回來。

然後白俊飛又去姚仙芝的快遞地址附近轉悠,混入遛娃的老人堆裏——一般而言小區的八卦這些中老年婦女最敏感——可也沒發現會鬧得人心惶惶的命案流言。

看來有人故意偽造姚仙芝的失聯,把她的死亡掩飾過去了。如果他沒猜錯,姚仙芝居住的房子也會自動預交一大筆物業費。

其實白俊飛還有更高效和準確的渠道,但此時去找段華池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手頭的事忙活完,離甘砂入院已經過去一周,期間做了一次CT和B超。白俊飛看了B超結果單,上面有兩張顏色單調的圖片,都是一片亮影括出一顆暗色的小豆子。

種子很快就會發芽了。白俊飛想,依然很難將之與一個潛在的小孩聯系起來。

圖圖把圖片拿給甘砂看,她只是盯了一小會,像單調的東西沒什麽趣味似的,又閉上眼。一周來她都是這樣的狀態,安安靜靜躺著,看得最多的是天花板,哪怕已經可以輕聲說話,也只在每日醫生查房時必要回答幾句。本來她就屬於非爭辯時不廢話之人,現在無法彈動的默然,反倒比健步如飛時殺傷力更大。

產科醫生來問過她這個孩子要不要,她只說了三個字:先留著。

醫生勸說,現在的情況不建議留著,風險太大,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小孩。

甘砂還是三個字:我知道。

醫生也不能強行做屠夫,大概因為年紀可以當她母親,以同胞的身份跟她多說了幾句,也就作罷。

然而告別的日子比想象中來得快,入院第十天,圖圖下午照常給甘砂擦身換衣——甘砂意思過請護工,但圖圖堅持自己來,甘砂也就由她去,只是除了簡單的需求溝通,甘砂也不會主動搭理人——褲子上暗紅的血跡卻嚇懵了她,圖圖確定那是血液,而不是黏稠的經血。

圖圖的表情和慌慌張張按鈴動作都落入甘砂眼裏,甘砂一張臉木然如昨,不知還沒反應過來或是早做好了逆來順受的準備。

甘砂再次被推進手術室,清宮。

醫生給出的解釋很籠統,不能百分百證明拍X光和做CT對此有影響,只能說明母體環境不利於胚胎生長,或者胚胎質量不過關。

當晚陪床,圖圖要起夜,迷糊中一陣如感冒吸鼻子的窸窣驅散了她所有睡意,她僵著不動,等了好久,待病床上浮起淺勻的呼吸聲時,才摸索著下床。

回來後輾轉難眠,自打AJ走後,失眠已成常事,只是今晚更甚。當一個人陷入自責與歉疚的漩渦,感知會變得敏感而脆弱,以至把周圍一切不如意都追根溯源歸到自己身上,負面情緒滾雪球般越來越厚。

圖圖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睡了嗎,小飛哥?”

出事之後,只有白俊飛對她不至於太冷淡,圖圖對他漸生的依賴性自己也不曾覺察。

很快,手機震了一下。

白俊飛:“怎麽了?”

圖圖方才發覺信息可能給他造成誤解,以為這邊又出什麽意外,懊惱著打擾了他,一時也無事可說,於是回了句“沒什麽”。

白俊飛讀著沒頭沒尾的兩條短信,莫名其妙很快又被麻木取代。他和戴克坐在茶幾的兩端,有一口沒一口抽煙喝酒。

甘砂的事意外地讓他低落,不亞於AJ離世給他的打擊。

看到那顆小豆子時,白俊飛幻想應該會是個美麗的孩子,遺傳其父母的優良脾性,但小時候說不定會很調皮。不,沒有說不定,按照那兩人的性格,那肯定不是個規矩的小家夥。游征和甘砂——特別是甘砂,可能脾氣急,容易煩孩子,他猜的——會時不時把小孩輪流塞到他和戴克那,過他們的甜蜜兩人世界去。他和戴克可能會被這個搗蛋鬼搞崩潰,誓不成家生子。當然一切建立在他和甘砂順利完成任務隱退的基礎上,甘砂大概會重建洗車店或者調崗,他會繼續經營無心插柳開起來的花店,不用再當什麽狗屁警察。

雖然那個只認識了十天、沒有姓名、樣貌未知的小孩跟他無血緣關系,也許是小孩代表著新生希望的潛意識,希望毀滅的過程太過急遽和劇烈,回過神來只留下一記鈍痛。

他一個看客尚且如此,小孩的父親知曉了不知道會怎樣。游征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他能為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讓步一次,性格裏的弱點就會讓他重蹈覆轍。白俊飛可以預想,如果第一次的打擊是風暴級,那這一次應該是毀滅性的……

他和戴克誰也沒有提是否要跟游征透露的事。

除了游征,還有一位成為不可洩露對象,可對方不知從哪收到風聲,幾天後聯系自己,說要安排他和甘砂的會面。

甘砂身體狀況已經逐日穩定,不日即可出院,但獨自下地活動仍不方便,白俊飛把地點安排在住院樓天臺,考慮到夏天氣候,時間選在清晨,陽光不至於那麽毒辣。

白俊飛支開圖圖回去給戴克打下手,托甘砂的福,最近夥食有模有樣起來,天天雞湯不斷。

甘砂被轉移到輪椅上,白俊飛推著她乘電梯上樓。天臺上晾曬用的鐵絲已經掛滿花花綠綠的衣服,看來不少病人家屬比他們還來得早占位。

白俊飛推著她轉了大半圈,確認無可疑人物後,才往衣物晾曬比較密集的一處去。

水泥欄桿上紮著一人高的防護欄,一個穿棗紅色POLO短袖衫的男人背對她站著,兩手無所事事背到身後,像個領導體察民情。可甘砂知道,最沒有領導樣的人,非他莫屬。

白俊飛看了眼時間後說:“現在九點,最多半小時,一會她還要回去打點滴。”說罷走出他們的聽覺範圍,溜達著把風。

甘砂胸前綁著固定帶,雖然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罩著看不出,但身體狀態一五一十反應在差勁的臉色上,尤其在輪椅上不能動彈的模樣,像塊借了副人形的朽木,實在難以跟往日的颯爽聯系到一塊。由是段華池做足了心理建設,轉過身看到她那刻,也楞得一時失語。

太陽下甘砂不得不微瞇眼睛,揚起下巴嘴硬咕噥:“沒死呢,別這樣看我。”肺挫傷的影響,她的聲音還很輕,氣若游絲也顯得很無所謂。

段華池說:“你倒是能耐了……”

那雙與她相似的眉眼慍色隱現,甘砂仍抱著僥幸道:“什麽事?”

那邊卻好一會才開口,越是沈默,不祥越是壓縮得濃重。

“你還記得我以前的話嗎,我說過,我一直認為女人不適合上前線。”

不祥到了臨界點,甘砂瞇起的眼睛顯得淩厲起來,哪怕虛弱也不損她眼神的殺傷力。

段華池似乎微不可聞嘆了一聲,“你從今天開始放假,等新的任務安排。”

甘砂手指顫了顫,問:“怎麽回事?”

最艱難的決定已經宣布,段華池索性也不再掩飾失望與怒氣,“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他們這行負傷是家常便飯,若是為了那三根骨折的肋骨,段華池大可不會大動肝火。甘砂不知哪裏走漏了風聲,但以她對白俊飛的了解,他絕不是大嘴巴的男人。但一個領導因她私生活問題對她進行處罰,未免公私不分,如果他是以另一個神秘的身份說話,甘砂只能啼笑皆非。

她不怒反笑,輕飄飄反詰道:“那你也告訴我,我媽是怎麽回事?我是怎麽回事?”

段華池渾身一震,這一瞬的表情稱得上驚慌失措,他轉過那雙甘砂研究了千百遍的眼,望向旁邊滴水的衣服。

太陽似乎強烈了一點,蟄得甘砂臉頰如螞蟻啃噬,輕一口重一口的,額角浮起薄汗。一絲風也沒有,衣服紋絲不動,如圍墻替他們隔出一個荒誕的小世界。

久久段華池才掠了她一眼,明顯嘆氣,“你是怎麽發現的,血型?”

甘砂自嘲道:“我爸爸是AB型的,一個AB型的人怎麽可能生出O型的孩子。”

自然而然的稱呼無意提醒對面人責任的缺失,段華池兀自點了點頭,“是我對不起你媽……”

此刻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她的上司,而是缺席她成長的生物學父親,甘砂前頭的反詰意不在刺探,不過是應激的以牙還牙。如今對方痛快承認,她反倒不知以新的身份該怎麽對話。以前她好奇過許多問題,比如你什麽時候發現我的,你想過要和我相認麽,不一而足。

而現在這人不認可她的做法,給她停職,無形中站到了她的對立面,不尷不尬的狀態實在難以激起本就寥寥的親情。

“沒事我先走了,小白——”甘砂嗓門提了點,扯得肺疼,嗆咳出來。

白俊飛很快回來,在段華池的註視下離開變暖的天臺,而甘砂始終不再回首。

焦頭爛額的不止甘砂幾人,莫凱澤也為姚仙芝的事急上火,人已經“失蹤”半個月,雖然沒有人報案,一切看起來也的確像人外出遠行的模樣,但有經驗的警察都知道,這種情況大半是永久性失蹤了。

而在此關頭,一條談不上好壞的消息進入視野:游靜芙入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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