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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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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段永晝達成合作協議之後,周茉接到了自己的第一個任務:參加五月份的一項國際大獎賽。

要走職業化的道路,這是她不得不邁出的一步。

自從接到比賽通知後,她便寢食難安,小時候參賽鎩羽而歸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地罩在她心上。

她嘗試著動筆,但畫出來的東西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樣匠氣十足,她不能把這樣的作品當作自己職業生涯的第一份“投名狀”。

周茉白天上課,晚上畫畫,然而接連多天下來,腦袋裏比畫板還要空白。

段永晝知曉了她的狀況,很是擔憂,特意來周家將周菜接出去散心。

這段日子,唐書蘭一直沒放松對周茉的監視,但目前的形勢讓她十分欣慰,這一陣,周茉一次都沒同賀沖接觸過。她認定周茉只是受他引誘誤人歧途,現在已基本重回正軌。

看周茉表現乖巧,唐書蘭也就放心地將她交給了段永晝。

三月的西城,雨下個不停,總不見睛,像場反反覆的感冒一樣。今天雨好不容易停了,但又起了大霧,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周茉上車之後一言不發,段永晝看了看她,有些擔心:“你是不是壓力很大?”

周茉點點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臉,啞聲道:“我畫不出來。”

“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肯定是畫不出來的。我帶你出城逛逛。”段永晝頓了頓,“你想見賀沖嗎?”

周茉一楞。

賀沖,此時的他只存在於她信手塗鴉的本子上,存在於夢裏,她都快記不起真實的賀沖是怎樣的了。

“我不能見他,在做出成績之前,我不能見他。這也是我答應你的,在你出手幫賀沖的服裝廠之前,我得先向你證明自己的價值。”

“你不用太過拘泥,我已經在跟總部的人商談合作方案了,不久之後我們就會去跟賀沖接觸。你也別著急,即便趕不上這一次的大賽……”

周茉趕忙搖頭:“你不是說你是個利益為上的商人嗎?這麽縱容我,小心回不了本。

段永晝淡淡一笑:“可你要是真的畫不出來,我也沒法按著頭逼你畫。”

“抱歉。”

“靈感是不期而遇的,相信我——真不打算去找賀沖?放心,我願意替你倆放風。

周茉把窗戶打開,風帶著霧氣撲在臉上,帶起微微的癢。

她相信,只要一見到賀沖,她就會變成擦破一點皮就要號啕大哭的三歲小孩兒。可她現在不能哭,更不能繼續依賴賀沖了。

她聽說過,毛毛蟲在化蝶之時,要經歷難以想象的痛苦,倘若放棄,便會被永遠因於繭中,直至死亡。

周茉忽然說:“我想去個地方,你可以送我去嗎?”

二十分鐘後,車在一條步行街附近停了下來。段永晝沒多問,指著對面的咖啡廳道:“我去那兒等你,你事情辦完了再來找我。”

周茉下了車,穿過步行街,拐入一條小巷。

這一整條巷子都是賣衣服的小店,間或夾雜幾個賣化妝品和賣小玩意的,頂著一張“網紅臉”的美女店主們坐在櫃臺後面玩著手機,偶爾敷衍地喊上兩句“進進來看”。在顧六色的店鋪招牌。陳舊得都褪了色。

周茉小心地邁著步子,避過地上汪著水的錢坑,走過半條街,在一塊招牌下方停下了,她擡頭看了看,猶豫片刻,進了兩個鋪面之間狹窄的門中。

樓梯逼仄又昏暗,僅容一人通過。空氣裏有一股黴味,兩側墻上貼滿了“辦證”“開發票”的小廣告。

周茉停下腳步,深呼吸後繼續往上走。這陌生的環境讓她好幾次想要折返,但最後她還是戰勝了恐懼,屏息前行。

到達三樓,她停了下來,擡手準備敲門,猶豫了一剎那,又縮回了手。

門卻在這時突然打開了,周茉驀地退後了一步,把門內的人也嚇了一跳。

那是個穿得十分“朋克”的女生,她楞了一霎之後,笑著問:“來文身嗎?”和她前衛的穿著相比,她的聲音則顯得格外溫柔。

周茉點點頭。

“你先進去坐兩分鐘,我下去拿個東西,馬上回來。”女生從門裏出來,側身讓周茉進去。

周萊猶疑地走進屋裏,環視四周,沒想到屋裏收拾得頗為整潔,還有一股兒消毒水的味兒。靠墻放著一個極高的櫃子,裏面滿滿當當地塞著CD盒子。墻上層層疊疊地貼著海報,上面全都是搖滾明星。

周茉在靠近門口的不椅子上坐了下來。

片刻後,門“吱呀”一響,女生推門回來了。她看了周茉一眼,笑著說:“不用這麽拘謹,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先聽點兒音樂吧,要不要嘶點兒什麽?”周茉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打開了音響,屋內狹窄的空間,響起了齊柏林飛艇樂隊的曲子。女生拉開小冰箱,拿出一罐冰可樂,遞給周茉,自己往小床上一坐,問道:“是別人介紹你來的嗎?”

“我也是西大美術學院的,我聽我聽朋友說……”

“手藝不錯?”

周茉點點頭。

女生笑著問:“你是大幾的?”

“大二。”

“那我也算是你的學姐了。”女生問道,“你想文什麽?有要求嗎?”

“一個字。”

女生抄起櫃子上的紙筆遞給周茉,周茉寫的時候,她湊近看了一眼。笑著說:“名字?想清楚了嗎?到時候後悔的話,洗可比文將多了。”

這是自走到這條街上以來,周萊第一次這麽堅定:“不會後悔的。”

女生拿過紙筆,想了想,說道:“我設計一下,你先坐會兒。”她拉過一張凳子,在書桌前坐下,擰開了臺燈。

在等的過程中,周茉時而緊張,時而又覺得放松。她情緒起起落落的,手心掌紋裏蓄滿了冷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生說:“好了。”她拖開椅子,伸長手臂,把紙遞給周茉,“你看看,滿意嗎?”

整體圖案是一只蝴蝶,“沖”字左邊的“兩點水”變成了一朵花的花蕊,右邊“一豎”成為蝴蝶的身體,被“堅”分隔成的兩個"口”幻化成蝴蝶的翅膀。女生不愧為西大美院的學生,整個設計誇張又合理,毫不俗氣。那只細細的蝶,栩栩如生,似要從紙面之上躍然而出。

周茉心中一動:“我很喜歡。”

女生笑著說:“那就照著這個文了?你想文在哪裏?”

“我……”周茉抿唇,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這兒好不好?”女生指了指自己頸後第一節 脊椎的位置,“平常披著頭發看不出來,但紮上頭發,露出來會很好看。”

“那就這裏吧——會疼嗎?”

“當然是會疼的,但人生哪有不疼的時候呢。”女生看著她,目光柔和,似是見多了她這樣仿律而軟弱的客人,“你再考慮十分鐘,如果還是決定文,我就開工。

“我不用考慮……”

“不,考慮十分鐘,好好想一想。文身是一種圖騰,圖騰都是有意義的,或是祭奠,或是信仰,或是紀念。”女生坐回到桌前,拿起手機,不再看周茉。

周茉垂下頭,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地攥緊。

她受賀沖吸引,如蒙眼之人向往光明,他那種自由的氣質讓她念念不忘。

可是到頭來,自己的裹足不前,反而成了他唯一的不自由。

回溯這一路與賀沖相處的種種,她方才發現,賀沖自始至終,是站在一個保護者的立場上,包容她的幼稚和魯莽,不管是她那份滑稽可笑的“壞事清單”,還是她受盡委屈之時,不顧後果而要求的那句“帶我走”。

然而,保護與被保護,並不是她所向往的關系。她更願做他遠行之時歸家的燈塔,不畏迷霧,不畏風雨。

周茉擡頭,字一句清晰地說:“我想好了。”

段永晝續杯了數次,在他等得快要失去耐心時,終於看見周茉的身影了。和去時的猶豫不同,此時的她脊背挺得筆直地穿過馬路,走路仿佛帶著一陣風。

段永晝立馬站起身,走出了咖啡廳。

在咖啡廳的檐下,周茉停下了腳步。她被細雨打濕的臉上,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好像裏面有一團火。她看著段永晝,急切又躍躍欲試地說:“我想畫畫。”

周茉被段永晝送回家中,進門之後,她沒有理會唐書蘭的詢問,徑直奔向畫室。

唐書蘭追了過去:“茉茉,我問你話呢……”

周茉“哐”的一下摔上門,喝到“你別打擾我!”

她將門反鎖,脫下大衣,迫不及待地把裝顏料的箱子拉了過來。唐書蘭還在敲門,一邊敲門一邊訓斥,可她很快便聽不到了——任何聲音她都聽不到了。

調色,起筆……周茉幹脆利落,毫不猶豫。

脖頸上的刺青還在隱隱作痛,這痛反倒使她思維異常清晰。她一遍遍地回想下午在那個她此前從未體驗過的空間裏,針一點一點紮入皮膚時的感受。

痛與覺悟,總是相輔相成的。

時間流淌得悄無聲息,漸漸過了八點、九點、十點……

直到十二點,周茉總算感覺到了累。

她暫時擱下畫筆,在地板上坐下,從靠著墻根的紙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灌了一大口。

她背靠著落地玻璃窗,往外看了一眼,想起那晚賀沖就是站在那樹木掩映的夜色中,把緊攥的拳按在心口,像是騎士為公主獻上生命與忠誠。

周茉有些困了,本想休息一會兒再繼續,沒想到閉上眼就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還做了一個夢。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斷下沈,想要抓住些什麽,但伸出手卻只觸到了比原先的黑暗還要濃重的黑暗。她感到心慌,張開手臂急切地揮舞,張嘴大賊,但無人回應。

腿忽地一抖,周茉醒了。

她茫然地睜開眼,看見一束白光酒在自己的胳膊上,她有些恍惚,以為那是雪,伸手碰了碰,才發現是月亮出來了。

周茉有點餓了,她從地上爬起來,往墻上看了一眼,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她伸了個懶腰,走到畫室門口,正要把門打開,卻聽見外面傳來爭吵聲。

周茉怕自己這時候出去,當了周思培和唐書蘭吵架的炮灰,她猶豫了一霎,決定等等再說。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聽,發現吵架的並不是周思培和唐書蘭,那道尖銳刺耳的女聲,分明來自顧之茹。

周思培:“你這種手段,讓我今後不屑與你為伍!”

顧之茹:“照你所說的,買通了姓嚴的,也買通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小商販,結果呢?對付賀沖這樣的人,就得采取強硬手段,讓他嘗嘗教訓!這大半年,都是他在牽著我的鼻子走,我再也受不了這種侮辱了!”

周思培冷笑了聲:“那你現在把人打傷到躺進醫院,你的目的就達到了嗎?你還是不了解他們這種低賤環境裏出生的硬骨頭……”

周茉聽得脊背發涼,雙手顫抖,她想都沒想,猛地攤開了門,大喝:“你們把賀沖怎麽樣了?

客廳裏亮著大燈,三人齊刷刷轉過頭來。

唐書蘭都快忘了周茉還在畫室裏,趕緊呵斥:“大人談話,關你小孩子什麽事?上樓睡覺去!

“你們對賀沖動手了是不是?”周茉氣得渾身發抖,“還有孫祁的事,服裝廠的事,都是你們設的局是不是?

周思培十分不悅:“周茉,給我滾回樓上去!

“你們……”周茉擡手指著三人,“你們真是醜隔!”

周茉氣得腦中的血管幾欲炸裂,她邁開腳步,撞散了聚在一起的三人,飛快朝大門口奔去。

唐書蘭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兒?”

“放開我!”

“周榮,我告訴你,還輪不到你在這撒潑打滾!給我老老實實上去睡覺!

周思培眼都沒眨,直接一巴掌扇在周茉臉上。

周茉腦袋裏“嗡”地一響,她的嘴角滲出了血絲,但仍咬緊牙關,絲毫不讓:“要麽幹脆讓我也嘗嘗教訓,要麽你們把我一輩子關在家裏,否則我一定會對外宜揚,你們究竟用了什麽齷齪手段去迫害一個無辜的人!

顧之茹忍不住了:“他無辜?他恬不知恥,侵吞顧家財產……

“可貿密是顧爺爺明媒正要的,是你法律上的繼母!”周茉從來不知道說真話竟是如此暢快。

“周茉,你再亂說話試!”唐書蘭用力扯將周茉往後一推。“輪不到你在這兒目無尊長,沒大沒小!”

周茉被推得後退兩步,撞上了客廳裏的架子,她的餘光瞥見了擱在架子上的水果刀,立馬拿了過來,抓在手裏:“讓開!”

唐書蘭上前一步,想將周茉抓住。周茉忽地將水果刀一轉,對準了自己右手手指:“你別過來!”

唐書蘭立時不動了。

周茉明白自己抓住了父母的命門——他們花了二十年把她培養成一個“名媛小姐”,一直打的是一手藝術家的牌,要是她這雙手真的出了什麽閃失,他們的心血也將付之東流。

趁著唐書蘭猶豫的工夫,周茉趕緊將大門打開,正要出去,她忽地想到了什麽,維持著拿刀的姿勢,一步一步退回到畫室。

她把沒畫完的畫從花架上摘了下來,夾在腋下,舉著刀,再一步一步朝大門走去。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決絕、狠戾,如同末路窮途的困獸正在做最後一搏。

在三人的註視下,周茉走出了周家大門。

外面月光清冷,酒在身上,像一層潔白的霜。

情緒紛亂,如浪擊石,似要將她拖人暗潮湧動的深淵,她抽了抽鼻子,抱著那未幹的畫板,踏著月色,向著大門外狂奔。

她只覺心臟炸裂般地痛,跑著跑著,淚如雨下。

她擡手抹淚,感覺脖頸上的刺青,如同是被一把燒紅的烙鐵烙上去般那樣痛。

“賀沖……賀沖……”她在心中呼喚著自己的信仰。手裏的畫,前方的路,這是她所擁有的,整個世界。

月色之下,周茉的腳步跟跟蹌蹌,那抱在手裏的畫板如同一面高高揚起的帆,把她帶往彼岸。

那裏有驚濤駭浪,有自由,有為她征戰的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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