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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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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素將手裏的一應物件擱下,轉頭笑問楚明昭:“可要請仙扶乩?”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想起瞿素說的是什麽了。

扶乩是一種傳統的占蔔手段,有點類似於後世所說的筆仙。大致流程便是設壇請仙,由乩生扶著乩筆,仙人降壇後會藉由乩生之手在沙盤上寫字,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天、禍福聚散,問諸仙人,皆可斷。

楚明昭沒有扶乩問仙的經歷,她只是從前偶然間聽楚慎說起過這個。讀書人多信奉“敬鬼神而遠之”的聖人教誨,但讀書人又難免關心自己的仕途,因而文人扶乩問前程是十分尋常而普遍的事。

但是瞿素為何問她要不要扶乩?

“我沒有什麽可問的,”楚明昭笑道,“先生為何想起詢問我是否要扶乩?”

“你難道不想問一問子嗣的事?亦或,”瞿素瞟了裴璣一眼,“問問他會不會變心?”

裴璣方才一直沒出聲,聽到瞿素後面那句話嘴角一扯,立時不樂意了,將手裏的白釉梅樁杯“啪”的一聲按在花梨木滿雕螭虎的小幾上,道:“先生,您這是挑撥離間。”

“我還沒開始扶乩呢,”瞿素搖了搖手,“你先不要插話——明昭意下如何?”

楚明昭困惑道:“先生為何忽然想起這一茬兒了?”

瞿素在兩人對面落座,一面接過瞿翮遞來的茶杯,一面道:“不瞞你說,我之前一直以為你這回會生下龍鳳胎的,因為你命中確乎有這樣一段因緣,故而等你將兩個孩子都誕下後,我便很是疑惑。但我後來醒過神來了,誰說雙胎只能生一次呢?”

楚明昭一楞:“先生是說……”

“對,”瞿素啜了一口茶,“我覺著你至少還會再懷一次雙胎。”

楚明昭想起她這一回生孩子廢了多大的氣力,面上神色覆雜:“這個……”

“你不要害怕。你知道你這回為何生得那般艱難麽?”瞿素見楚明昭微微搖頭,輕嘆道,“你自己心境不好。你原本可以順順當當將兩個孩子生下來的,但你心底畏懼過甚。生產時,心境也是十分要緊的。一失心態,則底氣盡失。你說你到後頭還可能有力氣麽?”

楚明昭默然。確實是這個理兒,但她之前也沒生過雙胎,心裏沒有底氣也是難以避免的。其實主要根由還在於她知道這裏不能剖腹產,她若是順產不成,根本沒有什麽退路,興許跟著就要面臨保大保小的問題。

“我想讓你扶乩,是想確定一下我的揣度,”瞿素眉尖一挑,“你自己難道不好奇麽?不若試上一試,也算是幫我解惑。”

楚明昭其實不太想要特意去求問子嗣,但瞿素幫過她大忙,他既這樣提了,她又覺得扶乩十分新奇,當下踟躕片刻,轉頭看向裴璣,征詢他的意思。

裴璣輕聲道:“昭昭自己拿主意便是。先生素善仙乩神數之事,無不奇驗。”

楚明昭聞言越發好奇,望向瞿素:“先生的請仙之法,是各路仙人皆可啟請麽?”

瞿素點頭:“古往今來的帝王、師相、聖賢、豪傑,各路皆可。”

楚明昭躑躅片時,點頭應下。

扶乩開始,瞿素親自充當乩生。楚明昭瞧見瞿素先是默祝一番,跟著燒了一道降壇的符,又念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啟請的符,那乩筆竟然真的漸漸動起來了。

楚明昭看得目瞪口呆,裴璣卻是神色如常。

瞿素低聲命瞿翮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跪獻上去,又示意楚明昭跪下來四拜。楚明昭依言而行,而後求斷子嗣事。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後,那乩扶得動了,在沙盤上寫下十六個大字——“鳳凰鳴矣,琴瑟友之,祥呈麟趾,慶衍螽斯。”

楚明昭怔了一下,心下震動之餘,想要問得詳細一些,但又不知如何稱呼,便詢問仙人尊姓大名。

瞿素將沙盤裏的沙攤平了,那乩運旋如飛,落下一行字:“吾乃道法玄明仁極無上天尊是也。”

裴璣微微一楞,這可是純陽老祖的別號!

瞿翮瞧見也是一驚,壓低聲音提點楚明昭道:“此番請來的是純陽祖師,這可是大造化!定要虔敬。”

楚明昭點頭,向前俯身四拜,詢問是否還有雙胎之份,那乩筆落下一個“是”字,又問能否得龍鳳胎,那乩上曰“是”。瞿翮見楚明昭只顧著發呆,低聲提醒:“什麽都可問,否則過會兒老祖大駕就回天了。”

楚明昭思想一回,又拜了四拜,幫家人問了前程休咎,結果皆好,無有不應。她覺得無比奇異,想問一問自家婚姻之事,但裴璣在旁,她要是問了,好像是不信他似的。但女人天性,總是想知道自己丈夫會不會一直忠誠下去。

楚明昭正自猶疑,那扶筆不問自動,書曰:“鴛侶千秋歲,恩愛同天長。”

楚明昭深吸一口氣,驚愕瞠目,一時忘語。她想要問問老祖是否知曉她是異世之人的事,但又怕惹起眾人懷疑,回頭把她當妖怪就不好了。

她想起範循當年殺錯人的事她還是沒有完全搞明白,便詢問詳細的事由,但等了半晌,那乩筆都不動一下。又過了約莫一刻鐘,仍舊沒有動靜,瞿素道:“想來老祖大駕已返,我等作速禮送。”言罷,焚了一道退送符,隨著眾人一道跪下拜了,又親自將香爐、沙盤和乩筆收了。

瞿素叫楚明昭過來的目的已經達到,只是兩人聚在一起便不免又說起了吃,直從日升說到了日落,裴璣連話都插不上,只能坐在一旁和瞿翮對弈消磨工夫。

“其實,”瞿翮稍稍傾身,笑著道,“我以為你方才也會詢問祖師爺的,誰想到你一句沒問。”

“我沒有什麽好問的。”

“怎麽會沒什麽可問的呢,”瞿翮隨手落下一子,“你是儲君啊,將來的皇帝,就不想知道自己陽壽幾何?”

“定業難轉,該是多少還是多少,問一問也不會加壽。何況,”裴璣喟然一嘆,“知道自己壽數幾何的話,那豈非往後每日都要惶惶不安?”

瞿翮點頭:“也是。不過從方才祖師爺給娘娘斷下的判語來看,你和娘娘都能長命百歲的——誒,我記起來了,定業難轉不是佛家的說法麽?我看老爺子習道頗多。”

“佛法道法,老爺子都摻著跟我講,”裴璣從棋笥裏拈起一顆黑子,“老爺子還想教我算卦呢,什麽都想讓我學上一學。但有些衣缽,我註定是無法承繼了。”

“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我聽老爺子說,他打算去考考魏文倫的學問,若是他瞧得上眼的話,他就收魏文倫當關門弟子。”

裴璣翻了個白眼:“老爺子之前就說我是他的關門弟子,合著這麽多年過去了,這門還沒關上?”

“你自己都說了有些衣缽不能繼承,”瞿素說話間走過來,“難道我就不能再尋一個能繼承我衣缽的?”

裴璣道:“那先生千萬只教他學問,不能教他機謀,否則他回頭比我還聰慧,把我媳婦拐跑了,先生怎麽賠我?”

瞿素丟給他一個白眼:“我把他賠給你。”擡手一指瞿翮。

裴璣起身就拉住隨後而來的楚明昭:“快走,否則我要被他們帶歪了。”

然而他剛邁出幾步,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腳步頓了頓。他將楚明昭一路送到門外馬車上,囑咐她稍等片刻,踅身折返。

“先生,”裴璣回到花廳,坐到兀自打譜子的瞿素身邊,“我有件事想問先生。”

瞿素仿佛一直在等他,此刻花廳內已經只剩他一個。亦且,他擡起頭時,面上沒有半分訝異之色:“有話直言便是。”

“這句話,我在那日先生叫我去欽安殿時就想問了,只是後來明昭生產,沒來得及問,”裴璣面上浮現出一種鄭而重之的嚴正之色,“先生做這一切,不過都是在布一局棋,是麽?包括當初收留我。我們不過是先生手裏的棋子,是先生報覆皇室、重□□勢的棋子。”

瞿素放下手裏的棋譜,少焉,道:“是,你這話很對。我當年滿心怨恨,我認為我遭遇了這天底下最不公的事。我發誓我要報覆,我要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我要證明,我能輔佐太-祖成就霸業,自然也能再輔弼一個藩王嗣位。”

瞿素目光微冷:“我實則早就蔔出了周室的亂政大劫,但我從沒跟太-祖皇帝提過。算卦算人不算己,我雖知自己大約會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但到底是不能確定。所以我要給自己留條後路。我預見到亂政不會持續太久,周室必將覆辟,而諸王之中唯襄王可問鼎,這才去了廣寧。後頭果不其然,楚圭竊位,宗室不振。”

“但我彼時不願暴露行蹤,”瞿素嘴角溢出一絲冷嘲的笑,“一來,我不想把當年輔佐太-祖的老路再走一遍,二來,我這回只想隱於幕後,我想看看,我不出面,沒有從前聲名的佐助,我的那些預見到底能否成真。所以我讓你不要將我教養過你的事說出去,所以我讓翮哥兒隱姓埋名,所以我一再拒絕你父親的邀請。”

“先生有意誆騙大哥,也是想報覆?”

“裴琰那件事啊,”瞿素神情散淡地往椅背上一靠,“我設計他,主要是想證明一件事——同為兄弟,但你父親精心栽培的,與我親手教出來的相較,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我也是在為你報仇,裴琰母子當年是怎麽對待你和你母親的,我相信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當年狂得太狠了,後面自然就會遭報應。”

裴璣默然。

“我不曉得你聽說了沒有,楚明玥死前還瞪著眼睛詰問我為何要害她呢。其實不是我有意要害她,她能有那樣的下場,該怪她自己的心魔作祟。我是誆了她,但可沒讓她目中無人,我若是把當初跟她說的話跟明昭說一遍,明昭至多一笑置之。不過也多謝了她的自以為是,否則裴琰怎麽能栽得這麽快呢。”

“想來你這些年也瞧出來了,這許多的事都是我有意促成的,”瞿素眼望著外間暗沈下來的天色,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但目光遂遠,“我當初交給你的那份行軍圖,是我研究了幾年繪制出來的。我知道憑著你們父子的本事,半年內打到山海關不成問題,但從山海關打到京師,若是摸索著來,少說又要半年,所以我事先做了準備,助你們一臂之力。不過我也是想看看,我選的打法跟行軍路線到底對不對。如果全照著我的布置來,會不會順利很多,後來證明果不其然。”

瞿素是個目光毒辣的人精,見裴璣緘默不語,當即便猜到了他在想什麽,笑道:“阿璣覺得我在利用你?”

“略有此感,”裴璣擡眸凝著瞿素,“先生藉由栽培我來輔助我父親覆辟,這樣既能拿回從前的權勢,又能免去重蹈覆轍,栽回鳥盡弓藏的坑裏。先生的算盤,從收留我的那日就開始打了吧?”

瞿素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那時候將你留下,一半是報恩一半是算計,但報恩還是主要的,因為我完全可以再選一個更好的法子來達成我的目的,你如今也是當父親的人了,應當知曉撫育教養一個孩子的不易,我沒必要為了算計,就給自己攬下這麽一樁事,我那會兒年歲可也不小了,教養一個幼童十年,於我而言是一件需要深思熟慮的事。”

裴璣眸光一動,瞿先生說的都是實情。

“若說開始時還帶著些算計的話,那後來我就是全心全意來待你的,”瞿素審視他一番,面上浮現出一抹追憶之色,“我是真的將你當做嫡親的孫兒來對待的,所以當年你母親病重時,我才那樣決絕地阻攔你回王府。你不能算是我的棋子。”

他想將阿璣培養成戰神與謀士的糅合體,他想讓阿璣變得更強。

裴璣完全能感受出瞿素待他的真心,他在瞿家住著的那段時日,瞿素待他比待瞿翮還好,授業上頭,也都是傾囊相授。只是他憶及昔年往事,心裏難免沈重,與瞿素敘話一回,起身作辭。

“且慢,”瞿素出聲叫住了正欲回身的裴璣,“你是不是一直都十分痛恨你的父親?”

裴璣驀然凝眸:“我難道不該恨他麽?”

“有件事,我覺得應當告訴你,”瞿素略一斟酌,“其實,你父親一直都知道你住在瞿家。”

裴璣一怔,訝異回頭看向瞿素。

“或者更確切地說,將你送出王府寄養,原本就是他促成的。他當年通過你母親,無意間得知我來了廣寧,又知道我欠姚家一個人情,便假意將你們母子逼得走投無路,迫得你母親將你送到瞿家來。”

瞿素頓了頓,繼續道:“你到瞿家後,他暗中來看過你好幾回,只是不敢現身。他每月都會送來銀錢、衣物並吃食,你素日的吃穿嚼用多是他給的,你母親當初給的銀錢其實不太夠使,但我每回都跟她說綽綽有餘,因為你父親將餘下的墊了出來,但他不讓我透露出來。”

裴璣冷笑道:“他這般大費周章,不過是想讓您幫他栽培出一個能助他成就大業的兒子而已吧。何況,哪有為了讓兒子拜師,就把妻兒逼到絕路上的?”

“你說的倒也不錯,但你父親確實不算一個頂壞的人,他只是為人強勢,常常不問旁人意願而只顧做自認為對的事。他認為把你送到我這裏來比待在王府一帆風順地長大更有前途,就逼著你母親將你寄養出去;他認為明昭不適合當你的正妻,就想方設法地拆散你們;他認為你多娶幾個媳婦於你而言才是好的,就一直籌謀著往你身邊塞人。”

裴璣緘默半晌,垂眸道:“我知曉了。”

瞿素頷首。

裴璣回身欲走,又流眸微微一笑:“先生大恩大德,我必定銘記在心。”

瞿素淺笑:“那我便放心了。”

他望著裴璣離去的背影,笑了一笑,自語似地道:“皇家沒良心的太多了,總算是養出來個有良心的。”

春夏之交的天氣最是宜人,楚明昭眼見著外面花明柳媚,從赤心侯府回去後便開始磨纏裴璣兌現之前的承諾帶她出去,整磨了一個月。裴璣原先想賴過去,但後來眼見著不答應她便是永無寧日,只好勉為其難地應下。

楚明昭來到這裏之後,正兒八經的事沒做多少,吃食上頭的功課倒是做了十足十。她一想起過會兒可以大吃一頓便心情大好,兼且許久沒出來,忍不住掀起馬車的簾子往外掠視。

裴璣為表示自己並不是那麽情願帶她出來,刻意坐得離她遠一些,一路上也極少說話,但她竟然始終若無其事的,先是自顧自啃點心,落後又開始掀簾子往外看。

裴璣一口氣憋在胸口。

竟然也不來哄哄他,過會兒還是他掏銀子呢!

裴璣腹議間,脧見她挑著湘簾的那只手臂上的衣袖滑了下來,立時面色一陰,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撈進懷裏,仔仔細細地把衣袖拉了下去,將手臂遮得嚴嚴實實的。

楚明昭仰起臉,順手捏了捏他的臉,笑嘻嘻地道:“夫君是不是看到我春光外洩,吃醋了?”

裴璣板著臉道:“什麽春光外洩,你那是家醜外揚,我得給你遮好了。”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起身一把甩開他:“你嘴這麽毒,簡直是一輩子打光棍的命!當初要不是看在你這張臉的份上,我才不嫁給你!”

裴璣忽地將她壓在錦墊上,目光幽幽地盯著她:“你這般說,我可要傷心了。你當初明明說是因為喜歡我才嫁給我的。”

“我說過這話?我怎麽……”楚明昭忽覺他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又見他伸手就來解她的紐扣,趕忙抓住他的手,連連告饒,“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過,我記起來了……不過說真的,你為什麽不願意帶我出來呢?”

“還記得上回帶你出來遇見我那堂弟的事麽?”

“可他已經去封地了啊。”

“我可不管這些,我總覺得我的情敵無窮無盡,你往那裏一站,便能引來無數人矚目,”裴璣輕哼一聲,“我不想讓這麽些人盯著你看。”

楚明昭唇畔漾開一抹笑,抱著他的脖子在他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一口:“看在你這話的份上,我過會兒少點一點,讓你省些銀子好了。”

裴璣偏了偏頭。他其實一直都想讓她把臉遮起來的,但她說不方便,他也就不願意強迫她。不過眼看著街上那麽多人明裏暗裏地看她,他心裏就不舒服,這也是他一直拖著不肯帶她出來的原因。

馬車在天泰閣外停下後,楚明昭在裴璣的半攙半抱之下下了馬車。夫妻兩個一露面,路人便紛紛側目望來,更有甚者,三三兩兩駐足圍觀,又竊竊低語,猜度這是哪家的貴人。

裴璣陰沈著臉將楚明昭一路拽到了天泰閣二樓。楚明昭覺得他吃悶醋的樣子還挺有意思的,竊笑一回,接過酒保遞來的單子點了幾樣菜肴茶點。

裴璣冷不丁哼了聲,道:“你瞧見那群盯著你看的人了吧?你來說點什麽吧。”言罷看著她,等著她自動自覺地答應下回把臉遮起來。

楚明昭眨眨眼:“我不是已經點過菜了麽?”

“我是讓你來說點什麽!”裴璣又強調一遍。

楚明昭點頭:“沒錯啊,我點過了。你嫌我點得少?”

裴璣按了按眉心。他媳婦是故意的!

正此刻,雅間外面傳來酒保刻意壓低的聲音:“這位客官,您是否走錯地兒了?這雅間頭先便被定下了,如今裏面已經坐了兩位客官了。”

那人似乎是沒有答話,酒保再次出聲,欲帶他去另一處雅間,但那人仿佛沒有走的意思。酒保正著急尷尬,裴璣將他叫進來詢問外面怎麽回事。

酒保躬身答話道:“外頭有一位客官一直徘徊不去,小的問他作甚,他不說話,問他是否來找人,他也不答話。小的覺得他可能是個啞巴。”

裴璣眸光一轉,揮手道:“把他趕走。”

酒保忙忙應下,領命去了。

楚明昭也沒當回事。她想起之前她的兩個哥哥就是在天泰閣看見裴璣跟一群世家子弟廝混在一起才由此認為裴璣是個紈絝的,忍不住問道:“你之前僅僅是和那群子弟來酒樓酬酢麽?有沒有請幾個唱的?”

“請了,不過我只是吃菜套話,從沒正眼看過她們,”裴璣微微傾身看向楚明昭,“你看,像我這種既潔身自好、又容貌絕好的,真的已經不多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

楚明昭瞪他道:“你的臉皮可以去砌城墻了!”

“你見過這麽好看的城墻?”

楚明昭默默低頭吃茶。她初見他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家夥的臉皮這麽厚。

楚明昭這一餐吃得十分愉悅。飯畢,她與裴璣手挽著手下了樓,從一樓大堂穿過時,總覺得有人一直在暗中盯著她。

裴璣見她步子頓住,問她怎麽回事。楚明昭回頭掃了一圈,卻沒瞧見什麽可疑的人,覺得興許是自己的錯覺,便搖了搖頭。

等出了天泰閣,楚明昭說想吃玫瑰餅,裴璣轉身去左近的點心鋪子給她買。她正欲踩著矮凳先行上馬車,餘光裏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動作當即一頓。

她凝滯片時,倏地轉頭望去。

赫然是範循。

範循見她的目光投過來,倒是不閃不避。他神色坦然,目光安謐,但安謐之下又湧動著隱有滔天之勢的暗瀾。他依舊風姿華茂,但整個人都沈靜了許多,頎長身影煢煢孑立熙熙人群之中,卻仿似孤立於塵世之外。

楚明昭先是驚訝怔楞,跟著略一思量,當下了然。

範循瞧見楚明昭的反應,忽然大步上前,緊緊盯著她:“昭昭,你根本就知道我沒死,對不對?”

楚明昭吸了口氣,沈下臉道:“你還敢來我跟前晃?我不知道你死沒死,不過你死沒死都與我無關。”說著話就要往車廂內入,卻被範循伸臂擋住。

楚明昭冷了臉:“讓開!”

範循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那你見到我為何只是略有些意外?”

楚明昭睥睨他一眼,道:“這種事情,只要倒著推一推,聯想前後,不難猜出來吧。你既然敢把我劫走,那大約是做好了保命的準備的。你當時在帶著我去往伊祁山之前,應當是布置了後路。否則就憑著你當時那個重傷的程度,現在早就變成山洞口的一副骨頭架子了。不過你具體是怎麽脫險的,我也沒興趣知道。”

“所以,”楚明昭剜他一眼,“可以讓開了麽?”說著便去推他。

範循巋然不動,定定望她,踟躕一下,問道:“你真的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麽?”

楚明昭氣極反笑:“我為什麽要在意你的生死?你在伊祁山上的時候,看得還不夠清楚麽?並且,我記得我當時也把態度擺得很明白了,我說我只愛阿璣一個。阿璣受一點傷我都心疼,但是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看你一眼。還有,我是怎麽扇你打你的,你也忘了?”

範循的目光徹底黯淡下來。

楚明昭寒聲道:“你若是仔細回想當時場景之後還不能清醒的話,那就等在這裏吧,等著阿璣回來,徹底死一回,到時候正好跟楚明玥做個伴。”

範循面容緊繃,深深凝望楚明昭片刻,忽然伸臂抱住她,眼眶竟有些泛紅,嗓音透著喑啞:“昭昭,是我對不住你,我當時應該查清楚的……是我不好,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求你原諒我……求你……”

他越說越惶遽,聲音顫抖,語無倫次。他的頭腦有些混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麽,他就是從心底裏慌亂,仿佛只有將楚明昭緊擁在懷才能稍稍撫慰他心中的恐慌。

楚明昭竭力掙紮,但幾掙不脫,正僵持間,就覺後頸一涼。她楞了楞,跟著才意識到那是範循落淚了。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這貨抱著她哭是怎麽個意思?

楚明昭怎麽踢打他都無濟於事,正憤懣難平間,一轉頭看到楚懷謙打一側走來。

楚懷謙不等她開口便快步上前來拉範循,沈聲斥道:“你快松手,還嫌你身上的債不夠多麽?”

範循的身子微微戰栗,在楚懷謙的一再拉扯下才慢慢松開了楚明昭。楚明昭一得自由,便即刻鉆進了車廂裏。

楚懷謙拽著範循,極力勸他離開,但範循仍舊舍不下,盯著早已放下的車廂簾幕,硬撐著不肯走。

裴璣買了玫瑰餅之後,又看到鋪子裏還有不少楚明昭素日愛吃的點心,便一並買了來,耽擱了些工夫。他從鋪子裏出來時,將手裏大包小包的糕點分了一些給跟來搭把手的車夫拿著,轉了幾個彎,往停在一條僻靜胡同口的馬車走去。

但一轉眼間,他就瞧見範循立在馬車旁。

裴璣當下面色一沈,疾步上前,一腳踹開範循,陰冷道:“看來你是想再死一回。”

裴璣是自小習武的,又是動了真怒的,那一腳更是踢在了範循的腹部,範循一時不防,立等被踢翻在地,面色慘白如紙,半晌才爬起來。他勉力捂住傷處,望向裴璣時,顯得有些頹唐:“我只是想再看看她,順道問問她,到底能否原諒我。”

裴璣冷笑道:“明昭之前在伊祁山上時,不是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麽?”

範循緘默片時,道:“我還是想再問問。”說話間隔著簾幕,再度詢問楚明昭能否原諒他。

裴璣也看向簾幕。

楚明昭探出頭來,對裴璣道:“我不想再跟這個人說話,也不想再見到他。”

裴璣會意,回頭對著範循冷冷一瞥,將手裏的糕點遞給楚明昭,扭頭就沖上去揪著範循打。他知道範循方才一定又糾纏了楚明昭,怒火熾盛之下,即使沒帶兵器,也打得十分兇猛。範循雖然養了一年的傷,但他從前就不是裴璣的對手,目下又是大傷初愈,根本無法招架。

楚懷謙頭疼不已,趕忙上前攔架。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拉住裴璣,低聲勸了一回,不過楚明昭離得有些遠,聽不清他說的什麽。

裴璣冷著臉收手,陰沈的目光從範循身上刮過,回身往馬車這邊折返。

等他上了馬車,楚明昭見他毫發無損,這才放了心。她問起楚懷謙跟他說了什麽,裴璣道:“他說,收拾範循不在這一時,這樣當街大打出手太招眼,恐橫生枝節。”

楚明昭挑眉,楚懷謙說話倒是很有一套。

範循一直目送著馬車遠去,直到馬車隱沒入人群中,也不願收回目光。

楚懷謙瞥了他一眼,搖頭道:“你這是何苦。”

“我忍不住,我方才看到她,就想上去跟她說話,”範循微微垂頭,面現倦色,“不過她似乎真的不想原諒我。”

楚懷謙看著範循猶自泛紅的眼眶,心中嗟嘆。他是真的想不到,範循這樣的人,有朝一日竟也會落淚。

情愛果然微妙。

範循命小廝去給轎夫傳話,把他的轎子擡過來。楚懷謙問他預備何往,範循道:“回國公府。我出來太久,也該回了。”

“你的傷好了麽?”

“養了一年,算是好了一些,只是胸口時不時地便有些疼,”範循默了默,“不過這跟我心裏的瘡疤相比,不值一提。”

楚懷謙打量範循幾眼,道:“依我看,你還是應當盡快想一想怎麽躲過太子那一關,他將來可是皇帝。”楚懷謙倒抽一口氣,“真是作孽……你往後萬萬不要再去打攪我六妹妹了。”

範循苦笑道:“我還能怎麽打攪她?”語氣一低,“我是不是輸得很徹底?”

楚懷謙不答反問:“你後悔麽?後悔當年沒有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娶了我六妹妹?”

範循每每想起此事便覺得心裏一陣絞痛。他緩了幾口氣,聲音飄渺:“當然後悔,我恨不得光陰回溯。可是……”他自語似的低聲道,“我當年那樣做難道就一定是錯的麽?我不過是想往上爬而已。世人皆有功利心,幾人能脫開名鞿利鞚?何況我也是想給明昭一個更好的未來。”

楚懷謙輕聲嘆氣。

這真的只能說個人運命不同了,沒有裴弈父子,如今坐在龍位上的興許就真的是範循了。

楚懷謙一直不覺得追逐名利有什麽錯,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盡可能的隨心所欲。範循沒有現成的爵位可承繼,他只能自己去爭。他若是循規蹈矩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爬上高位。他跟範循是一類人,所以他很理解範循的野心。

楚懷謙拍了拍範循的肩膀,想寬慰他,但又不知說什麽,半晌,低嘆一聲。

裴璣覺得自己的預感真是奇準無比,他總覺得帶著楚明昭會遇見他情敵,結果就真的遇到了,而且還是個詐屍的。

裴璣很不高興,楚明昭哄了好幾日才算是勉強哄好了,不過她付出的代價是腰疼了十來天,身上的紅痕也是添了一批又一批,她足足半個月都不敢讓宮人伺候她沐浴。只是回過味兒來後,她忽然想,裴璣那家夥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裝作十分生氣引她在這上頭遷就他一些。

楚明昭思及此便忍不住又在心裏罵了一句禽獸。

撚指之間便入了十一月。

裴弈與阿燨的生辰都在這個月,裴弈對於籌辦孫兒生辰的熱情很高,但他也不得不思慮一下自己生辰的事。

皇帝的生辰稱萬壽聖節,原本萬壽聖節藩王是不必來京的,但諸王就藩近兩年了,裴弈想看看他們目下如何了,是否安分。於是他忖量之後,命諸王來京聚一聚。

裴湛隨父抵京後,便一直盼著入宮。他一年半前跟著父親就藩洛陽。洛陽對他來說是個十分陌生的地方,但那裏的牡丹開得很美,確實不負劉夢得那兩句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只是他每回置身錦繡馥馥的牡丹花海時,總是禁不住想起楚明昭。

萬壽聖節這日,裴湛只在拜見他皇後伯母時瞧見了楚明昭。他聽說她去年生下了一對雙胎,倒是忍不住感慨他堂兄好福氣。

裴湛出神間,不免想起之前範循來找他的那件事。他當時就覺出範循似乎是有劫走楚明昭的意思,但他沒有去提醒他堂兄。他那時候的心思十分微妙,他想看看他這個無往不利的堂兄能不能自己化解這件事。

“阿湛想什麽呢,”裴璣擡手往裴湛肩上一壓,見他似是嚇了一跳,眉尖微動,若有所指地道,“不該想的事千萬不要想,仔細傷神。”

裴湛勉力笑著敷衍幾句,回身離開。

裴璣面色沈了須臾,又輕嘆一息,娶個太好看的媳婦果然招狼。

晚夕間,楚明昭盥洗罷便爬上了床。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淺,還沒顯懷。

楚明昭回想了一番,覺得她這幾年似乎旁的沒幹,光生孩子去了。

她已經生了一對雙胎了,要是這回還是雙胎,那她集齊兩對雙胞胎就能玩連連看了。

還好去年生的是異卵雙胎,兩個孩子並非長得一模一樣,否則她真的發愁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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