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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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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璣卻對遠處的情形恍若未見。只是轉眼見楚明昭緊張地抓著他的衣袖,拍了拍她,笑道:“沒事的,咱們去看看肉烤好了沒。”

楚明昭嘴角直抽,這會兒難道不應該想想怎麽脫身或者怎麽求救麽?

她見他一臉的不以為意,旋即又想到一種可能,心裏稍松,擡頭看他:“這群蒙古人是咱們自己的人?”肅王的兀良哈三衛便都是歸順的蒙古人。

裴璣搖頭道:“不是,這一撥應該是韃靼那邊的散兵游勇。”

楚明昭聽得欲哭無淚:“那還是敵軍啊!咱們可只帶了幾個小廝婆子,眼下還不在跟前……”

裴璣瞧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笑,拉了她往烤架那頭走:“不用擔心,咱們先去看看烤肉,昭昭嘗嘗我調的料汁。對了,昭昭愛吃蜂蜜麽?”

楚明昭聽著身前浩蕩的馬蹄踏地聲,捂了捂腮幫子,只覺得有些牙疼。

王府。裴琰看著父親陰沈的臉色,躊躇著道:“父王,雖則阿璣的安危要緊,但總這麽等著也不是法子,軍情也耽擱不得,要不……咱們先合計一下對敵之策?”

裴弈面若重棗:“阿璣如今怎這般不知輕重!這個時辰也不回來。”

裴琰咳了一聲,道:“食色性也,阿璣從前身邊沒人伺候,如今娶了媳婦,一時忘情也是有的。”

裴弈擡頭打量了長子一眼,須臾,道:“阿琰先來與我參詳一下應敵之法。”

裴琰欣然應諾。

自從裴璣回府後,父親便漸漸開始倚重裴璣,平素商榷戎務也多是就手找裴璣來,即便是找他過來,父子三個湊在一處,他也很少能插上話。裴璣才思太過敏捷,運籌決策往往頃刻即就,他每每尚未分析清楚情勢,裴璣就開始敷陳他的調兵布防之策,他只有發怔的份兒。且裴璣用兵如神,從來算無遺策,父王對他幾乎言聽計用,倒是完全襯得他這個長子多餘。

父王眼下又要習慣性地找裴璣,但裴璣短期內大約是回不來了。

他表現的機會來了。

裴琰竭力壓下內心的雀躍,開始低頭看父親面前的那張輿圖。

北普陀山上,裴璣坐在烤架旁,懷裏坐著一臉僵硬的楚明昭。他一頭片肉,一頭由衷道:“這味道也太香了,一只山雞恐怕都不夠吃,要不待會兒我再去打一只來。只是沒提前腌制的,怕不入味兒。”

那一群蒙古騎兵已然揚塵踏土地奔到了近前,如今勒馬環立,森寒刀戈凜然相對。然而他們似乎對裴璣多有忌憚,眼睛都盯著他,卻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楚明昭暗暗估摸了一下,對方起碼有一百號人。

裴璣卻全不看他們一眼。他從容不迫地將片好的肉裝盤,執起一雙象牙箸,夾了一塊烤肉送到楚明昭的嘴邊:“乖,張嘴。”

這只山雞提前用八角、桂皮、花椒跟蔥姜蒜片和著料汁腌制了一夜,上烤架後又間隔著來來回回刷了兩遍料汁,連骨頭都入了味兒,裴璣最後裝盤後還澆上了一層蜂蜜,目下金紅油亮、噴香四溢,勾得楚明昭食指大動。

楚明昭咽了咽口水,默默張口接住了那片肉。雖然她覺得在這個時候秀恩愛十分喪心病狂,但她相信裴璣這麽做應當是有道理的。

裴璣滿意地笑笑,旋即又夾起一片送到了她唇畔。

蒙古騎兵們一個兩個都有點懵,這也太不把他們當回事了。然而他們本就對裴璣心存畏懼,如今見他全不將他們放在眼裏,想到一種可能,一時微微色變,都不敢往前靠近。

楚明昭慢慢咀嚼著,見裴璣只是專心致志地餵她,轉過脖子掠視了那群神情古怪的蒙古兵一眼,嘴巴停了停,忽然一本正經地小聲問:“夫君是在唱空城計對不對?”

裴璣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就在楚明昭認為這是默認了時,就聽他道:“不是啊。”

楚明昭險些咬著舌頭。

承運殿內,裴弈凝註著對面的裴琰,神情有些覆雜。待到裴琰陳說完,裴弈嘆了一息,忽道:“看來我平素對阿琰多有忽視。”

裴琰怔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什麽,連忙笑道:“父王這是哪裏的話,咱們父子勠力同心才是正理,但凡奏效,聽誰的不是聽。”

“阿琰到底是兄長,識大體,”裴弈冷哼一聲,“不似阿璣不知輕重。我從前還道他雖剛強頑劣,但好賴大事上從不糊塗。誰知今日就整這麽一出!”

裴琰低下頭,掩住嘴角那抹快意的笑。

裴璣回府這五年來一日比一日得臉,裴琰已經許久都未曾見父親對裴璣發過脾氣了,倒是裴璣處處勝他,襯得他這個兄長一無可取,惹得父親對他越加不滿,三不五時地就劈頭蓋臉申斥一頓。

這與從前的待遇實在是雲泥之別。

裴璣回來之前,上至裴弈下至家下人都將他當做世子看待,他自己也認為這王世子的位子不過是囊中之物。可裴璣偏偏毀了這一切。所以他打從心底裏厭憎這個弟弟,若非裴璣的再度出現,他早就是世子了!等父親將來覆辟周室,他就是皇太子,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他的!

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齒。他從前的算盤打得有多響,後來便有多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這個弟弟,可裴璣年紀雖幼但心機深沈,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後來父親察覺,還疾言厲色地痛斥他一頓,說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親一直強調裴璣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麽多年苦,他應該對他更好些才是。

他卻只覺得父親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幾乎奪去了他所有尊榮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漸漸也學得乖了些,因為他發現父親十分忌諱兄弟鬩墻這種事。於是他盡量掩藏起對裴璣的憎惡,母親說只要裴璣一日沒當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機會。

“父王,既然法子合計好了,那不如讓兒子幫父王布置吧?”裴琰試探著道。如果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親必定對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璣還安危未蔔。依你看,他這會兒能去哪兒?”

裴琰雖心下急著去搶功,但面上卻不得不換上一副憂色:“兒子聽說最近外頭不太平,總有蒙古人出沒,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璣只顧著與弟妹歡會而跑去什麽僻遠之處,恐出意外……”裴琰見父親面上陰能滴水,適時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擔憂你弟弟麽?”

裴琰笑道:“當然,阿璣是我弟弟,顧念手足自是應該的。”心裏卻著急,父親為何還不讓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點頭:“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帶人再去尋尋你弟弟。”

裴琰傻眼:“什麽?!”

時近未時。楚明昭已經幾乎被餵飽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額頭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轉眼看向拿帕子給她擦嘴的裴璣,實在憋不住了,問道:“他們為什麽不來抓我們?”

裴璣慢條斯理地道:“他們只是被人指派來困住我們的。不過他們大約是認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輕舉妄動。左右也不是來殺我的,等時候一到,他們就撤了。”

楚明昭想到一個人,瞬間恍然,旋又不解道:“那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不幹脆殺掉你?”

“殺了我麻煩很多的,父王一定會徹查,他怕惹火燒身。惹父王對我不滿才是他的目的。”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璣說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見他自顧自慢慢吃烤肉,突然繃著臉道:“你早就知道大伯會來這一手,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裴璣輕嘆道:“我也並不十分確定他會否出手,我大哥這個人啊,野心有餘,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顧後、貪生怕死。何況難得出來一遭,提早告訴你怕壞了你的心緒。”

楚明昭抿唇不語。她望著他優游從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進退自如,突然低聲道:“夫君這些機謀智計是誰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輾轉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時也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賣給了什麽大戶,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書先生哪裏教得來這些。

裴璣轉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兩人正說話間,忽聞又一陣人馬喧囂傳來。轉頭一看,發現是何隨帶人尋了過來。

那群蒙古騎兵亦識得何隨,當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烏,算著時辰也差不多了,調轉馬頭欲走。

裴璣扶著楚明昭起身時,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來。美人柔荑纖美,肌膚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開眼目。那領頭的蒙古人轉頭間一眼瞥見,眼睛當即便有些發直。方才楚明昭幾乎都側身低著頭由著裴璣餵食,如今站起身,只覺美人不僅容貌絕色,身段也裊裊婀娜,那蒙古頭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璣眼角瞥見他的神情,當即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手腕一擡一轉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領頭的蒙古人側頸上,冷聲用蒙語說了句什麽。

那頭領疼得眼前金星亂冒,張口就罵,然而一轉頭看到裴璣陰冷的面色,又即刻噤聲,瑟縮了一下,領了一班手下打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發怔,這群人居然這麽害怕裴璣?

何隨策馬上前,笑著請兩人快些回去。又低聲對裴璣道:“王爺適才可把我訓慘了。”

裴璣擡手一指:“那裏還剩下一只雞翅,給你壓壓驚。”

何隨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應了與我作杯的,可別想賴掉。”旋又揶揄道,“人家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世子何必臨了再砸人家一下。”

裴璣哼道:“誰讓他盯著我媳婦看。”

楚明昭沒瞧見方才那一幕,聽見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璣拉著往馬車邊走時,困惑道:“那夥人為什麽那麽害怕夫君?”

何隨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邊名頭大得很。世子十三歲時就跟隨著王爺上戰場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聽見世子的名號都是喪魂落魄的。”

楚明昭眸光一動,十三歲……那不是他剛回王府那一年麽?

坐上馬車後,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話頭,扯住他的手臂:“咱們方才的話還沒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誰教的?”

裴璣指了指站在對面站架上的鸚鵡,小聲道:“核桃會學話。”

楚明昭一楞會意,想起他說核桃連敦倫交歡的動靜都學。她咳了一聲,也小聲道:“這是個秘密?”

裴璣將她拉到懷裏:“嗯,不過我覺得沒什麽,就是對方不肯讓我透露,因為他不想徒惹麻煩。”

楚明昭忽然來了興致,難道對方仇家滿天下麽?

王府,承運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勸道:“王爺還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無恙的。”心裏卻恨恨想,真回不來才好。

她轉頭見姚氏目不轉睛地盯著殿門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過憂心,否則世子回來更要愧疚了。”

她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幫裴璣扣實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過來時,她挑釁地揚了揚眉,繼而又憂心忡忡地嘆道:“都這麽晚了,也不知世子那頭怎麽樣了。”

她話未落音,就聽裴璣的聲音突然自背後傳來:“次妃原來這般憂心我。”

郭氏扭頭看到裴璣颯然步入殿內,卻不見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兒呢?”

裴璣聞言卻是一驚:“什麽?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後頭瞧見他這樣子險些笑出來,心道你演得還挺像。

郭氏面色一沈,轉向隨後進來的何隨:“郡王呢?”

何隨也是一驚:“郡王也出去尋了?臣沒瞧見啊。”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該是個在王爺面前表現的大好機會,結果王爺偏偏派琰哥兒去找裴璣,現在好了,裴璣倒是回來了,琰哥兒還在外頭!

裴弈將裴璣叫到跟前時,姚氏嘴角緊抿,郭氏低頭掩笑。王爺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璣一天,目下必定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縱然琰哥兒那頭沒討到好,裴璣也必然被罵個狗血淋頭!郭氏這樣想著,心裏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璣少頃,就在眾人都認為他要大發雷霆時,他的面色居然漸漸和緩下來,只詢問了晚歸的緣由,並未加以訓斥。末了竟還問他餓不餓,命典膳所預備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無論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間還滿面寒霜風雷,如今見了這個小兒子的人,居然就這麽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只暗暗將帕子絞成了麻繩。

她一頭發恨,一頭又發急,擔心未歸的裴琰。她見裴弈問完話便要領著裴璣去偏殿議事,連忙道:“王爺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過憂心,否則大哥回來更要愧疚了。”裴璣回頭笑道。

又將她方才堵姚氏的話還給了她。

郭氏忽然覺得脊背發涼,他什麽時候到的?怎麽會聽到她說話的?

正此時,有長隨傳報說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璣傷得不輕,見今手臂上還纏著紗布。但手臂上的傷倒也不算什麽,他如今只是覺得憋悶又惱怒,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父親跟他說務必在天黑之前將弟弟找回來,找不見弟弟就不要回來。他在山上轉悠了半日也沒瞧見裴璣的人影,越想越氣,卻又偏偏有苦說不出。

難道他能告訴別人裴璣遲遲不歸是因為被他買通的蒙古人劫持了麽?

裴琰憋了一肚子氣,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見裴璣就氣不打一處來,方欲開口指斥,卻被裴璣搶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

裴琰氣沖沖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問我今日為何晚歸?別提了,我今日遇見了一幫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擱了會兒工夫,”裴璣滿面愧色,嘆氣道,“累得大哥帶傷出來尋我,我心裏著實愧怍不已。不過——”他覆又笑道,“何隨到的時候正好抓住了一個蒙古兵,我正打算鞫問,看能不能審出什麽來。”

裴琰聞言色變,面上青白交錯,袖中雙拳漸漸籠攥。

裴璣往裴琰手臂上重重一拍,豪氣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幫大哥出這口氣!絕不讓大哥白白受累!”

他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拍在裴琰衣袖下的傷口上,裴琰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立等惱道:“你是……”

他想說你是故意的,然而裴璣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立馬正色接口道:“我是你弟弟,為你分憂也是理該的,大哥不必謝我,千萬莫要見外,否則我心裏會過意不去的。”

裴璣一臉慨然之色,語氣也十分真誠,看得楚明昭都感到真假難辨。

裴琰氣得鼻子都歪了,卻是漲紅著臉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裴弈揮退眾人,將裴璣單獨領到偏殿。

待到殿門一合上,裴璣便笑吟吟地道:“父王看到了沒,大哥還是老樣子。既然大哥這麽想在父王面前露臉兒,那便成全他好了。郭次妃也沒盼著我好,她方才那些虛情假意,父王不會瞧不出來吧?”

裴弈緘默迂久,忽然不知道說什麽。

阿璣昨日與他商討對敵之策時便跟他打過了招呼,說今日可能有一出好戲。他一直認為長子對次子的敵意已在慢慢淡化,卻不想他似乎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他跟楚圭一樣子嗣寥落,膝下只這麽兩個兒子,自然想讓他們兄弟齊心。然而他如今卻有些無力。

兩個兒子的資質與能力懸殊,他心內自然有所偏向。他實則想讓長子守城讓次子隨他出征,一來阿璣是他的得力臂膀,二來他想讓阿璣積累戰功與威望,以為他將來坐上皇儲之位鋪路。

但阿璣並不肯答應。他頭先只以為阿璣不過是在賭氣,但後來倒是漸漸想通了個中關竅,心裏感嘆他這小兒子真是被瞿先生教成了人精。

那麽琰哥兒也不能隨他出征。一個將來註定無法繼位的兒子戰功太高,後患無窮。

裴弈長嘆一聲,卻是說起了另一樁事:“那日比試時,你大哥雖過分了些,但想來也沒真想對你不利,我也已然訓斥過他了,阿璣不要記怪。目下正是需要勠力同心的時候,你們可莫要生出兄弟鬩墻的亂子。”

裴璣已然聽出了父親的決定,笑了一笑:“只要大哥與郭次妃不來犯我與我身邊的人,那就自然能相安無事。”

裴弈負手思量片時,緩緩道:“我讓琰哥兒與你一道留下來守城,我手底下那些人想也勉強夠了,不必再添上一個琰哥兒。”

裴璣心道果然,眸光微動,垂首應是。

裴弈又與他敘了一回話,直到典膳所的典膳來稟說晚膳備好了才讓他下去。

晚夕,楚明昭坐到床上反覆思量今日之事,漸漸蹙起了眉。裴璣進來時正瞧見她懷裏抱著個鼓囊囊的大迎枕,側著腦袋趴在迎枕上不知在想什麽。

他坐到床邊時,她扭頭看過來:“我想問夫君一個問題。”她見他直盯著她看,不禁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裴璣傾身湊近道:“我都坐到你跟前了,你為什麽還抱著枕頭卻不過來抱我?我都要吃醋了。”

楚明昭撇嘴,手上摟枕頭摟得更緊:“好吧,那你就吃著醋回答我的問題——你今日帶我出去是為了引蛇出洞麽?”

“當然不是,”裴璣伸手連人帶枕頭撈到懷裏,“我就想帶你出來轉轉而已,只是我也想到了大哥會借此做文章而已。其實我今日帶了伏兵,以資不時之需,不過那群蒙古人如預料之中沒有輕舉妄動,所以沒有用上。故而我說,不是空城計。”

楚明昭不解:“那為什麽不擒下那群蒙古人?”

“這出戲得演完,這樣父王才能看得更真切。”

“可是王爺即便知道真相也沒有處置大伯啊。”

“我就沒打算看父王處置大哥,父王出征在即,總要顧及大局。我的目的只是讓父王將那對母子的本性看得更清楚。如果他能因此再生出幾分愧疚那便更好了,正能讓他對母親再好些。”

楚明昭不由暗道,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被裴璣壓到床上時,又猛然想起白日未了的話茬,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你那十年都去了哪裏。”

裴璣在她耳畔吐息道:“一會兒再說。”

楚明昭心道,一會兒你有力氣說我大概也沒力氣問了。當下撐著他不讓他壓下來:“你先說。”

裴璣輕嘆一息,翻身坐了起來,抱她躺到他懷裏,默了默,道:“其實當年並非我走失,而是母親將我送出去寄養了。”

楚明昭不可思議地仰頭看他:“為什麽?”

“當年母妃遲遲無子,郭次妃卻先誕下了子嗣,雖則只是庶子,但勝在金貴,郭家又勢大,因而郭次妃很是得意了一陣子,一度攛掇父王廢了母親。可三年後母妃生下了我,郭次妃暗恨不已,幾次三番想除掉我。母親大約是害怕我遭了她毒手,便趁著上元節燈會暗地裏將我送到了瞿家。”

“這戶人家是仕宦之家?”

裴璣聞言忽而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卻是另起話頭:“昭昭聽說過瞿素其名麽?”

楚明昭楞了楞,遽然一驚:“瞿君佐?!”

“嗯,正是他。”

楚明昭霍然扭頭,一把抓住他,瞪大眼睛道:“瞿君佐是你的先生?!”

裴璣笑著又將她摟回去:“這麽意外?”

楚明昭有點懵,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太-祖當年起於微末,南征北討底定天下,驅除韃虜,成就霸業。這一段佳話早已流遍民間,口碑載道。但與此相應的,也成就了諸多開國勳臣的神話,瞿素便是其中佼佼者。

瞿素通經史、曉天文、精兵法,才高而狷狂,自取表字君佐,寓意輔佐真龍天子一統江山,成就千秋帝業。瞿素當年在諸多割據勢力裏選中太-祖,毛遂自薦,成為太-祖手下第一謀士,又屢救太-祖於危難,功勳卓著,是太-祖的股肱親信。功成立國後,瞿素被封為赤心伯,加封太子太保,授榮祿大夫、柱國,可稱官高祿厚,恩榮無限。只是後來太-祖剪除功臣勢力時,瞿素被波及,最終被賜還歸故裏,其後一直下落不明,音訊成謎。

但瞿素成為神話並非因為他輔弼君主開創帝業,而是因為他的無雙智計。世人視瞿素為再世諸葛,讚其曰“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瞿君佐”。

然而楚明昭對瞿素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則是因為楚慎常常念叨,若能得瞿君佐指點一二,此生無憾矣——楚慎是鴻儒巨擘,瞿素卻是宗師,在詩文上造詣極高。

只是瞿素對楚明昭而言就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兼且瞿素後來去向不明,因此她乍然聽到他的消息實在驚異不已。

她驚愕地盯著裴璣看了半晌,疑惑道:“瞿素不恨皇室麽?為什麽肯幫你?”

裴璣順了順她披散背後的烏發,輕聲道:“先生說他是來報恩的,他這一輩子最不願欠人情。至於欠的是什麽人情,他不肯細說。”

楚明昭覺著不論怎麽看似乎都是皇室幹了兔死狗烹的事,對瞿素有虧欠,瞿素這報恩的說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只她想到姚氏將裴璣送出去寄養覺得不可理解:“王爺應當會庇護你才對啊,難不成會坐視郭次妃殘害他的親子麽?若說母親是為了請瞿先生來教你,娜延請到王府也是一樣的啊。”

裴璣眸中劃過一絲冷嘲:“這個就不清楚了,但我相信母親這樣做必定有苦衷。我猜父親當年並不十分看重我,大約總想著春秋正盛還會再有子嗣,誰想到造化弄人。”

楚明昭踟躕道:“可我覺著王爺對你似乎也是真心疼愛。”

裴璣垂斂眼眸,低聲道:“他看重我是因為他知道我是他覆辟踐祚的有力輔弼。或者說,他看重的是我背後的瞿先生。他曾多次懇請瞿先生出山助他,但先生都推拒了。父王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是一個會權衡每一步得失的人。”

楚明昭總覺得裴璣將裴弈想得太功利了,不愛自己孩子的涼薄父母畢竟是少數。

兩人重新躺回去時,楚明昭見他抱著她閉目不語,覺著他大約是想起了一些沒有對她講起的晦暗往事,便柔聲安慰他一番,末了親他一口,淺笑道:“夫君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裴璣緩緩睜開眼時,她已經將腦袋靠到了他懷裏,闔了眼簾,容色恬淡。

裴璣低眉凝睇她片刻,在她臉頰上吻了吻,眸光幽微。

翌日,裴璣起身後也將楚明昭薅了起來,依約教她打拳。楚明昭之前答應得很是幹脆,但真的被他挖起來的時候,便有些後悔了,因為她需要起得比平日更早。於是她忽然很是懷念在世子府的日子。

時已入秋,侵早這會兒寒氣頗重,裴璣擔心楚明昭著涼,便沒有去外頭,只是拉了她轉去寬敞的大殿。

裴璣先教了她基本的站姿,隨後開始教授一些簡單的拳法與用力技巧。楚明昭覺得學來當防身術也很好,大概配合辣椒水使用效果更佳。

只是她漸漸發覺他們兩人湊在一起好像很難正經。

“接著怎麽做?”楚明昭被他從後頭一手端著一邊手臂,等了片刻卻見他並不動,不由扭頭看向他。她這一轉頭便覺一陣溫熱的氣息襲來,尚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親到了他嘴角。

裴璣嘆息一聲放開她:“你要再這樣勾引我,我可就不教你了。”

楚明昭鼓了鼓腮幫子,嘀咕道:“胡說,明明是你自己湊過來的。”

她活動了這半晌,雙頰染著淡淡的酡紅,芙蓉面,冰雪肌,美人之態顧盼畢現。一雙眼眸更是瀲灩橫波,只消望一眼,便覺一顆心都要融成一灘水。

裴璣心道這怎麽不是勾引,嘴上道:“我是怕離太遠說話你聽不清。”

楚明昭踮起腳趴在他耳旁,擔憂道:“我發現你臉皮越來越厚了。”

裴璣順勢摟住她的腰,也趴在她耳旁低聲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夫妻相?將來你會長得跟我越來越像的,臉皮也會跟我一樣厚。”

楚明昭嗔瞪他一眼,要伸手推開他,他卻不肯放手,擁著她就要低頭壓下來。楚明昭想起一旁還有丫頭在,撐住他的下巴紅著臉小聲道:“這兒還有人呢……”

裴璣嘆道:“這還不好辦。”說話間轉過頭吩咐道,“去寢殿把我的香茶木樨餅取來。”

香茶餅是一種以各色名貴香料與中藥材配料而成的茶葉制品,餅子切成齊整的小片,以為沁口潤舌之用,少許入口便滿吻皆香。因制法與材料考究,故而價值昂貴,與後世的口香糖十分類似,但比口香糖金貴得多。香茶木樨餅便是配了木樨花的香茶餅。

元霜與谷雪兩個低頭應是,領命去了。

世子從前不近女色,見今與世子妃情意篤甚,想來王妃也能放心了。兩個丫頭一路感慨著到了寢殿,推門入內時,正碰見丫頭冬雲低著頭往外走。

元霜見她步履匆匆、神思不屬,一把拉住她問她怎麽了,冬雲身子僵了一下,旋即只是道今日被管事婆子訓了,笑笑走了。

冬雲是存心殿負責鋪床疊被的丫頭,平日做事向來小心,谷雪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覺著有些不對勁。

元霜入殿取了存放香茶的描金紫檀盒子,卻有些為難:“咱們如今回去,世子那頭……”

谷雪笑道:“咱們再磨蹭會兒再過去。”想到冬雲方才的異樣又不由蹙眉,“咱們要不要在殿內檢視一下,我總覺著冬雲那丫頭不對勁。”

大殿內,楚明昭滿面潮紅,喘著氣道:“你到底是來教我的還是來占我便宜的。”

裴璣摟著她又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總不能白教,收點束脩自是應該的。”

兩人說話間,元霜、谷雪兩個丫頭折回來將香茶盒子捧上。

兩個丫頭適才趁著磨蹭的工夫,在殿內查看了一番,但並未發現異常。元霜只道谷雪是多心了,谷雪自家也拿不定主意。目下世子與世子妃正說笑,兩個丫頭也不敢拿這等小事掃興,決計等回頭尋個時機與世子妃知會一聲,否則萬一冬雲是偷了東西,她們便是知情不報,還是提醒一聲比較穩妥。

存心殿後角門外,冬雲白著一張臉看向對面的人:“姑娘,奴婢真不敢再試一回了,世子眼裏不揉沙子,這事要是被世子知道了,奴……奴婢……”她的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這又不是什麽害人的東西。”

冬雲下意識後退一步,只是搖頭。

薛含玉沈著臉暗罵一聲沒用的東西,塞給她一錠銀子,道:“不要出去多嘴,否則你也脫不了幹系。”

冬雲哪裏敢再收她的銀子,當下推了,道了一聲“奴婢知曉”便慌慌張張跑了進去。

薛含玉深吸一口氣。她母親不願她給世子當次妃,要另外為她安排親事。她跟母親說世子遲早廢了現在的世子妃,但母親仍舊不同意。父親的態度也是在兩可之間,因而她近來十分煩躁,實在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不知這法子靈不靈。

薛含玉煩躁地嘆口氣,她還要再去尋人幫她辦事。

三路兵馬合圍廣寧的消息是首先秘密傳到裴弈這裏來的,他實則早就在前一晚與裴璣商議好了攻防之策,昨日的雷霆之怒只是做樣子,裴琰在思量應敵之法時,他其實已經悄悄布置了下去,因而他瞧著裴琰那副迫切表現卻又不得不按捺的樣子,越發覺得諷刺。

楚圭此番調了三十萬大軍分三路奔襲,欲圍困廣寧,挫掉襄軍的士氣。然而京軍先鋒九千人在廣寧衛城外中了裴璣父子的埋伏,全部戰死。京軍軍心大動,征虜大將軍李忠心中也多有忌憚,率軍退守錦縣。廣寧暫且無礙,但遼東西南狹長,李忠正堵住了西南門戶,裴弈要攻山海關也必須先擊潰李忠這三十萬大軍。

裴弈火速召眾研討後,即刻帶兵奔赴錦縣。

裴弈行事雷霆,夜裏整軍完畢便立即開拔。裴弈走前,將王府並軍營諸事幾乎全部交於了裴璣。

裴璣去軍營時,楚明昭便專心看賬,郭氏裝的那一箱子賬簿很夠她看上一陣子了,亦且還要留心各項銀錢出入與采買名目,更要費時些。但楚明昭倒也不厭其煩,能幫上婆婆自然是好事,何況這些也是她遲早要接觸的。

她正執筆低頭核對賬目,裴語忽然找來,猶豫著問她能不能撥個空閑出來。

楚明昭轉頭問道:“語姐兒有什麽事麽?”

裴語手心沁汗,穩了穩心神才勉力笑得自然了些:“我想去鋪子裏挑些首飾,想著嫂子眼光好,便想讓嫂子陪著我去挑揀挑揀。不知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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