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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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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途渡河是鬼修來往地府的必通之處,生前死後盡在此間,雖藏了一方世外桃源,卻也沒有“問今是何世”的閉塞。

宛慕世博古通今,淺談一二,法銹放了心。

征得宛慕世肯許,法銹離座,四處走動觀賞這座院落裏的珍花異草,玄吟霧知道她是有話要私下說,走出幾丈路,果然聽她低聲開了口。

“你看這裏,固若金湯。”法銹感慨,“我來都不容易,談何蝦兵蟹將。”

玄吟霧拎起一顆心:“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師父想不想在這裏住下?”

“不想。”

法銹嚴肅道:“但我自感與嫂嫂有說不完的話,可能要在這裏住個半月。”

玄吟霧沒好氣:“你一遇到姑娘家就話多,什麽毛病。”

法銹說:“那倒是,閨房話嘛,不嫌多。”

說完轉悠片刻,掐了朵花,重回宛慕世身旁,掀袍半蹲在她身側:“阿宛,我有個不情之請。”

宛慕世瞟了眼她的姿勢:“如果我說不,你下一句是不是跪下來請?”

法銹哂道:“哪能那麽生分,白瞎了我這借花獻佛的心思。”話落真厚顏無恥地把人家院子裏的小花舉起來,玄吟霧在後面深吸一口氣別開眼,丟臉玩意兒。

宛慕世一時半會沒說話,法銹面不改色撐著桌子起身,把花別上宛慕世鬢角,同時話也傳到她耳朵裏,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懇切:“還請阿宛照拂個小半月。”覆又用氣音低低道,“實在是一些家經……不好公而道之。”

宛慕世仰臉註視著法銹的眼,撫上發鬢,一動之下花莖順著青絲滑落,嬌嫩的花瓣落到她手心,她隨手放入茶碗中,起身道:“內室還有些新烘的茶,你隨我來。”

法銹跟上幾步,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用“老將出馬攻無不克”的神色挑了下眉,對玄吟霧做了個口型:“閨房話,不要偷聽。”

玄吟霧氣得頭痛,死性不改。

宛慕世口中的內室是個架在溪泉上的竹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推門進去滿滿當當的物什,無處下腳。宛慕世略微收拾了一下四處擺放的瓷罐與盆栽,挪出一塊地方讓法銹坐,自己尋了塊蒲團坐下,等著她開口。

法銹端坐榻邊,兩手松松握在一起,一臉肅容:“嫂嫂應當知道,法家迄今四十九位家主,走的是同一個道,可惜多是浩渺成空功。我是第二個修習捭闔不世功的家主,大抵要步法世後塵。”

阿宛臉色沒有什麽變化:“你與法世都是半步天道,早晚會做同一件事。”

八荒法家不甘屈從仙的牽制,更不可能在被牽制的狀態下將舊天道取而代之,而仙胎要真正重立新道,必然要先突破他們不得上天入地的規則。

第一個半步天道的家主既然已經打通黃泉,那麽戰碧落及新立天道的差事就落到了後人身上。

法銹評價道:“法世是挑了最便宜的去做,後面這兩件事,我可不敢說自己能一鼓作氣全端了,少不得繼續麻煩後人。”

宛慕世接著她的話:“你來這裏,要問法世最後如何血灑三途渡河麽?”

法銹搖頭:“戰績沒什麽可聽的,街上話本講得精彩多了。”她說,“我先後見過法迢遙、法晝二位血親。前者令我‘活著’,防我弄巧成拙,導致事與願違成全了仙;後者駁了過去,說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其一為變數,而我正是第四十九位半步天道的仙胎,正巧承這個變數,不逆說不過去。”

宛慕世:“也是各有千秋,你是要聽我的意見,還是說別的什麽?”

“說說法世吧。”法銹道。

話中的兩個字輕輕點在宛慕世白瓷般的容顏上,就像一滴春水啪嗒一聲砸上了冬末的脆冰,溫柔地暈開,融化,蕩漾起最新鮮的春意。

宛慕世眼神動了動,仿佛洗脫去萬年的塵氣,重現小荷初露的清麗。

“他啊……第一次遇上,一言不發拔劍相向,差點殺了我。”

一切人事都變了,唯有回憶花影依舊。

“你身上的這些,我或多或少在他身上都看到過。法世在決意要破人間與地府的屏障前煎熬許久,某一天就握著我的手,頭靠在我的肩窩,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說了,吞吞吐吐的,說得很慢,有點艱難,頭發輕輕蹭著我的臉,他橫掃天下的時候我從沒想過他也這麽依賴人,話裏話外都是勸我離去的含糊之詞,他每次這個時候就含糊,買花燈送我也是磨蹭得說不出一句話。我心悅他的,私下托人把他用過的茶碗和枕巾買來,那時沒有哪個女子不愛慕他,但因為他曾經拿劍指過我,抹不開面子,故意打掉他送的花燈,他就含含糊糊地對我說,他拿劍指我那次是不長眼。”

法銹笑了笑,這種事說出來真是……又尷尬又好笑,還帶著不褪色的怦然心動,像發生在昨天。

宛慕世也笑,說:“都是瑣碎的小事,知道我早喜歡上他後,沒事就朝我笑,我還記得征討邪修的誓師大會,正道仙宗立誓進退同心,他端坐首座正義凜然,誰都不知道,他在偷偷摳我手心。”

法銹看她在撫摸自己的手心,臉上說不清是懷念還是別的什麽,像一朵極盛時期被封存住的花朵。

“我與他還有一個孩子,天生魂魄不全,活不過十二周歲,我投身三途河之前托付給我師尊。只是後來我沒想到訪安自縊入鬼修,那時鬼修還是新鮮玩意,他弒師奪子,欲殺之逼我現身。我將加蓋法世私印的急函送去各大宗門,四大仙宗唯有雲萊出手相助,我便回贈了閶闔大熾功功法。”

“法世創這個地方的時候,跟我說避過風頭就出去玩吧,還有千山萬水,萬紫千紅。”

“最後那段時間他經常說對不起,說如果早知道是要以身破道,他會選擇一生孤老。”

法銹默默聽著。

“他請求我的原諒,說是他讓我賠了大半生,可怎麽辦,我就是願意在他這棵樹上吊死,我就是願意繼續賠掉我的小半生,無論這一生多漫長,多讓人覺得不值得。”

“你與法世很像,但這件事上你與他相反。”宛慕世眼角短暫瞥過窗外的木廊,示意了一下,“他大概心裏也有了準備,為什麽不在外面把話說開了,非偷偷摸摸的。”

“不用那麽殘忍吧。”法銹嘆道,“我不是法世,我師父也不是你。”

多少戲文裏,“宛慕世”這個名字都是那麽的美麗堅毅,引無數少年遐想。

“投河殉情”這樣的字眼,從說書人嘴裏說出來,除了圓一個不得而知的結局外,誰人敢信。

也許是有這樣的另一半,她那個未曾謀面的大兄長才會那麽放心以身撞渡河,悲痛在她面前不堪一擊,她收攏鬼修勢力,心系外界一點一滴,無休止地冷靜等待著,真切聽進去了“節哀順變”這種大多數人嘴裏的俗爛慰唁之詞。

但世上哪有那麽多能夠“好好活下去”的宛慕世。

法銹道:“阿宛,我比我師父要更了解他自己,所以逆改螻蟻胎後,我去找了他,而不是等他花三五年的時間想清楚,然後在我整裝待發的前夕跑來找我。一旦有事,每次都是扛到最後一秒才來責問我,我在竭力回避,他也在避,他更適合活在夢裏,一個太平夢,有山有水有炊煙。”

宛慕世不讚同:“可這些事遲早……”

法銹輕聲道:“我知道你覺得這份感情太虛,不比你與法世的風雨同濟,但其實,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夢,逃避不了的才叫夢醒,如果能永墜夢中,夢就是當下。”

宛慕世皺了皺眉。

“你想得對,我和師父於情字一字上都很軟弱,所以我們就不拿雞蛋碰石頭。”法銹說,“也許沒道理吧,人各有志,法世拾到了鵝卵石,於是與她乘風破浪,而我抓到了泡沫,更願意持續一生不碎。”

“你真是……”宛慕世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辭,“……遇弱則弱。”

法銹笑了一下:“我有個很鵝卵石的朋友,不需要更多了。”

過了一陣,法銹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冊話本,宛慕世接過來略略翻動幾頁:“這是什麽?”

法銹避而不答:“懇請阿宛收留我師父。雖然我清洗八荒殿,但將來如何,實在不好講。我師父需要一個世外太平,殷錦那座掌上屋從八荒殿搬空了數以萬鈞的‘雲蒸海’,也算刀槍不入,但即便我師父為散仙,四野門那種地方,我不放心他去。”

宛慕世有些驚訝:“煉道四輪就足以建一個脫離天道的小天地,你是有什麽難處?”

法銹聽在耳裏,漸漸抿起嘴角苦笑:“我……力有不逮。”

宛慕世一怔:“怎麽?”

法銹斟酌著道:“五百年內我接連受下十次雷殛,精神不濟。”

宛慕世不可思議低喝:“什麽?”翻手扣住她脈門,運起大熾功,順著法銹的經脈在繞完一個周天,果真如她所言,形如風中殘燭。她壓抑住心中震動:“法世五百年才能渡一人飛升,你怎麽做到的?”

法銹無意多說:“少時頑皮,四處惹是生非,修為周而覆始,身子骨比其他血親硬朗得多。”

“為何不潛心修養?你匆匆將你師父托付於我,難道打算拖著這樣一副千瘡百孔的身體迎戰眾仙?”

“原本距離我破天宮還尚有百年,只是江訪安……”她說出這個名字,也有點倦了,“借刀殺人,我不得不將我三師弟衛留賢提前飛升,這一有動靜,萬事都需提早。”

宛慕世默言,過了一會,重新問起之前的問題:“這書是什麽?”

“一本事後書。”

宛慕世合上話本,看出了點眉目:“你把整本書都做成了一個虛妄的境界?你把自己寫在了裏面?你……”她伸手丈量了一下冊子的厚度,道,“故事總有讀完的那一天,完了怎麽辦呢?你不在了,他怎麽辦呢?”

“可以重頭再看一遍。”法銹道,“畢竟只是片段,不是一生。”

宛慕世又問:“那如果他從書中走出來了呢?”

法銹微笑:“他便可以走出去,尋下一本書了。”

“有沒有考慮過你僥幸逃得一命?”宛慕世攥住一簇渺小的可能,再度反問,“畢竟法世沒有你這樣周全的計劃,你安排得井井有條,你給自己留後路呢?”

法銹沒有反駁:“你說的也有可能,變數嘛……”

“如果真有萬一,那就要再次叨擾了。”法銹擡頭一笑,“借你吉言。”

半月一晃而過,冬去春來,三途渡河岸邊鳥雀嚦嚦而過。

三途渡河底的花草不與外界相同,短短數日雕謝幾度。宛慕世拿了纏了紅線的小剪,矮身花叢,細細料理枯枝敗葉。

法銹空閑半日,適才將手中無題話本放到桌上,取下椅背搭著的外袍穿上,妥帖扣好襯裏的扣子,像一個出遠門的游子,笑容平淡溫和:“我出門了。”

玄吟霧脫口:“早點回來。”

話一出口他意識到了不對勁,三途渡河哪裏是能出去買賣閑逛的地界,法銹這個模樣,也不像是為了買幾件新衣裳出門,她披堅執銳,一身袞服向天去。

他心速陡然提升,有點後悔說得太習慣,不知如何補救,這時應該說的是鼓舞士氣的慷慨陳詞,或是依依惜別的溫言軟語,總之不是這樣的四個字,隔著太平與亂世的深淵,蒼白無力。

但法銹只是註視著他,輕輕笑了。

“好。”

她答道。

風吹動頁角,刺啦一聲。

這一方境界裏,法銹一步三回首,不出三日便將歸來,攜帶風塵仆仆的沙土氣息和釋然的笑容,還有路上采摘的一支嫩黃迎春。

而事實中,她孤身走遠,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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