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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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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艮宮,少陰大殿。

守門童子將拆月領進後殿便低聲告退,拆月提步入殿,站在桌案旁的女子身著宗主袍服,眼袋微青,,面容憔悴,合上書卷向他頷首:“拆月真人,庶務繁多,還請見諒。”

拆月連忙寒暄一二,躊躇許久,才斷斷續續將衛留賢的事說出口,永嬋笑了笑,一點也不意外:“衛留賢狼子野心不是一天兩天了,自晚輩的師尊仙逝後,他便在宗內多次作妖,若不是礙著玄老與銹祖,我背後南枯川的家世,何至於治不了他一個才入塑骨期不久的妖修。”

一提及那倆尊人物,拆月也失語,搓了搓手道:“不如……派弟子去雲萊仙宗一趟,請倥相或者銹祖過來說句話……”

永嬋搖頭:“拆月真人,我身後這把椅子,是我小師弟永篤跑去玄老那裏要到的,順便也帶回了銹祖的話,說我們是在搞同門傾軋,她的師弟她清楚。”永嬋嘴角露出冷笑,“銹祖在宗內的時間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她知道什麽?”

拆月語塞,永嬋深深嘆氣:“何況,衛留賢是銹祖最後一個親師弟,分量陡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價碼不同往日,越發得寸進尺,我坎艮宮有什麽辦法。”

後殿一陣寂靜。

拆月接不上話,永嬋目光空洞與他對視一眼,又低頭收拾手中書卷,北堂良運的首徒,出身不輸塗山九潭的南枯川潛蛟大族,正值盛年的淬身期妖修,本該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卻被一個燙手山芋折騰得如秋風落葉、疲憊不堪。

“不如……”

拆月腦子一僵,聽見自己的話音脫口而出,卻沒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麽,“……銹祖忙於雲萊遇刺之事,暫時無法顧及其他,不如趁衛三還未動手,先將他制住吧。”

永嬋霎時擡眼,眼瞳深處閃過一點微光,她怔了片刻,低聲道:“拆月真人……實不相瞞,我也有過這個念頭,但這也只能解一時之急,且日後銹祖怪罪,此事就……”她深吸幾口氣,俯身長揖,“還請拆月真人為晚輩作保,看在您的面子上,銹祖想必不會太遷怒我坎艮宮。”

拆月胸口砰砰直跳,永嬋突如其來的趕鴨子上架,令他無所適從,他第一個念頭是等在外面的抹舟,他跟她說過咱不扯上事,提個醒就走——然而踏進來就走不了了,他忘了很多事,一旦沾上就無法全身而退的。

他張了張口,想委婉推辭掉這樁差事,不等他說話,永嬋突然雙膝一松,重重地跪在地上,拜了下去,語調哽咽:“拆月真人,您與倥相師叔相識,他就是因宮門禍亂被逐出宗門載入封煞榜,其中艱苦您不明白麽?難道您就看著師父那一輩經歷過的門闈之亂,再在晚輩這一代重演?衛留賢不除,晚輩敢說十年之內,必出禍亂!”

拆月楞楞地聽著,想要扶起永嬋的手停在半空。

是的……倥相就是因為玉墟宗那場宗門亂鬥,離兌宮被推上風尖浪口,師尊霧音真人被殺,師兄弟死傷殆盡,才走上五百年孤苦的散修之途。

現在輪到他的弟子心懷叵測了,倥相會理解的吧?有他這個師父在旁兜著事,法銹就算護短,也不會太為難他們。

“好……”

拆月蹲下握住永嬋的雙臂,把她托起來,語氣發顫道:“好,只制住他,不傷他性命,倥相和銹祖那邊,我幫你去說。”

六合堂,六角寶塔。

仙師整個人俯臥在地,抖得無法自抑,她前去接洽衛留賢,帶回的消息不痛不癢又不盡人意,大堂主親自盤問許久,失望地吐出一口氣。

“木犀,你看呢。”大堂主揉著眉心。

木犀無動於衷:“回大堂主的話,駱氏帝斬欽天監而寵信此人,老朽以為她是銹主暗中布下的棋,如此看來,是銹主故意設下的疑雲,我們在這裏耗大氣力撬此人的嘴,是白費力氣,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棄子一個,殺了罷。”

大堂主擺了擺手。

塔外立刻有元嬰修士跨步入內,押住仙師就往外走,仙師十指死死扣住石地,用力中指甲崩斷,血流如註,她仰臉求道:“大堂主!大堂主……銹祖雖然不曾與我私下交代過什麽,但是,但是我有件事沒說!有個人,那位木犀真人引薦給我的江道友,他在四野門不敵銹祖後,密音跟我說了幾句話!我願全盤托出給大堂主!只求大堂主留我一條命……”

木犀瞇了瞇眼。

大堂主擡頭,元嬰修士立刻停手,他稍微側頭,確認道:“江訪安?”

仙師楞了一下,連忙瑟縮地點頭。

大堂主五指輪番叩著桌子,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紋擠在一起:“有意思。我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原來你是他的後手棋啊,他是最會給八荒殿找不痛快的人了,你說說,他給了你什麽好點子?”

……

與永嬋短暫商議後,拆月領著徒兒暫且在玉墟宗住下。半夜時分,他正翻來覆去,門口摸進來一個身影,拆月一驚之下翻身而起,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撲到他床邊,月色一照,原來是歇在隔壁的抹舟。

拆月心下一松,責怪了一句:“半夜不睡,瞎跑啥!”

抹舟扒在他床沿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小聲哀求:“師父,我們走吧,你不是說咱不摻和麽?走吧走吧,我們回家。”

拆月自知食言,只能摸頭安慰她:“就一會兒工夫,小住幾天,你不要亂跑,歇幾天就回去,好了好了,去睡覺,不困就去修煉,啊。”

抹舟聽完哭得越發兇,在寂靜無聲的夜半尤其清晰,拆月忙去捂她的嘴,低聲勸慰。抹舟漸漸緩過氣,抽泣著打嗝,拆月松開手,又用拇指一遍遍抹她眼角,拍背哄她入睡。過了大半個時辰,這只綿羊羔子才抽抽噎噎睡著了,拆月唉聲嘆氣,扯來薄毯將她一裹推到床裏邊去睡。

折騰半天,終於消停,拆月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還沒遞到嘴邊,虛掩的門外傳來叩門聲,拆月循聲問:“誰?”

外面的妖修自報身份:“晚輩永楨,師承前宗主北堂真人座下,嬋宗主的二師弟。”

拆月搞不懂來意,披衣去開門,門外杵著一位儀表堂堂的塑骨期妖修,見完禮後拆月試探問道:“深夜造訪,是……嬋宗主改變主意了?”

永楨瞟了一眼房裏,抹舟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滿臉淚痕還未擦幹,歉意地抱拳屈身道:“不是。只是這幾日真人盡可陪伴在抹舟師妹的身邊,此事運作不需真人插手,皆由大師姐與晚輩一力完成。”

原來是被抹舟哭來的,拆月有點尷尬,卻不放心提議道:“你們在哪裏動手?我還是去旁邊看著吧。”

永楨笑笑,語氣堅定:“真人是小看晚輩的實力,還是怕坎艮宮公報私仇?請真人寬心,嬋師姐不是沒有分寸的妖修,此事定當妥善收尾。”

夜長夢多,此事定下的第二日,永嬋就招來永楨密談三個時辰,雖然覓蔭真人和擊磊真人在宗主之位的問題上一直偏向坎艮宮,但為了避免橫生枝節,二妖還是決定對坤巽宮與乾震宮的兩位師叔來個先斬後奏。

酉時三刻,衛留賢收到宗主手書,赴約坎艮宮日暮峰。

日暮峰傍晚景色甚妙,衛留賢卻止步長階下,望了一圈,向引路的童子道:“本座就不上去了,你們宮主要議事就議在大殿,找這麽一個吟詩作畫的山做什麽?”

說完轉身要走,身後隨行的離兌宮弟子也往回轉,童子嗳嗳兩聲,急得冒汗跺腳又不敢攔,衛留賢未走出幾步,後面一個擲地有聲的笑聲想響起:“衛師弟,請留步。”

永楨不知何時站在長階上,他斂眉一笑,作禮道:“衛師弟給個面子,讓權的事不好放在大殿裏說,給坎艮宮一個臺階下,大師姐也是想與你冰釋前嫌。”

衛留賢端著一張方臉,沒有別的表情:“坎艮宮若是肯退位讓賢,哪裏有什麽前嫌。”

永楨背地暗啐一口,臉上還掛著笑:“據我所知,玉墟宗宗主都是身兼一宮宮主,沒有非宮主的前例。衛師弟不如去向令師請願,先把離兌宮宮主的位置拿到手?”

衛留賢不說話了,這套說辭他懟不過。

永嬋這場鴻門宴做得簡陋無比,放到人修的宗門裏分分鐘被拆穿,但在妖修的宗門還算過得去,畢竟目的達到了——永楨好說歹說,衛留賢推脫不過,終是登上日暮峰。

衛留賢行事謹慎到有些小心翼翼,除了外出私見六合堂,一般不會獨自出行,他帶著一眾親信弟子正要隨永楨上山,腳步踏上臺階時頓了頓,招來一個附耳道:“去坤巽宮,這裏有任何不對,讓覓蔭師叔第一時間過來。”

弟子一點頭,立刻離隊跑了。

日暮峰的長階尤其漫長,衛留賢一步一個腳印,終於慢慢踩上頂峰的院門,第一眼便見到永嬋佇立在院內,顴骨因為消瘦極為明顯。往常雙方遇見,面子上總要客套一番,然而今日夕陽異常明亮,對視中仿佛已經兵戎相見,衛留賢醒悟後剛要出聲,永嬋暴出一聲長喝,壓住了他的聲音。

喝聲剛落,四面八方湧出修為不低的妖修,身著坎艮宮的弟子服,動作極為迅速,趁著離兌宮的弟子還未反應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噌”地一聲對內亮出刀鋒。

衛留賢猛地回頭一看,永楨已布下結界,抱臂守住院門,目光灼灼盯著他。

衛留賢短暫地呆了一下,以妖修的腦子,他只記得法銹曾強調過一句“別幹單刀赴會這類事”,他遵守著,但他沒想到的是,坎艮宮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竟不惜一切代價除之而後快。

他環顧一周,突然高聲大喊:“快走!從上面沖出去!”

他身後的親信率先沖上結界最薄弱的上方,背脊處撐起巨大的寬翼,試圖沖出一條道路:“代宮主,這——”

一聲劍嘯,從天而降的熱血爆了離兌宮妖修滿頭滿臉,永嬋揮出袖中劍,蛻鱗做的劍刃上淌過一絲血。

寂靜。

離兌宮弟子的屍身重重摔在地上一聲悶響,同時,不知是從哪個妖修喉間發出的悲怒長吼,日暮峰上驟然間劍拔弩張,兩宮妖修們互相撕咬,尖銳的、鋒利的爪和齒刺透彼此的胸肺,衛留賢被離兌宮的弟子們包圍在最中間,不斷有血濺到他身上,耳邊盡是各種憤怒的嘶吼與哀鳴,燦金溫暖的夕陽將這些拉成了一個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透過這些殘殺的弟子們,衛留賢看到了永嬋,肅殺提劍,向他走來。

日暮映血,縱然有結界封鎖,群妖的哀嚎仍順著地脈蔓延,抹舟捂住耳朵瑟瑟發抖。

拆月敏銳察覺到坎艮宮的某個方向傳來的震動,嗅了嗅,空氣中飄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楞住了。

他幾乎本能地同情“形容憔悴”的永嬋,又相信了說著“有分有寸”的永楨,以為一切的最終都是化幹戈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雞毛蒜皮。

可真的會麽?

他的腿控制不住劇烈抖動,抹舟說得是對的,他不該來,他不該留下。

日暮峰正鏖戰當中,坎艮宮守衛的弟子盡被驅散,離兌宮弟子死傷殆盡,誰也未曾註意到窗外浮現出一個老者,手持一桿煙,撚動煙袋,一縷淡青的煙輕飄飄地浮起,靈蛇般哧溜鉆入窗縫。木犀垂下眼皮,雙手用力慢慢將煙桿掰斷成幾截,用力一握,灰燼散落。

他雙手攏在袖中,往後一步遁入虛空,來去無蹤。

衛留賢是塑骨期的妖修,與永嬋差了一個大境界,應付起來頗為吃力,靠著身上幾樣舉世罕見的法寶才勉強扛過一輪又一輪,他試圖在勁風中說話,但永嬋攻勢兇猛,不留他出口餘地。

他打得筋疲力盡,用盡力氣叫了一聲:“嬋師姐,你誤會了!”

刀劍相接間聽到永嬋一聲冷哼,似乎對他略帶服軟的口氣很不屑。

衛留賢頭昏腦漲,左右支架中似乎嗅到了什麽味道,沖勁之大,辣得他舌根發麻發癢,一直沖到腦髓裏去,剎那如萬蟲噬咬。

衛留賢頭疼欲裂,吼道:“永嬋住手!”

永嬋哪裏肯聽,反手一招,衛留賢來不及抵擋,只聞切金斷玉般“鐺”的一聲巨響,紫光崩現,永嬋胸口靈氣激蕩,手腕劇痛,袖中劍脫手飛出,踉踉蹌蹌好幾步才站直,擡頭望去,衛留賢周身三尺浮起一個紫光法陣,收到重擊仍未出現一點裂痕,反而高亢地嗡嗡震顫,永嬋背後沁出冷汗,意識到這是銹祖種下的護身陣法。

銹祖陣法造詣通天,可擋萬馬千軍,她悟道二輪時做的護宗大陣沿用至今,更不說她半步天道後給師弟的護身符,上古期妖修親至也不一定能破除。

變故突生,永楨也怔住,快步走到永嬋身側,問:“大師姐,這——會不會招來銹祖?”

永嬋咬牙:“我在這裏拖住衛留賢。你去找拆月真人,若銹祖真的被引來,跪下請罪!”

永楨應了聲是,立刻轉身。永嬋不再藏拙,深深吐納,鱗片從胸口開始密密布滿四肢,隨著呼吸一開一合,骨頭迅速拉扯變長,須臾,一條成年的南枯川潛蛟昂首屹立,發出了氣吞河山的長嘯。

嘯聲震得山上石塊紛紛滾落,卻撼不動衛留賢周身陣法一分一毫,衛留賢披頭散發,在高約數十丈的潛蛟面前紋絲不動,不化原形,不退半步。

永嬋並沒有註意到,剛剛他捂住頭,一絲痛聲哀叫淹沒在她自己的嘯聲中。

妖修戰到最後,通常就是比拼誰的本體強悍,衛留賢卻依舊維持人形,擡手,手臂用力甩開刀刃,長刀上鎖扣一開,彎折成幾段,流光森然。

永嬋仰首長嘶,蛟尾一圈圈纏勒住衛留賢,試圖擠壓捏爆護體陣法,但很快,令她驚恐的事發生了,在陣法的加持下,她清晰感受到衛留賢的修為在節節攀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突破淬身期瓶頸,巨量的靈氣被陣法吸納註入他的四肢百骸,帶動的細風撕扯著她的鱗片。

永嬋連忙松開盤旋的身軀,她想到了至關重要的問題,衛留賢的妖修功法由玄老教導,然而一切的劍術刀術甚至於廝殺求生之術,皆是曾為“飼祖”的法銹手把手教出來的。

然而來不及了,她包在軟鱗下的腹部突然一陣刺痛,彎折的長刀精準刺入她的丹田,咬合,撕裂,隨後像毒蛇一樣劈上,殺意之猛烈,角度之尖銳,她龐大沈重的身軀無處可避,驚詫之下猛地低頭看向那個依舊是人形的同宗師弟。

她看到了一雙紅中帶青的悚異眸子。

這是她一生中最後凝固在瞳仁裏的景象。

彎折長刀破開她的護體罡氣與堅硬鱗片,深深嵌進血肉筋骨裏。永嬋睜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在顫抖,像是被鎖死在砧板上的鱔魚。永楨聽聞身後驚.變,回頭剎那心口停跳,隨即高聲咆哮,骨骼撕扯炸開,原形畢露,掙紮躥起從上撲下:“衛留賢!”

衛留賢甩頭,從永嬋胸口抽刀,毫無感情斜視永楨,瞳孔裏映過一道雪白帶紅的光。

手起刀落。

地面再濺一潑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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